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給小偉買這輛車，是真心當(dāng)您是一家人?？赡@是什么意思？”

張誠指著腳邊那個土氣的壇子，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怒火，“拿一壇子咸菜來打發(fā)我？這是瞧不起誰呢？”

岳父吧嗒著旱煙，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就是這個眼神，和這壇該死的咸菜，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張誠的心里。

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后，當(dāng)他窮困潦倒、砸開這壇咸菜時，壇底的東西會讓他追悔莫及，恨不得親手了結(jié)了自己。

01

張誠是個地地道道的“鳳凰男”。

他出生在風(fēng)門村，一個地圖上都得用放大鏡找半天的小山村。祖上三代都是農(nóng)民，臉朝黃土背朝天，刨食于土地，受困于大山。

張誠是村里飛出的第一只金鳳凰。他從小就憋著一股勁，知道只有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別人在玩泥巴的時候，他在啃書本；別人在談情說愛的時候，他在刷題庫。

這份狠勁，讓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更是憑著一股不服輸?shù)钠磩藕瓦^人的機靈，在一家大型建材公司混得風(fēng)生水起，從一個底層銷售員，一步步爬到了銷售總監(jiān)的位置。

在城市里，他有了房，有了車，有了體面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他徹底洗掉了身上的泥土味，穿上了名牌西裝，戴上了瑞士手表，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rèn)識了李靜。

李靜是城郊結(jié)合部的姑娘，父母都是勤勤懇懇的普通人。她本人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做著文員，工作穩(wěn)定，性格溫婉。在張誠看來，李靜沒有那些城里姑娘的嬌氣和算計，像一汪清泉，讓他覺得安穩(wěn)。

當(dāng)然，張誠心里多少是有些自傲的。他覺得，以自己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一個家境更優(yōu)越的城市女孩。選擇李靜，一方面是喜歡她的單純，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一種“屈尊”的優(yōu)越感。他覺得，是自己，撐起了這個小家庭的門面。

對于岳父岳母，張誠是尊敬的，但這份尊敬里，總是隔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疏離。

尤其是岳父李栓柱，一個沉默寡言的老農(nóng)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最大的本事就是伺候好田里的那幾畝莊稼。他皮膚黝黑，手上布滿了老繭，指甲縫里總是帶著洗不掉的泥土。他習(xí)慣蹲在墻角，抽著嗆人的旱煙，一看就是半天。

張誠每次回岳父家，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想聊聊股票財經(jīng)，聊聊市場風(fēng)云，可岳父只會“嗯啊”地應(yīng)著，然后繼續(xù)吧嗒他的旱煙。那股子“土氣”，讓張誠覺得和他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他打心底里，有點瞧不上這個岳父。

他覺得，岳父代表了他拼命想要擺脫的那個過去——貧窮，落后，以及無法言說的自卑。

02

矛盾的爆發(fā)，源于小舅子李偉的婚事。

李偉是岳父的老來子，從小被嬌慣著長大，性格有些憨直。一晃眼，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在媒人的撮合下，談了一個鄰鎮(zhèn)的姑娘，兩人情投意合，眼看著就要修成正果。

可問題，出在了彩禮上。

女方家倒也不要什么天價彩禮，但提出了一個硬性要求：必須買一輛車。用女方母親的話說：“現(xiàn)在誰家嫁女兒沒個車接送？沒車，出門都抬不起頭。這不光是面子問題，也是看你們家有沒有這個誠意和實力?！?/p>

這個要求，像一塊巨石，壓在了岳父李栓柱的心頭。

十萬塊錢，對于在城里打拼的張誠來說，或許只是幾個月的獎金，但對于靠種地為生的老李家，這幾乎是他們一輩子的積蓄。

為了給李偉湊夠首付在鎮(zhèn)上買房，老兩口已經(jīng)掏空了家底?，F(xiàn)在再要拿出一輛車的錢，無異于要他們的老命。

那幾天，岳父家的氣氛壓抑得可怕。岳母整天以淚洗面，李偉垂頭喪氣，而岳父李栓柱，則是整日整日地蹲在院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幾天下來，嘴上就起了燎泡，整個人像是瞬間老了十歲。

李靜看著娘家的窘境，心疼得不行，幾次在張誠面前唉聲嘆氣，欲言又止。

張誠看在眼里，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他心疼妻子；另一方面，一股強烈的表現(xiàn)欲和虛榮心，開始在他心底作祟。

他想，這不正是自己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嗎？

整個家族，不都指望著我這個有出息的女婿嗎？如果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我這個銷售總監(jiān)的面子往哪擱？

他要讓所有親戚朋友都看看，他張誠，是如何憑一己之力，撐起兩個家的！

在一個周末的家庭會議上，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張誠大手一揮，豪氣干云地宣布：“爸，媽，小偉，這事你們別愁了。車子的錢，我來出！”

他頓了頓，享受著眾人投來的震驚和欽佩的目光，補充道：“就當(dāng)是我這個當(dāng)姐夫的，送給小偉的新婚禮物。買輛十萬左右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弟妹娶進門！”

話音一落，岳母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拉著張誠的手，一個勁地說著“好女婿，真是我們的好女婿”。李偉也是一臉感激，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只有岳父李栓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掐滅了手里的煙頭。

張誠沒有在意岳父的反應(yīng)，他沉浸在一種“救世主”般的快感里。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高大。

03

提車那天，張誠特意請了半天假，開著那輛嶄新的銀灰色小轎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地回了岳父家。

車子還沒進村，就已經(jīng)引起了轟動。對于這個平靜的小村莊來說，一輛掛著紅綢帶的新車，無疑是天大的新聞。

當(dāng)張誠把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岳父家門口時，院子內(nèi)外已經(jīng)圍滿了看熱鬧的親戚和鄰里。

“哎喲，這是給小偉買的新車吧？真氣派！”

“聽說是姐夫給買的，這張誠可真有本事?。⌒§o真是嫁了個好老公！”

“十多萬呢！說買就買，眼睛都不眨一下。城里當(dāng)大老板的就是不一樣！”

一句句的夸贊和吹捧，像三伏天喝了冰鎮(zhèn)酸梅湯一樣，讓張誠從里到外都感到舒坦。他靠在車門上，臉上掛著矜持而得意的微笑，享受著眾人羨慕的目光。他覺得，這十萬塊錢，花得太值了。

這不僅是給小舅子買了一輛車，更是給自己買足了面子。

李靜和她母親在旁邊忙著給街坊鄰里散發(fā)喜糖，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

張誠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他想看到岳父。他迫切地想看到岳父臉上激動的、感激涕零的表情。他預(yù)想中，岳父會走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阿誠，真是太謝謝你了，我們老李家，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p>

然而，他失望了。

岳父李栓柱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激動。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外圍，看著那輛新車，眼神復(fù)雜，看不出是喜是悲。

就在張誠心里有些不悅的時候，岳父轉(zhuǎn)身走進了屋里。

過了一會兒，他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土陶壇子，蹣跚地走了出來。

那壇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陶土的顏色因為常年的摩挲而變得深沉，壇口用好幾層厚厚的油布和麻繩密封著，看起來異常笨重。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李栓柱走到張誠面前，把那個壇子往他身前一遞，用他一貫沙啞而低沉的聲音說：“阿誠，家里也沒啥好東西能謝你。這壇咸菜，是自家地里收的雪里蕻，用老法子腌的，有些年頭了。你帶回去嘗嘗?！?/p>

張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他低頭看了看那個土得掉渣的壇子，又抬頭看了看岳父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一股難以言喻的羞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什么？咸菜？

我送出的是一輛嶄新的小轎車，價值十萬塊！你竟然就回我一壇子咸菜？一文不值的東西！

周圍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親戚鄰里的議論聲也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那壇咸菜之間來回移動，眼神里充滿了古怪。

張誠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zé)似饋怼?/p>

他覺得，岳父這根本不是感謝，而是赤裸裸的羞辱！他分明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別以為你有點錢就了不起，你的這點施舍，在我眼里，就只值一壇子咸菜！

他是在看不起我！看不起我這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窮小子！

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張誠幾乎要當(dāng)場發(fā)作，把那壇子咸菜狠狠地摔在地上。

04

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

當(dāng)著這么多親戚鄰里的面，他不能發(fā)作，不能讓妻子和岳母下不來臺。

張誠深吸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伸手接過了那個沉重的壇子：“爸，您……太客氣了?！?/p>

那壇子入手冰涼，沉得驚人，仿佛里面裝的不是咸菜，而是滿滿的屈辱和譏諷。

那天下午的慶祝酒席，張誠喝得酩酊大醉。他借著酒勁，把所有親戚敬了個遍，嘴里說著場面話，心里卻像被刀割一樣難受。

回城的路上，他把那壇子咸菜重重地扔在后備箱里。一路無話，車?yán)锏臍夥諌阂值搅藰O點。

到家后，李靜想把壇子搬進廚房，被張誠厲聲喝止了：“別動那玩意兒！晦氣！”

說完，他拎起那個壇子，看也不看，直接扔進了儲藏間最陰暗的角落里。

從那天起，那壇咸菜就被遺忘了。

同樣被冷落的，還有他和岳父的關(guān)系。那壇咸菜，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深深地扎在了張誠的心里。他認(rèn)定岳父瞧不起他，對他心存芥蒂。

從此，他回岳父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即便是回去，也只是和岳父打個照面，說不上三句話。電話里，除了逢年過節(jié)的例行問候，再無多余的交流。

岳父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疏遠，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父婿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墻，冷漠而堅硬。

李靜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卻也無可奈何。她解釋過無數(shù)次：“我爸就是那樣的人，不愛說話，但他心里肯定是感激你的?！?/p>

可張誠聽不進去，他被自己的傲慢和自尊蒙蔽了雙眼，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

這十年里，張誠的生意越做越大，也越走越偏。他開始不滿足于穩(wěn)扎穩(wěn)打，學(xué)著別人玩起了高風(fēng)險的投資，夢想著一夜暴富。

然而，命運給了他沉重一擊。

一場突如其來的金融風(fēng)暴，讓他所有的投資都化為泡影。合伙人卷款跑路，資金鏈斷裂，公司一夜之間破產(chǎn)。他不僅賠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巨額債務(wù)。

房子、車子，所有他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東西，都被拿去抵了債。

一家人，從寬敞明亮的大平層，搬進了一個狹窄破舊的出租屋。

巨大的落差，讓張誠徹底垮了。他整日借酒消愁，怨天尤人，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蕩然無存。

就在他們搬離那套住了十年的房子的前一天，李靜紅著眼眶，在儲藏間里收拾著舊物。

突然，她在角落里，看到了那個布滿灰塵、被蛛網(wǎng)覆蓋的壇子。

十年的時光，仿佛并沒有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依舊是那樣的古樸，那樣的沉重。

李靜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三年前，岳父因為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臨走前，也沒能和張誠好好說上幾句話。這成了李靜心中永遠的痛，也成了張誠刻意回避的傷疤。

“老公，”李靜抱著那個壇子，走到頹然坐在地上的張誠面前，聲音哽咽，“這是爸……留給我們最后的東西了。這么多年，咱們也沒打開過，浪費了爸的一片心意?！?/p>

05

“心意？他能有什么心意？”張誠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自嘲地笑了一聲，“一壇子破咸菜，能值幾個錢？能幫我還債嗎？”

話雖這么說，可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到那個壇子時，心底最深處某個地方，還是被輕輕地觸動了一下。

十年了。

人生有幾個十年？

他正值人生的最低谷，所有的驕傲和體面都被現(xiàn)實砸得粉碎。他自暴自棄，也萬念俱灰。

“把它給我砸開！”張誠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地上爬起來，從工具箱里找出一把榔頭，對著壇口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把十年的怨氣，把破產(chǎn)的憤怒，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發(fā)泄在了這個壇子上。

“砰”的一聲，壇口的封泥應(yīng)聲而碎。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郁到了極致的醬菜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那不是普通咸菜的咸味，而是一種混合了歲月沉淀的、醇厚而獨特的香味。

張誠卻無心分辨，他粗暴地將壇子傾斜，心煩意亂地往外倒著咸菜。

黑褐色的雪里蕻干菜，因為年份久遠，已經(jīng)變得色澤深沉，一堆堆地落在地上。

突然，“哐當(dāng)”一聲脆響，一個被油布緊緊包裹著的硬物，隨著咸菜一起從壇子里掉了出來，砸在地板上。

聲音不大，卻像一聲驚雷，在張誠耳邊炸響。

張誠愣住了。

李靜也愣住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和疑惑。

張誠顫抖著手，撥開地上的咸菜，將那個油布包撿了起來。

包裹很沉，外面裹了七八層油布，用細麻繩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防水防潮，顯然是用了心的。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金條？古董？難道岳父當(dāng)年……

他不敢再想下去，發(fā)瘋似的扯開麻繩，一層一層地剝開油布。

油布里面，還有一層蠟紙。當(dāng)最后一層蠟紙被打開，里面的東西終于露出了真容。

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價值連城的古董。

當(dāng)張誠看清里面的東西后，他手里的包裹“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瞬間癱軟在地。

一瞬間，十年的委屈、傲慢與誤解，如同決堤的洪水，全部涌上心頭。

他狠狠地抬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