如今,我已經(jīng)到了古稀之年,已去的日子里,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和事,但真正縈繞心頭的,卻是那短短三年的軍旅生涯。
1972年,從校園直接跨進部隊的大門,成為了一名軍人,當年的點點滴滴,依稀如在眼前:齊整的軍營,匍匐的冬青和挺拔的白楊樹,锃亮的槍炮,高大的軍馬(當時我們步兵部隊運輸裝備主要還是依靠騾馬化),以及激昂的軍號聲伴著各連隊炊事班不時飄出的飯菜香味兒,到處是滿滿的新鮮感。
在接下來部隊緊張的學習訓練和平時有限的閑暇里,疊豆腐塊兒,隊列操練,打靶,投彈,土工作業(yè),爆破等等,全團一千六七百名官兵中,可以說幾乎是新聞天天有,使得這種愉悅感不斷得以更新和提鮮。
比如司令部里的楊參謀,娶到了一位小他整整十歲的漂亮媳婦啦,八連的班長李奎芬寫的電影劇本,被八一電影制片廠相中準備拍電影啦,七連的通信員楊金亮亂撥弄手槍走了火,差點兒打死連隊指導員啦,長期羈押在禁閉室里的那個高干子弟被判了四年徒刑啦,南京炮兵學院和濟南軍區(qū)通信兵學校又下來招收學員啦,有四五個高傲的像公主般的女兵的衛(wèi)生隊又新分來了一個漂亮的女醫(yī)助……
啊!當年的部隊真是個令青春旋律飛揚的理想世界!??!
現(xiàn)在再來細數(shù)我們公社和我一起出來的一百多個戰(zhàn)友,他們后來各自命運的迥異,也是令人唏噓不已的。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最終實現(xiàn)了鯉魚跳龍門,穿上了四個兜兒的衣服有的甚至熬到副師級以外,絕大部分服役期滿先后回到原籍。
那些退伍的戰(zhàn)友中,有的依舊務農(nóng),有條件的當了工人或民辦教師,抓住機遇的成了企業(yè)家身家過億的也有,還有的提拔成國家干部其中有一個躍升為正縣級領導。當然也有幾位英年早逝的,撇下一家老小十分的凄慘。
唯獨我的戰(zhàn)友張貴是個另類。另類,是說他的不安分,愛折騰。至于說不安分能折騰到何種程度,以下列舉二三您看。
應該說,剛開始張貴的表現(xiàn)還算是蠻不錯的。我們是1972年12月6號應征入伍的。那天全體統(tǒng)一換上嶄新的軍裝,讓各自回家與家人作短暫告別,接著回到公社武裝部集合,吃過晚飯,召開參軍入伍誓師大會。
在會上,公社武裝部長接兵的陳營長先后講話后,主持會議的馬干事宣布下面請新兵代表張貴發(fā)言。
馬干事話音未落,坐在我身邊的一個新兵,噌地一下站起來跑上講臺,無論他的身材還是聲音都可用一個詞來形容:小鋼炮!
他高亢洪亮鏗鏘有力發(fā)言,一下子贏得了周圍所有人的歡呼和鼓掌。當他發(fā)言完回到我身邊坐下時我發(fā)現(xiàn)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鼓鼓的胸脯也隨之一起一伏地,黑紅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發(fā)紫。
其實,下午站隊時我就認識他了。全公社一百二十一名新兵按個頭順序排隊我是倒數(shù)第一,排在倒數(shù)第二的就是這位仁兄??瓷先ニ任夷艽笊蟼€一兩歲的樣子,從頭到脖子還有手背都是黢黑黢黑的,個頭比我稍高一點點,但看上去特別強壯。
當晚就宿在我們學校里的大通鋪上。第二天一大早在接兵人員指揮下,分乘幾輛敞篷大卡車拉到了高密火車站,下車后馬上鉆進滿是散發(fā)著牛糞味的悶罐車廂里,在與鐵軌咯噔咯噔地撞擊聲中,待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發(fā)現(xiàn)張貴這人很健談。一路上有說有笑不帶空場的,什么河里光屁股摸魚撈蝦岸上打棗偷瓜撲螞蚱拿蟈子的。夜深了他也和我聊家常,他說他父親去世得早,家里只有母親和一個姐姐,都對他很疼愛。
他壓低聲音小聲對我說,雖說在征兵登記表上填的是初中學歷,其實也沒上了幾天就下來干活了,說完還捅了捅我囑咐要給他保密,我點頭回答說一定一定。
火車在江蘇徐州東北角一個叫孟家溝的小站上停了下來,我們下車步行兩三公里就到了位于琵琶山下的部隊營房。緊接著就是進行為期三個月陌生而又緊張的新兵營訓練,訓練結束后我和張貴一同被分到一營一連,他在二排六班,我在四排火箭筒班。
還沒等跟班里的新老兵熟絡起來,三天后我們連接到命令,立即被派往徐州市委擔任執(zhí)勤任務。全連第二天全副武裝乘車到達徐州市委大院。
這是一座位于并不繁華的解放路一側大門朝東略顯逼仄的院落,當時正值文革后期黨政工作還未全面恢復,大院里人員車輛進出很少,顯得有些寂寥。倒是馬路斜對面的人民公園內(nèi)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大院正中央有幢七層樓房南北短東西長,樓的南北兩邊各有兩排平房。北邊房子是家屬宿舍有七八家也可能十幾家,都是木柵門旁搭有雞舍顯得有些零亂破舊,樓南邊那兩排則圍成一個院兒古色古香的很整潔。
我們二、三、四三個排住了進去,連部和一排及炊事班被安排在位于青年路上的公安局院內(nèi),離市委也不遠,出門左拐一百多米再左拐二三百米便是。
生活環(huán)境的巨變,從一個閉塞的小山溝農(nóng)村新兵亢奮得有些猝不及防。當各排班放置整理好行裝打掃完衛(wèi)生自由活動時,張貴欣喜若狂地拉住我的手,不停地圍著大樓轉圈兒,接著又在樓梯上來回蹦跳。
樓房于我還不至于完全陌生,原先縣城的九中有座舊教學樓,我曾上去并在樓上教師宿舍借住過一晚,于張貴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兒,難怪他會如此的失態(tài)。
完了他又逐棵摟住那兩排粗大的雪松朝天發(fā)呆,我趁他不注意抓了個花壇邊上還沒融化完的雪團,一下丟進他領子里,惹得住在傳達室旁邊小屋里的老花工,咧著沒了牙的大嘴直呵呵。
幾乎是在同時,張貴的人生閱歷也完成了他的三級跳。第一跳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就是他在參軍入伍誓師大會上的表現(xiàn),但那只是給接兵的首長留下好印象。緊接著他又完成了他的第二跳。
傍晚五點多鐘,值班排長吹哨集合,全體列隊去公安局連部吃晚飯。
飯后短暫休息接著全連集合晚點名。連長李貫成對連隊圓滿完成執(zhí)勤任務的順利進駐做簡要小結后,指導員湯玉寶提高嗓門宣布,現(xiàn)在對今天張貴同志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提出表揚,理由是張貴能夠用敏銳的目光,及時發(fā)現(xiàn)偉人像頭上被人用釘子類東西戳上一個大洞!
天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跑到籃球場東邊那個破垃圾箱撥拉出來的,因為剛才我看見他是他們班飯桌上最后一個吃完離開的。聽到站在最前面那幾個班長悄聲嘀咕問哪個是張貴,我猜他這時心里不知該有多美呢。
要說到他的第三跳嘛可能篇幅有點長,我還是先給您來個小插曲,或許對您了解他的這種不安分性格有所幫助。
接下來連隊的各項工作開始全面步入正軌。市委大門口并沒有安排固定崗哨,除了公安局拘押室由一排輪流持槍站崗外,其他各排以班為單位,分組不攜帶武器夜間走街串巷巡邏以穩(wěn)定民心。
巡邏路線并不事先劃定,有些隨意,反正往東到火車站往西到徐州會堂往南到云龍山景區(qū)大門口我們?nèi)ミ^,白天則正常安排學習和訓練。
有天進行的訓練科目是刺殺,地點是在人民公園的水泥溜冰場上。休息時見有群眾在場外圍觀,張貴一時興起,雙手拄半自動步槍朝上蹦噠。
蹦著蹦著突然一下,刺刀刺穿外衣絨衣和襯衣并傷及左肋,雖說不是很嚴重,但流了不少血。關鍵是他誰都沒告訴,強忍疼痛,自己回去后偷偷處理掉傷口和帶血襯衣。就這一點,硬是把我佩服得一愣一愣的。
下面我要好好跟您說道說道他的第三跳了。往低俗里說這次是他的艷遇。什么什么?就他老兄這副尊容也配有這詞兒?沒錯,是艷遇,而且還是驚世駭俗的。
那天是星期天。按常規(guī)部隊這天是兩頓飯,上午八點一頓,下午三點一頓。中間除值班人員外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活動,外出上街只需跟班長打個招呼就行。
剛吃完早飯,就見張貴呼哧呼哧地跑到我們班住的房間里,一把把正趴在床上寫信的我拽了起來,說走走走去打乒乓球去。我說我不會打呀,他說他也不會,去看他們打不行嗎,說完不等我說什么,他就連拖帶拉地把我?guī)У剿臉菚h室門口。
門前已經(jīng)有一高兩矮三個女孩兒候在那里,我一瞅那高個女孩兒,眼前像是突然被高壓電啪地猛擊了一下,腦子里一下子蹦出兩個字:天人!你想一個窩在山溝里十六七年的毛頭小伙子有啥機會能見識到這等都市美人兒?
只見她高挑的身材,一對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一雙撲閃撲閃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嵌在白凈紅潤略帶點羞澀的臉上,是何等的懾人魂魄!真真的一個超凡脫俗,如夢如幻!
當時我還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感覺,當你朝著她那張安詳且泛著一種圣潔的光澤的臉龐一瞥時,心里就像奔騰洶涌的錢塘江潮瞬間變得如平鏡般寧靜的藍色湖泊,純凈得連一絲纖塵一點泡沫都不存在。
我低下頭不敢再直視她,腦子里急劇地翻找著曾讀過的書里面,有關鮮艷花卉的詞兒:桃花,荷花,芍藥,牡丹,石榴還有……都不是,恍惚間咚地一下挨了張貴一腳,就你了,還不快上?
會議室的外間不,確切地說應該說是里間安放著一張乒乓球臺,正門上掛著鎖鎖著,對面的后門里面插著插銷,所幸的是門上的風窗從下面可以看到?jīng)]插插銷。
我愣了一下嗖地跳了上去,用力推開門上的風窗,泥鰍一樣鉆了進去然后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悄然落地。這比去年我在學校里完成的后空翻跳高動作優(yōu)美多了。
若干年后,在慶祝諸城第十二中學建校三十周年典禮上,教體育課的張樹先老師還不忘表揚我說,想不到個頭最小的我,卻是全校掌握后空翻跳高動作的第一個,嘿嘿。
這里,無論身高還是球技美人兒和那兩個矮個女孩兒,都不在一個量級。她只好站在一旁充當教練兼裁判,任由兩個小不點兒在球臺上胡亂比劃。
我待在一端頻繁地替她們彎腰撿球。
一會兒工夫,我不經(jīng)意間直起腰朝另一端看去,嚯!一幅極為奇特的畫面映入眼簾:美人兒和張貴并排站著,一高一矮一細一粗一白一黑一俊一丑視覺對比如此之強烈,直接刺痛了我的正常認知神經(jīng),拿在一個盤子里盛著一個地瓜干黑窩頭和一個小麥粉白面饅頭相比喻形容都遠遠不及,但這兩個畫面交替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卻持續(xù)了好久好久。
張貴說她叫嚴萍,今年還不到十六,也是自幼喪父,是家中的獨生女,多年來一直和媽媽相依為命,很是可憐。
他說他得照顧她,我聽了哈哈大笑,心想你算老幾?可接下來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只要是星期天他都能約她出來玩,還去云龍湖劃過船。開始我們幾個都是在一起,到后來我感覺自己就是個電燈泡,便借故退了出來。
后來靜下心來分析一下,張貴是如何能撩到像嚴萍這樣的稀世美人兒的,外貌差別如此強烈的兩個少男少女又怎樣能保持那么長時間的交集,的確是個謎。
我仔細琢磨了一下不外乎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是兩人都有自幼喪父的相同命運變故,很容易產(chǎn)生同命相憐的情愫。
二是女孩兒生性單純善良,尤其對走近身邊的解放軍大哥哥有很深的信賴度,自然不會去做過多的防范。又因為年齡的關系,好像對男性的相貌也缺少成人的那種敏感度。
三是張貴這人別看文化程度不高,可很有心機,善于觀顏察色,很會隨機應變,所以能輕易地俘獲少女之心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第四嘛,是女孩兒有嘴饞的毛病。我看到張貴每次見面都會買些糖果點心之類的東西送她。后來把家里寄來的干巴柔兒(用煮熟的地瓜曬成的果脯)給她,發(fā)現(xiàn)她像糖一樣含嘴里化,特別喜歡,張貴就寫信讓老娘多弄點寄來。
可能還有第五第六,不知他還有哪方面的特殊能力,就說這事那么長時間除我之外能瞞住了所有的人就很不簡單。
三個多月后我接到通知,說我被一營張元生營長看中,調(diào)回營部當通信員。臨走前我找到張貴,鄭重其事地警告他,人家小曼兒那么單純可愛你可不能亂來哈。
張貴聽了一臉的詫異,厲聲斥責我說你想哪兒去了,你還不知道我嗎,我是把她當作親妹妹,不,比親妹妹還要親,我都想天天把她含在嘴里!話說到這份上,雖然膩歪了點兒,但也聽出是他的真心話,我也就放心了不少。
又過了兩個多月我有幸又被團長劉永善看上了,趁張營長去師教導隊集訓的機會把我調(diào)去做了他的警衛(wèi)員。聽說張營長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部隊服役的三年多時間,雖然我們聚少離多,但張營長和我的關系可以說是情同父子。
到了團部距離一連就更遠了,跟張貴基本上也不怎么聯(lián)系了??墒堑搅艘痪牌咚哪甑祝瑓s傳來了張貴被張平副軍長下令退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