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過老屋,落在門前那尊雕像旁。
雕像的主人,是密云縣出了名的“硬骨頭”鄧玉芬,一個一輩子沒有離開山村,卻將全部親人送上戰(zhàn)場的普通婦人。
她不識字,卻有最明白的信仰,她沒上過戰(zhàn)場,卻比許多戰(zhàn)士更剛強。
6個兒子和丈夫一個個奔赴戰(zhàn)場,她眼含熱淚送別,最后卻只等來了六封犧牲的噩耗。
是什么樣的信念,讓她數(shù)度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仍不悔?又是什么樣的選擇,讓她寧愿捧著烈士的遺像,也不肯原諒自己唯一歸來的三兒子?
不向命低頭
1891年,北京密云的水泉峪村,鄧玉芬就出生在這里。
母親望著懷中的孩子,眼角帶淚,卻不是喜泣,而是憂愁。
家中已有三個孩子,地里產(chǎn)不出幾斗糧,再多一張嘴,實在撐不起了。
村里人說,窮人家的女孩命不好,一生下來就是為別人家操持的命。
果不其然,剛滿十二歲,鄧玉芬還是個孩子的年紀,就被匆匆許配給了鄰村的任宗武。
這是婚姻和愛情嗎?不是,這只是一條活路。
任家比娘家強不了多少,家徒四壁,連迎親的轎子都是借來的。
丈夫任宗武倒是個勤快人,只是脾氣火爆,動不動就和地主頂嘴。
成婚沒幾年,就因得罪了莊頭被趕出地契,家里頓時斷了糧路。
可偏偏就在這時,鄧玉芬挺身而出,她拍著丈夫的肩膀說:
“咱自個找地種,不求那地主賞口飯吃?!?/strong>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透,她便披著破棉襖扛起鋤頭,拉著任宗武一同上了山。
那是一片從未開墾過的荒坡,滿是亂石雜草。
她蹲下身,挽起袖子,一鋤頭一鋤頭地往下刨,像是在跟命運較勁。
指甲掀了,手掌破了,膝蓋跪得青一塊紫一塊,她也不吭一聲。
白天開荒,晚上編籮筐、搓草繩,她和丈夫像兩頭不知疲倦的牛。
那年冬天特別冷,野菜都凍死了,他們就煮樹皮填肚。
可到了來年開春,荒地竟真的長出了成片的莊稼,鄧玉芬笑了,笑得滿臉灰塵、眼角卻泛著光。
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她的雙手也變得粗糙如老樹皮。
村里人開始佩服她,說這任家的婆娘有兩把力氣,是個能熬得出頭的硬骨頭。
她卻不自夸,依舊天天往地里跑,一邊干活一邊哄肚子里的孩子,直到生下第一個兒子時,才稍微停了幾天。
接下來的十幾年里,鄧玉芬一連生了七個兒子。
她從沒真正坐過月子,孩子一落地,第二天就背著嬰兒上山干活。
七個孩子的棉衣,她一年補上百次,一根針線在她手中縫出的不僅是衣服,更是一點一點捱過來的希望。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婦女,心里埋著的,竟是一顆為家國甘愿奉獻一切的種子。
那片蒼黃的土地上,總會有些鐵骨錚錚的傳奇。
送子赴前線
1940年,鄧玉芬蹲在土灶邊,一邊翻動著鐵鍋里的玉米糊糊,一邊側(cè)耳傾聽院外是否傳來什么異動。
這段時間,鬼子越來越猖狂,村里人常說一句話:“今天活著,是運氣,明天還活著,是奇跡?!?/strong>
這些年,天翻地覆。
當初辛苦開墾的地被日本人燒成了焦土,家里的牲口被搶走,糧倉被掏空,甚至連村頭的老神樹都被連根砍了去建碉堡。
那些年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在鐵蹄下瞬間崩塌成廢墟。
直到有一天,八路軍的到來像一道光劃破了這里的灰暗世界。
他們穿著打著補丁的軍服,背著步槍,一邊安撫百姓,一邊幫著修繕村屋、分發(fā)糧食。
她看著那些孩子般年輕的士兵,心中被某種久違的熱血點燃了。
她開始主動給他們送水、送飯,哪怕家中只剩幾把高粱面,也要留給這些“打鬼子的人”。
那天夜里,鄧玉芬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眼神堅毅地望著飯桌旁的丈夫和幾個兒子。
她緩緩開口:“孩兒他爸,咱們不能再這么過了,村子是我們的,地是我們的,哪能讓鬼子隨便來糟蹋?你帶幾個大的去參軍吧,咱家雖然窮,但人還在?!?/strong>
任宗武本來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可你一個女人,留在家?guī)讉€小的,怎么撐得???”
她笑了一聲,語氣里多了幾分堅硬:
“撐不住也得撐,只要咱兒子站在前頭,娘在后頭就有盼頭?!?/strong>
那晚,全家人都沒有睡,鄧玉芬一針一線縫著補丁,給兒子們收拾行囊,每縫一下,手就抖一下,卻不肯停。
第二天,天還未亮透,村口已經(jīng)聚起了幾位鄉(xiāng)親。
她一手拎著包袱,一手拉著兒子的胳膊,把他們送到了八路軍隊伍前。
她沒有哭,卻用最簡單的一句話送別:“打鬼子就別丟臉,死了也得死得像個樣兒?!?/strong>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站在山坡上望風。
或許是盼,或許是等,或許是祈禱。
他們沒學過書理,可他們一家人,都愿意為這片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拼上一切。
后來,她又把四兒子、五兒子也送去了前線。
鄰居們私下說她瘋了,幾個兒子全送走,這家怕是斷了根。
但她笑著搖頭:“根不在身上,根在那旗子上,在山那邊的槍聲里,咱家不是斷了,是生根發(fā)芽了?!?/strong>
那一年,她徹底熬成了風里的老樹皮,但卻挺得比誰都直。
她把母親的柔情藏進了包袱里,把人世間最沉重的牽掛藏進了每一次目送的背影。
六子殞命
1942年春天,密云的山風還帶著料峭寒意,鄧玉芬手里緊攥著一張剛送來的布告。
那上面用毛筆寫著刺眼的黑字:
“任宗武、任永安,已于山間遭敵伏擊,壯烈犧牲,任永合,被捕后不屈,拷打致死?!?/strong>
那一刻,她沒有說話,只是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她這一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個空殼,身上每一處都失去了知覺。
丈夫和兩個兒子,一夜之間全部沒了,四兒子永合甚至連具全尸都沒能找回來。
自那之后,鄧玉芬不再站在山坡上望風了。
她每天起得更早,地里活干得更多,嘴里卻再也沒提過一個人的名字。
手不動,心就疼得更厲害。
可命運并未就此停手,接下來的幾個月,又是接二連三的打擊。
1942年秋,長子永全在抗日根據(jù)地的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
43年秋,二兒子永水因傷歸家養(yǎng)病,本以為能得幾日安穩(wěn),沒想到因為醫(yī)療短缺,敵人封鎖,連一瓶青霉素都拿不到。
她看著兒子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天天熬草藥、煮雞蛋湯,用盡一切土法,終究沒能留住他。
最后那晚,永水氣息奄奄,嘴唇顫著喊了一句:“娘……我不想死,我還想回部隊。”
她當時緊緊握著他的手,淚水濕透了他胸口,沒等她說什么,兒子頭一偏,永遠閉上了眼睛。
短短兩年間,五位至親接連離世,她的背脊壓得越來越彎。
她總是獨自蹲在灶前,那是她曾用來煮飯的火,如今卻只剩下照亮失子的夜。
可接下來最痛的那一刀,來自她自己。
1944年,日軍大掃蕩,密云山區(qū)岌岌可危。
她帶著最小的兒子和村民們一路逃進深山,藏身山洞的幾夜,餓得大家眼冒金星。
偏偏這時候,孩子又因饑餓開始哭鬧。
那哭聲,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刺耳,就像是一根引爆生命的導火索,這樣下去被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人都得死。
她急得滿頭大汗,將兒子抱進懷里,可孩子哭得太厲害,還是止不住。
她心亂如麻,只能脫下棉襖,把衣里的棉絮撕成團團,一邊塞進孩子的嘴里。
終于,搜尋的人走了,可被困在這里的他們依舊找不到出路,她最小的兒子,那個小小的孩子,也在又病又餓中死了。
鄧玉芬癱坐在洞口,抱著已經(jīng)冰涼的兒子,怎么也不肯放開。
從那天起,她的背徹底駝了,手開始顫了,嘴唇似乎再也提不起來了。
但上天還要打擊她,1948年,她的六兒子,也壯烈犧牲了,一家七子加上丈夫,留下的,卻只有沒傳來音信的三兒。
可每當有人問她:“鄧大娘,你后悔不?”
她只淡淡回一句:“不后悔,只恨我不是個男的。”
三子歸來
1949年,老屋子里,炕上的老母親靜靜躺著,雙眼微閉,她仿佛在等一個人,又仿佛什么都不等了。
直到這一天,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瘦削的人影站在門口,一身破舊軍衣,臉上寫滿疲憊。
他抬手輕輕敲了敲門,門吱嘎一聲開了,炕上的老人緩緩睜眼,看見門口那張臉時,瞬間激動不已。
這是她的三兒永興,他回來了。
可誰也沒有料到,母子團聚,鄧玉芬得知一切后卻再沒給過這個兒子好臉色。
原來,任永興在一場戰(zhàn)斗中與部隊走散,被國民黨抓壯丁,被編作馬夫,好不容易才跑出來。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跋山涉水,歷時數(shù)月,才踏上回家的山路。
他不是不想回來,只是時局亂,他不能。
他不是主動離開,只是命運推他一步,他就跌進了別的方向。
他以為,娘聽了這些,一定會放聲大哭,然后把他抱進懷里,說一句:
“你回來了就好。”
可他錯了。
從母親知道一切的那一刻起,母親的心里已經(jīng)把他從“兒子”這個位置里剔除了。
他不是戰(zhàn)死沙場的烈士,不是咬緊牙關(guān)熬過拷打的硬漢,他只是一個躲過了炮火、茍活下來的幸存者。
從那以后,她對永興不冷不熱,不責罵,也不親近。
她不是恨他,只是心中太復雜。
一個母親,一生送走七個兒子,最后只活回來一個,她本該感恩命運給她留下這最后的一根稻草。
可她寧愿把這根稻草放手,也不愿讓這個結(jié),在她晚年的心里長出贅疤。
1970年2月5日,鄧玉芬在病榻上離世。
她的一生,或許就是那個年代普通人最真摯也最壯烈的家國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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