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家子
01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
少年時光是在太原市解放路292號社會主義大院度過的。歲月更迭,世事變遷,現(xiàn)在重回舊地,幾經(jīng)拆遷重建后已找不到多少當(dāng)年的樣子,可我腦海里保留的大院記憶,還一如從前,那時的煙火,那時的氣息和人氣,熱騰騰的,非常生動。
那是一個清晨,我被一陣清亮、悠長的公雞啼鳴叫醒,知道是家里那只最神氣的“大紅冠子”在報曉了。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是母親輕手輕腳起床了。
母親做的早飯,大抵是熱一下前晚吃剩下的玉米面糊糊,爐子上烤烤玉米面窩頭,再切一盤白蘿卜咸菜。家里什么零食都沒有,若早飯來不及吃,就拿兩塊烤窩頭片裝書包里去上學(xué),課間餓了,偷偷吃。日子過得缺油水。那時柴米油鹽,豆腐雞蛋,大都憑著一張小小的票證供應(yīng),滿足不了日常所需,家家飯桌上,常見的是刮嗓子的紅高粱面和拉嗓子的玉米面窩頭,肉和蛋是過年過節(jié)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母親看著我們兄妹四個菜色的小臉心疼,一咬牙:“咱自家養(yǎng)雞!”
我的父親母親
02
最多的時候,我家那小小的院子里,竟擠了十七八只雞。中午,母親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雞放風(fēng)。雞籠門一開,那些憋了半天的雞們便爭先恐后地沖出來,咕咕咕、咯咯咯地叫著,用力振動著翅膀,在小院里撒歡。有時,幾只不識相的大公雞或愣頭愣腦的母雞,會瞅準房門開合的間隙,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在屋里踱著方步,東啄一下,西刨一下,攆都攆不走,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我們家住的是一排紅磚平房中的一號家。父親是文人,手卻巧得很。他撿回來廢舊磚頭,一點點砌起了一圈半人高的圍墻,圈出了個很小的院子。母親嘴上常說父親:“除了會寫幾個字,你還會干啥?!”可母親看父親壘墻時,眼神里滿是笑意與佩服。就是這個被母親說成“只會寫字”的父親,為了這群雞,硬是在院子一角,給它們蓋起了一座堅固又實用的“雙層別墅”:下層用磚頭水泥壘了個能遮風(fēng)避雨的“臥房”,上層則用細鐵絲編成籠子,算是雞的“日光陽臺”。雞在里面或悠閑踱步,或低頭啄食,或撲棱著翅膀,揚起細碎的塵埃,在午后斜照的陽光下,那些塵埃竟像金粉一樣,熠熠生輝。
這只雞是十年前養(yǎng)的,京籍。
后隨遷到太原,深受家人喜愛。
03
養(yǎng)雞,就得給雞做飯。做雞食,成了家里一項頂重要的家務(wù),通常由母親主理,我和哥哥偶爾幫忙,弟弟妹妹年紀小,多數(shù)時候只能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通常是晚飯后,廚房里的戰(zhàn)斗就打響了。
母親會把從菜店撿回來的白菜幫子和老葉子仔細洗凈、切碎,再捅旺爐火,紅藍的火苗舔著漆黑的大鐵鍋底,不一會兒,鍋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冒起泡,白茫茫的水汽蒸騰起來,母親將碎菜葉倒進去,用大鐵鏟子慢慢攪動,待菜葉煮得軟爛,便撒上金黃色的玉米面,繼續(xù)攪拌,直到變成一鍋稠糊糊。那股混合了爛菜葉和粗糧的特殊氣味,說不上好聞,卻帶著一種扎實的暖意,彌漫在整個小院,也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記憶里,成了那個年代獨有的“煙火氣”。
二老重回老院子,感嘆變化大的認不出了!
04
雞們吃得歡,母雞也爭氣,幾乎天天都下蛋。一到晚上,摸雞蛋就成了我們兄妹最期待的樂事。四個人搶著把手伸進雞窩那片溫軟、還帶著雞體溫?zé)岬暮诎道铮髦?,然后驚喜地叫出聲:“我摸到一個!”“我又摸到一個!”有時能摸出七八個,運氣好時,竟有十來個。捧著那些圓潤、微溫的雞蛋,笑著叫著跑回家向母親報告,母親那極具辨識度的清脆的大嗓門響起來,她在告訴我們把雞蛋放進一個祖?zhèn)飨聛淼那啻晒拮永铩D莻€罐子至今還在,母親把它放在家中的頂柜里。
記憶里,小時候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那時,雞蛋可不是誰家都吃得上的,但我們家卻有那么一陣子,竟真真切切實現(xiàn)了“吃蛋自由”。
有一天,哥哥看著碗里的炒雞蛋,突發(fā)奇想地對母親說:“媽,咱們要么不吃,要么就吃個痛快!炒幾個雞蛋,塞牙縫都不夠,沒意思!咱不如炒上一大鍋,吃過癮!”
沒想到,過了幾天,母親竟真的付諸行動了。那天中午,廚房里傳來比平日更歡快的滋啦聲,雞蛋的濃香霸道地竄滿了整個院子。當(dāng)母親端著半鐵鍋炒雞蛋從廚房里出來時,我們幾兄妹都驚呆了。
“來來來,今天管夠!”母親臉上帶著難得的、舒心的笑容。
四個小腦袋圍著小方桌,迫不及待地把金黃的雞蛋盛進各自的搪瓷碗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雞蛋滑嫩咸香,吃得我們滿嘴流油,笑聲、咀嚼聲、滿足的嘆息聲,一陣接一陣地飄出了小院。結(jié)果,這一頓史無前例的“雞蛋宴”,真的把我們都吃傷了。往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看到雞蛋都提不起興致。
母親用她那勤勞的雙手和博大的愛心,將清貧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她總是忙完家務(wù)又趕去上班,下班后回家繼續(xù)忙碌家務(wù),照顧一家人的日常,她有一顆柔軟的心,記得關(guān)心鄰居、幫助更需要幫助的人。她的善良如春風(fēng)化雨,默默滋養(yǎng)著我們的心靈。
我們四兄妹
05
母雞們忙著下蛋,公雞們活得自在逍遙。有的公雞雞冠紅得如火,腳如金鑄,一身雞毛,黑的如墨、白的似雪、黑紅相間的也格外好看。每日天將破曉,它們便引頸長鳴,一聲接一聲,清亮而悠遠,穿透晨霧與窗戶,把我們從睡夢中喚醒,那雞鳴聲至今難忘。
年關(guān),是既期待又有些傷感的時候。只有到那時,才會殺一只雞來打牙祭。最好看、最精神的那只公雞,母親總舍不得,會特意留下。母親心軟,見不得殺生。每年臘月二十七、八,父親得在天還沒亮透的六七點鐘就悄悄起身,裹上舊棉襖,摸黑到院里,輕手輕腳地完成那項“艱巨任務(wù)”。等母親八點多起來,看到的是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光溜溜的白條雞躺在盆里??吹阶约盒量囵B(yǎng)了很久的雞成了這個樣子,母親總會眼圈一紅,背過身去抹眼淚,然后便不再多言,默默地生起爐火,將雞放入大鐵鍋,加上水,慢慢燉煮。隨著“咕嘟咕嘟”的聲音響起,雞肉特有的、濃烈的香氣便一絲絲、一縷縷地飄散出來,彌漫在整個院子,鉆進我們的的鼻孔——那是我們童年里,最濃郁、最溫暖、也最復(fù)雜的年味。
06
而父親還有一項絕活——扎雞毛撣子。許多年后,當(dāng)我寫下這段扎雞毛撣子,跟父親提起這段往事時,父親還認真地補充了細節(jié):“殺雞的時候,每一步都得仔細。先放凈血,然后攥緊翅膀,頭朝下懸著。拔毛也有講究,尾部的長翎、短翎最漂亮,頸間那些閃著金屬光澤的尖毛也別浪費,得一根根理順?!?/p>
材料簡單至極:一根二尺來長的光滑細竹棍,幾條麻皮,一碗用面粉親手調(diào)制的漿糊。父親就坐在小凳上,在早晨的旭日里,屏息凝神。他用小刷子蘸了漿糊,一道一道、小心翼翼地將精選出的翎毛粘在竹棍頂端,然后拿起麻皮,從上到下,一圈一圈,既緊實又均勻地纏繞固定。他的動作沉穩(wěn)而輕柔,眼神專注,仿佛不是在扎一把掃地除塵的工具,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藝術(shù)品。父親和母親一樣手巧,做出來的雞毛撣子,羽毛整齊服帖,層次分明,色彩斑斕,格外精致精神。
做好的雞毛撣子,總是靜靜地插在柜子上的那只瓷瓶里。冬日的陽光透過窗子玻璃照進來,每一根雞毛都泛著柔和的光暈,邊緣一閃一閃地發(fā)亮,竟讓它看起來像一簇永不凋零的奇異花束,為我們清貧的家添上了一抹生動的色彩。平日里,誰也舍不得用它,單是看著,就感到舒服與踏實,唯有到了年關(guān)大掃除,母親才輕輕取下,用它拂去柜頂與墻角的積塵,用罷,又珍重地插回瓶中。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超市里商品琳瑯滿目,除塵用具有電動的、蒸汽的,輕巧方便,高效無比??擅棵肯肫鸶赣H親手扎的那支雞毛撣子,心頭依然會泛起一陣溫暖的漣漪。它是一件用具,更是一件有魂、有溫度的東西。它承載著一段艱難歲月里,父親對家庭沉默而堅實的擔(dān)當(dāng),母親對生活樸素而執(zhí)著的熱愛,也藏著我們兄弟姐妹在粗礪生活中,依然明亮、生動的歡愉。這世間最珍貴的,從來不是物質(zhì)本身,而是傾注其中的心意,是那些被細細織進平凡歲月里的愛與疼惜,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閃耀著整個生命光輝的日常瞬間。
我們這一家
07
舊事難忘,如今憶起,那些與父親母親相伴的舊時光,每一幀都如此美好而溫暖,它們是我們與父親母親共同生活的珍貴印記,是我生命年輪中沉甸甸的、閃著光的部分,是心靈深處最柔軟、也最堅韌、最深情的想念,一生縈繞,永不改變。今生能擁有這樣好的父母,是我們最大的幸運與驕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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