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這條件了，還挑什么？”媒人王嬸把瓜子皮“呸”地一聲吐在地上，翻了個白眼，“自己帶著個半大的小叔子，跟拖個兒子沒兩樣，人家男人又不是傻子！”

陳蘭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刺穿，剛想反駁，一回頭，卻看到那個她養(yǎng)了十五年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目光沉沉。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相親失敗了，每一次都在快要成的時候，被對方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絕，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死死地拽著她，不讓她往前走一步。

01

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天熱得像個蒸籠，連空氣都是黏糊糊的。

陳蘭的丈夫，江濤，在工地上被掉下來的鋼筋砸中了頭，人送到醫(yī)院就沒氣了。

天，塌了。

那一年，陳蘭才二十五歲，江濤的弟弟江河，剛滿十歲。

江濤是家里的頂梁柱，他一走，這個家就散了。公公婆婆早些年就沒了，留下一個搖搖欲墜的平房，還有一屁股債。

陳蘭的娘家人連夜從村里趕來，拉著她的手，哭著勸她：“蘭啊，你還年輕，不能在這兒耗死。把房子賣了還債，剩下的錢當嫁妝，媽再給你找個好人家。”

陳蘭看著縮在墻角，瘦得像根豆芽菜，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的小叔子江河，心就像被刀割一樣。

她要是走了，江河怎么辦？去孤兒院嗎？

江河是江濤唯一的弟弟，江濤臨死前，抓著她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蘭……照顧……照顧我弟……”

陳蘭抹了把眼淚，對著娘家人，搖了搖頭，語氣卻異常堅定：“媽，我不走。江河是江濤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得把他養(yǎng)大成人。”

娘家人氣得直跺腳，罵她傻，罵她拎不清，但最后還是拗不過她。

從那天起，二十五歲的陳蘭，成了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模樣。

為了還債，也為了養(yǎng)活江河，她賣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后在城西的夜市盤下了一個小小的攤位，賣起了麻辣燙。

白天，她去批發(fā)市場進貨，一顆白菜，一捆粉絲，她都要跟人磨半天嘴皮子，為了一毛兩毛的差價爭得面紅耳赤。

晚上，夜市人聲鼎沸，她在油煙滾滾的攤位前，一站就是六七個小時，腰酸得像要斷掉，一雙原本白皙的手，被燙、被切、被凍，布滿了傷口和厚厚的繭子。

而十歲的江河，就坐在攤位后面的一個小馬扎上，借著昏黃的路燈，趴在油膩膩的桌子上寫作業(yè)。

周圍是劃拳的酒鬼，是叫賣的小販，是嘈雜的音樂，他卻好像什么都聽不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時候陳蘭忙得抬不起頭，他會默默地走過來，遞上一杯水。

那水，總是溫的。

陳蘭的心，也是溫的。她覺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02

日子就像砂輪，磨掉了陳蘭的青春，也磨掉了那些最艱難的歲月。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陳蘭四十歲了。眼角的皺紋藏不住了，常年聞著油煙的皮膚也有些發(fā)黃，但她的眼神，依舊清亮，像一汪深潭。

那個當年瘦弱的男孩江河，也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

他長得很高，一米八五的個子，肩膀?qū)掗?，五官繼承了江家的優(yōu)點，深邃又英挺。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學(xué)，成了這條街飛出去的第一個金鳳凰。

所有人都說陳蘭苦盡甘甘來了。

是啊，債還清了，江河也長大了，懂事，孝順。他大學(xué)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自己兼職掙的，從沒讓陳蘭操過心。

每個周末，他都會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回來，幫陳蘭出攤，打下手。他一來，攤位的生意都好了不少，那些小姑娘，都是沖著他來的。

“陳姐，你真有福氣，養(yǎng)了這么好的一個弟弟。”

“是啊，以后江河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你就等著享福吧。”

陳蘭聽著這些話，只是笑了笑。

福氣嗎？或許吧。

但夜深人靜，她一個人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時，心里總是空落落的。

她是個女人，一個正常的女人。

十五年來，她像個男人一樣撐著這個家，不敢病，不敢倒下。她忘了自己也需要人疼，需要人愛，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現(xiàn)在，江河大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可以卸下來一些了。

她想為自己活一次。

她想，再找個伴兒。

不圖大富大貴，只求有個能說說話，知冷知熱的人，陪著走完下半輩子。

這個想法，她只跟鄰居王嬸提過。王嬸是個熱心腸的媒人，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給她找個靠譜的。

陳蘭把這個想法藏在心里，沒敢跟江河說。

她不知道怎么開口，也有些怕。怕江河覺得，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03

王嬸的效率很高，沒過幾天，就安排了第一次相親。

對方姓李，叫李衛(wèi)國，是個國企的電工，四十五歲，老婆前幾年病逝了，有個女兒跟著前妻的父母。

人看著老實巴交的，話不多，但眼神很實在。

兩人約在公園見了面。

陳蘭特意穿了件新買的碎花襯衫，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李衛(wèi)國似乎也有些拘謹，兩人聊了些家長里短，工作生活，氣氛還算融洽。

“你的事，王嬸都跟我說了?！崩钚l(wèi)國撓了撓頭，憨厚地笑了笑，“你是個好女人，不容易?！?/p>

陳蘭的心頭一暖。

“我那小叔子，江河，他……”陳蘭還是忍不住提到了江河。

“我知道，大學(xué)生嘛，有出息。”李衛(wèi)國說，“挺好的，以后也是個依靠。我沒意見，兩個人過日子，不就圖個安穩(wěn)嘛?！?/p>

陳蘭徹底放下了心。

她覺得，這事兒，八成能成。

晚上收攤回家，她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小曲。

江河已經(jīng)在家了，正在燈下看書。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問：“嫂子，今天心情很好？”

“嗯?！标愄m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狀似無意地說，“今天去見了個人。”

江河翻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什么人？”

“一個……朋友?！标愄m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江河沒再追問，屋子里的氣氛卻莫名地有些沉悶。

第二天，陳蘭滿心歡喜地等著李衛(wèi)國的電話，可等了一天，手機都安安靜靜。

她忍不住給王嬸打了個電話。

王嬸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哎呀，蘭子啊，那老李說……說你們不太合適。”

“不合適？為什么？我們昨天聊得不是挺好的嗎？”陳蘭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說……他說覺得你負擔還是太重了，怕以后處不好。”

負擔？

陳蘭愣住了。李衛(wèi)國昨天明明不是這么說的。

怎么過了一個晚上，就全變了？

她想不通。

晚上，江河回來，看到她情緒低落，便問：“嫂子，怎么了？”

陳蘭搖了搖頭，沒說話。

江河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她身邊，輕聲說：“嫂子，那種人配不上你。別想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

陳蘭心里堵著的那口氣，莫名其妙地就順了一些。她想，也許江河說得對，是自己太心急了。

04

第一次的失敗，并沒有讓陳蘭氣餒。

王嬸安慰她，這種事也看緣分，一個不行，咱再換一個。

半個月后，王嬸又給她介紹了一個。

這次的男人姓趙，自己開了個小五金店，條件比李衛(wèi)國好不少。就是人有點胖，說話愛出汗。

男人見了陳蘭，眼睛都亮了。

“陳妹子，你可比照片上看著年輕多了?！壁w老板熱情地遞過菜單，“想吃什么隨便點，別跟哥客氣。”

陳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整個吃飯過程，趙老板都在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生意經(jīng)，講自己多有能耐。

陳蘭雖然不太喜歡他的張揚，但覺得男人嘛，有點事業(yè)心總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趙老板對江河的事，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

“不就一個弟弟嘛，多大點事！”他一揮手，豪氣地說，“他上大學(xué)，以后我供他！等他畢業(yè)了，直接來我店里，我給他個經(jīng)理當！”

陳蘭聽著，心里五味雜陳。

她不想占別人便宜，但對方能有這個態(tài)度，至少說明他不介意江河的存在。

這頓飯吃完，趙老板主動加了陳蘭的微信，第二天一早，就發(fā)來了早安的問候，還配了個油膩膩的玫瑰花表情。

接下來的幾天，趙老板對陳蘭展開了猛烈的攻勢，噓寒問暖，送花送水果，搞得整個夜市的人都知道了。

陳蘭雖然覺得有點快，但心里也有一絲絲的甜。

四十歲的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人這樣追求過了。

她覺得，這次應(yīng)該穩(wěn)了。

她甚至開始盤算著，如果真成了，攤位是不是可以交給別人，自己去五金店幫幫忙。

然而，就在她以為幸福要來敲門的時候，趙老板突然就消失了。

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陳蘭的心，又一次被吊到了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摔了下來。

她不明白，到底又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不甘心，跑到五金店去找他。

趙老板看到她，眼神躲躲閃閃，最后被逼急了，才說出一句：“陳蘭，我們……我們還是算了吧。我媽不同意?！?/p>

又是一個借口！

陳蘭不信，她紅著眼圈問：“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

趙老板的臉色變了變，含糊道：“沒……沒有。就是不合適。”

說完，就鉆進店里，再也不出來了。

陳蘭站在街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她想不通，為什么每一次，都在她看到希望的時候，被人狠狠地掐滅。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江河正在廚房里做飯。

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江河的眉頭皺了起來。

“嫂子，又是因為那個姓趙的？”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冷意。

陳蘭點了點頭，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江河走過來，抽了張紙巾，動作輕柔地幫她擦掉眼淚。

他的手指冰涼，觸碰到她皮膚的時候，陳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嫂子，我早就說過，他不是什么好人?！苯拥穆曇艉艿?，“油嘴滑舌，滿身銅臭，根本配不上你?！?/p>

“可他……”

“別再想了。”江河打斷她的話，語氣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以后，別再見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了?！?/p>

陳蘭愣愣地看著他。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江河跟她說話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像命令了。

05

接連兩次的打擊，讓陳蘭心灰意冷。

王嬸也覺得邪門，嘀咕著說：“這些人怎么回事，翻臉比翻書還快?！?/p>

陳蘭不想再麻煩王嬸了。她覺得，也許自己就是命不好。

但一個人的夜晚，實在是太漫長了。攤位上的疲憊，心里的孤單，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

她不甘心。

憑什么別人都能有家，有愛，有依靠，而她就要守著這個攤子，孤獨終老？

她偷偷在手機上下載了一個相親軟件。

她想，不見面，就在網(wǎng)上聊聊天，總行了吧。

她在軟件上，匹配到了一個男人。是個中學(xué)老師，姓王，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

兩人聊得很投機。王老師很會說話，懂得她的辛苦，也欣賞她的堅韌。

陳蘭覺得，自己好像又活過來了。

她把這件事瞞著所有人，包括江河。

每天晚上，等江河睡了，她就躲在被窩里，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和王老師聊天。這是她一天中最放松，最快樂的時光。

聊了一個多星期，王老師約她周末見面，看個電影。

陳蘭的心，像小鹿一樣亂撞。

她答應(yīng)了。

周六下午，她提前收了攤，回到家，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然后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她找出了那件壓箱底的連衣裙。那是她三十歲生日時買的，只穿過一次。

十五年來，她穿得最多的，就是耐臟耐磨的T恤和牛仔褲。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連衣裙的款式有些過時了，但穿在身上，還是讓她找回了一絲女人的感覺。

她笨拙地給自己化了個淡妝，想遮住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憔悴。

就在她對著鏡子，一遍遍整理自己頭發(fā)的時候，臥室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是江河。

他不是回學(xué)校了嗎？怎么突然回來了？

陳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江河沒有說話。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頭到腳地掃視著她。

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不解，還有一絲……陳蘭看不懂的陰沉。

“嫂子，你要出去？”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

“嗯……一個朋友，約我……出去一下?！标愄m緊張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朋友？”江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那個教書的王老師吧？”

陳蘭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怎么會知道？

“你……你怎么……”

江河沒有回答她。他走到她的身后，離她很近，近到陳蘭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年輕人特有的，清爽的皂角香氣。

他在鏡子里，深深地看著她。

陳蘭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她想躲，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靠得更近了，帶著一絲沐浴露的清香，和一種陌生的、極具侵略性的男人味。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用近乎嘆息的聲音輕聲說：

“嫂子，非要找嗎？”

陳蘭猛地一愣，抬起頭，在鏡子里對上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她從未見過的、深邃又充滿占有欲的眼睛，像一張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