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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 克 利 的 張 愛 玲

一

在伯克利大學(xué)（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張愛玲幾乎是一個隱形人。這首先與她的體形有關(guān)。因?yàn)樗捏w形、過于瘦小，在人群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中國臺灣學(xué)者水晶說她像艾米莉·勃朗特。有一次，我和威廉（Willam Schaefer）坐在安德魯（Andrew Jones）的車上，饑腸轆轆，在黃昏的車流中，向舊金山一間小啤酒館奮勇前進(jìn)。我們談起張愛玲。安德魯指著路邊走過的一個小老太太說，如果你能見到張愛玲，她就跟她一樣。一個平常的老太太，毫不引人注意。 其次，張愛玲喜歡晝伏夜出，刻意地避開人群。據(jù)她的助手、學(xué)者陳少聰介紹，張愛玲通常是在下午到辦公室，等 大家都下班了，她仍留在那里。大家只是偶然在幽暗的走廊一角，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經(jīng)常目不斜視，有時面朝著墻壁，有時朝地板。只聞窸窸窣窣一陣腳步聲，廊里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p>

當(dāng)時的東亞研究所中國研究中心在校外辦公，不在緊鄰西門的現(xiàn)址。我在伯克利Down town（下城）找到她當(dāng)時待過的辦公樓，是一座十幾層的巧克力大廈，就在Bart車站邊上，是這座樸素的小城最顯赫的建筑之一。據(jù)安德魯教授介紹，它的顯赫地位至少已經(jīng)維持了二十年。我向陳少聰問詢了張 愛玲當(dāng)年辦公室的位置。中國中心早已搬到富爾頓街2223號（2223 Fulton Street），那里現(xiàn)在變成一座銀行。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點(diǎn)鈔機(jī)衡量著每個人的幸福指數(shù)。一切跡象顯示，這座 大樓與張愛玲無關(guān)。

陳少聰與張愛玲同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只是那間辦公 室中間豎了一層墻板，被一分為二。外間是助手的，張愛 玲在里間。所以，張愛玲每天不可避免地要與陳少聰打一 個照面，她們互相微笑一下，或者點(diǎn)頭致意，這種最低限 度的交往，是她們每天必須履行的程序。后來，她們連此 也嫌麻煩。每天下午張愛玲要來的時候，陳少聰干脆及時 地躲開。

“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凈，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代。有好幾次 我輕輕叩門進(jìn)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座椅上站了起來，瞇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見我，于是我也不自在起來。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囁囁嚅嚅語焉不詳?shù)卣f了一會兒，然后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了我?guī)拙?，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最后狼狽地落荒而逃?！?/p>

二

1952年，感到前途渺茫的張愛玲離開上海，只身來到深圳羅湖橋，準(zhǔn)備從此進(jìn)入香港。這里是上海到香港的陸上必經(jīng)之途。羅湖橋的橋面由粗木鋪成，橋的兩端分別由中英兩方的軍、警崗把守。香港警察把入境證拿去檢查時，張愛玲和一起出走的人群眼巴巴地長時間等待。在他們的焦急與無奈面前，香港警察不失時機(jī)地表現(xiàn)了他們的傲慢。他們?nèi)魺o其事地踱步，心態(tài)悠閑。有一名中國士兵見狀，走到張愛玲身邊，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陰處去站著吧。”張愛玲轉(zhuǎn)頭看他，那個士兵穿著皺巴巴的制服，滿臉孩子氣。人們客氣地笑了笑，包括張愛玲在內(nèi)，沒人采納他的建議。她緊緊貼在柵欄上，擔(dān)心會在另一端入境時掉了隊(duì)。這是張愛玲最后一次體會來自同胞的溫暖。那條看不見的邊界，從此把張愛玲的生命分為兩截。上海公寓里的流言與傳奇，在她身后，被鋪天蓋地的標(biāo)語和口號迅速淹沒。

三

如同默片里的人物，張愛玲很少發(fā)出聲響。即使在辦公室，她在與不在也幾乎沒有區(qū)別。她把自己視作一件珍寶，秘不示人。她與外界的聯(lián)系大多通過紙頁進(jìn)行，連電話都很少打。陳少聰說，每過幾個星期，她會將一沓她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綁好，趁張愛玲不在的時候，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小字條。“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個新的對策：每天接近她到達(dá)之時刻，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溜到圖書室里去找別人閑聊，直到確定她已經(jīng)平安穩(wěn)妥地進(jìn)入了她的孤獨(dú)王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來。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yīng)酬我的力氣。”“除非她主動叫我做什么，我絕 不進(jìn)去打攪她。結(jié)果，她一直堅(jiān)持著她那貫徹始終的沉寂。在我們‘共事’將近一年的日子里，張先生從來沒對我有過任何吩咐或要求。我交給她的資料她后來用了沒用我也不知道，因?yàn)椴坏揭荒晡揖碗x開加州了?！?/p>

對于伯克利來說，張愛玲既存在，又不存在，就像2006年秋天，在伯克利，我可以找到她，又找不到她。她在伯克利大學(xué)兩年的時間內(nèi)，完成她的研究工作，并撰寫了論文。但很少有人看見過她。我詢問過當(dāng)年在中國研究中心和東語系工作過的教授，并得到印證。1971 年，她的上司陳世驤去世，張愛玲參加他的葬禮，是她在伯克利屈指可數(shù)的公開露面。但她只待了幾分鐘，就匆匆離去了。對于很多人而言，張愛玲只是一個名字，而不是身體。

張愛玲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字條愛好者。胡蘭成第一次去見張愛玲，在上海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6樓65室， 張愛玲不見，胡只得到她從門洞里遞出的一張字條。他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因?yàn)閺垚哿徇B字條都十分吝嗇。近三十年后，水晶前往張愛玲在伯克利的公寓拜訪，張愛玲堅(jiān)持不開門，后來幾次打電話，張都不接，最后允諾會給他寫張字條，而字條，也終于沒有來。

在美國與她書信交往最多的是莊信正，是他介紹張愛玲到伯克利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就職的。莊先生1966年在堪薩斯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時初識張愛玲，自1969年張愛玲遷居加州，至她辭世的二十多年間，舉凡工作、搬家等重要事宜，都托由莊信正代為處理。即使如此，他們的聯(lián)絡(luò)也基本依靠書信維系。2006年11月，林文月先生在加州奧克蘭她的山中別墅內(nèi)，把莊信正剛剛在臺灣《中國時報》上選發(fā)的這些書信拿給我看。分別以 《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和《張愛玲與加大“中國研究中心”》為題，在2006年9月4日、5日，以及10月6日《中國時報》上發(fā)表。每次幾乎發(fā)表一個整版，

除原信外，還配有莊先生的箋注。同時還配發(fā)了這批信的手稿照片。據(jù)莊先生透露，張愛玲使用的信紙通常是白色洋蔥皮紙（onionskin），當(dāng)年主要為打字機(jī)用，最后有幾封信的用紙是深黃色。或許應(yīng)該慶幸張愛玲的癖好，她的沉默反而使她的話語得以保留，那些信仿佛塵封已久的老唱片，使我們 得以想象和重溫她的聲音。

四

張愛玲愛上了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并且因此而上癮。鍥而不舍的水晶最終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進(jìn)入過她的居所的人，他對她生存環(huán)境的描寫如下：“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墻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薄皬埮康钠鹁邮覂?nèi)，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qiáng)光’燈泡，惟獨(dú)缺少一張書桌，這對于一個以筆墨聞世的作家來說，實(shí)在不可思議。我問起她為什么沒有書桌？她回說這樣方便些，有了書桌，反而顯得過分正式，寫不出東西來！……不過，她仍然有一張上海人所謂‘夜壺箱’，西洋稱之為‘night table’的小桌子，立在床頭。她便在這張夜壺箱上，題寫那本她贈送給我的英文 《怨女》?！苯o我印象極深的是“雪洞”的比喻，有一種尖銳的肅殺感。我不止一次路過她的公寓，在杜倫特街（Durrant Avenue）上，有時透過密集的法國梧桐，望一眼她的窗。我沒有前去叩門。窗亮著，但她不在。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里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shè)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dāng)當(dāng)?shù)膩砣?。張愛玲今天穿寶藍(lán)綢襖褲， 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里竟然膽怯，張愛玲房里亦像這樣的有兵氣?！?/p>

這是胡蘭成四十多年前的話，像是說另一個人，也叫張愛玲。前世今生。前世的張愛玲對都市的繁華充滿眷戀，而且這個都市只能是上海，不能是香港或者廣州，當(dāng)然，更與美國西海岸的某個遙不可及的城市無關(guān)。張愛玲自己也說：“我不想出洋留學(xué)，住處我是喜歡上海?！痹凇豆⑸钣浫ぁ防?，張愛玲把她對上海的眷戀如實(shí)招來：“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點(diǎn)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張愛玲在美國舊金山家里，1961年(由皇冠文化集團(tuán)提供)

五

張愛玲最好的日子全部叫胡蘭成帶走了。他們最好的日子是在滬上的公寓里，“墻壁上一點(diǎn)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1944 年，張愛玲與胡蘭成結(jié)婚，婚書上寫：“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庇悬c(diǎn)像決心書，對紛亂的世道，同仇敵愾。這并不容易，何況胡蘭成還是才子流氓帥哥官僚漢奸的混合體。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張愛玲卻有“對人生的堅(jiān)執(zhí)”，說：“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焙髞砗m成“飛”到溫州躲起來，并迅速另覓新歡。張愛玲來了，“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發(fā)光”。胡蘭成照例委蛇周旋。張愛玲是描寫心計(jì)的大師，但她卻從不具備實(shí)踐經(jīng)驗(yàn)，她的努力注定失敗。第二天，失望的張愛玲乘船回上海。數(shù)日后，胡蘭成接到張從上海的來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p>

六

“張愛玲來美國時默默無聞。全美國沒人知道她?！蔽覍Π驳卖斦f。坐在汽車后座上的威廉插嘴：“我們同張愛玲一樣。”我疑惑地看他。他說：“首先，因?yàn)槲覀冊诿绹?；其次，全美國沒人知道我們?！蔽覀兇笮Α?/p>

1955 年秋天，張愛玲夾雜在一群難民中，乘“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President Cleveland），駛向一片未知的大陸。她在中國的全部影響被宣布過期作廢。沒有人知道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身上發(fā)生過什么。憑借新罕布什爾州的麥道偉文藝營提供食宿，她度過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抓緊這幾個月的時間進(jìn)行寫作，以換取稿費(fèi)。不知這一境遇是否出乎張愛玲的預(yù)料，不過對此，張愛玲小說中已早有預(yù)言：“人生是殘酷的?？吹轿覀兛s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痹诖?，她認(rèn)識了她未來的丈夫、潦倒詩人賴雅（Ferdinand Reyher，1891—1967）。他們結(jié)婚，有了一個家，并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活。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們的婚姻是令人費(fèi)解的，沒有人相信他們的婚姻會成功。他們的差距一 了然：張愛玲三十六歲，賴雅已六十五歲；張愛玲理財精 明，賴雅花錢如流水（他曾經(jīng)資助過著名的布萊希特）；張愛 玲對左翼思想毫無興趣，賴雅卻是激進(jìn)的社會主義者。兩人的共同點(diǎn)只有一個：都沒有固定收入。他們經(jīng)濟(jì)拮據(jù)到連買床單、窗簾都成了奢望，但他們卻始終相依為命，一直持續(xù)到1967年賴雅去世。賴雅癱瘓?jiān)诖矔r，是張愛玲為他伺候大小便。此時，那個患有嚴(yán)重潔癖的貴族小姐已經(jīng)消逝無蹤。

她可能已忘記，就在十多年前，她曾對胡蘭成表達(dá)她對西方人的惡感：“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p>

賴雅死后，張愛玲得到了伯克利的職務(wù)，那一年，她已四十九歲。

七

張愛玲堅(jiān)持不與人交往。水晶送書給她，她退回來。張愛玲生病，陳少聰去探望，知道她不會開門，便撳了門鈴，把配好的草藥放在門外地上。幾日后，陳少聰上班，發(fā)現(xiàn)自己書桌上有一個字條，是張的筆跡，壓在一小瓶“香奈兒五號”香水下面，字條寫著：“謝謝?！焙m成說：“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凄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的，明凈。”

她在伯克利的工作十分吃力。陳世驤認(rèn)為她沒有像她的前任夏濟(jì)安和莊信正那樣，“遵循一般學(xué)術(shù)論文的寫法”，“而是簡短的片段形式”（見2006年10月6日臺灣《中國時報》），因此，她的“論文”始終難以發(fā)表。只有夏濟(jì)安的弟弟夏志清極早地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的才華，1961年，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由耶魯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其中，為張愛玲設(shè)一專論。他寫道：“對于一個研究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的人來說，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xiàn)代女文豪如曼殊菲（Katherine Mansfield）、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 要高明一籌。”夏濟(jì)安在臺北的《文學(xué)雜志》上翻譯了這段論 文，20世紀(jì)60年代末期，張的小說才開始在臺灣重獲出版。

八

我晚于張愛玲三十七年到達(dá)伯克利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所以，我沒有見到過她。如果早來三十七年，我同樣不可能見到她。這樣想著，心里安慰了不少。但這并沒有妨礙我向她靠近。我開始尋找與她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我相信這樣不會打擾她。我的成果是顯著的——首先，我根據(jù)莊信正發(fā)表的張愛玲信中的地址按圖索驥，找到了她在杜倫特街的舊居（2025 Durrant Av.Apt.307／Berkeley，CA94704）；進(jìn)而，找到了她當(dāng)初在舊金山的舊居，地址是布什街645號（645 Bush Street，SFC），這令我大喜過望。很多當(dāng)?shù)厝?，包括研究中國文學(xué)的安德魯教授，對此一無所知（安德魯，這位伯克利大學(xué)東語系的名教授，是張愛玲小說的英文譯者），所以，當(dāng)我向他透露這一點(diǎn)的時候，心里多少有些自鳴得意。我們開車，呼嘯著，從布什街上駛過。我透過后視鏡往回看，有兩個陌 生的外地人，就站在那幢紅色公寓樓的門前，按響門鈴。他們身邊的地上，放著大大小小數(shù)件行李。女人是中國人，身材纖細(xì)；男人是白人，行動遲緩，老，而且胖。

1959年4月，張愛玲和丈夫賴雅乘廉價的“灰狗”巴士（Greyhound Bus），自洛杉磯遷居至舊金山。先在鮑威爾街（Powell Street）一家小旅館中落腳——我每次乘BART從伯克利去舊金山，都在這里下車——后在這里租到一間小公寓。 他們在此住了很久，一直到遷居伯克利。

我找到那幢房子的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深秋季節(jié)， 舊金山的黃昏來得早，似乎有意掩蓋過去的細(xì)節(jié)。但是，當(dāng)我看到布什街的路牌，我的心就踏實(shí)下來。對我來說，那個路牌并非指向一個上坡的狹窄街區(qū)，而是指向?qū)⒔迨昵暗臅r光。建筑在黃昏中變得模糊，讓人想起“三十年前的月亮”，像朵云軒信箋上落的淚珠般陳舊而模糊的月亮?！叭昵暗脑铝潦菤g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 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diǎn)凄涼?！蹦谴奔t磚蓋成的老式公寓很像舊上海的房子，有著簡潔的窗飾與門飾。門是落地玻璃，趴在門上會看到樓梯和走廊。門口有幾級臺階，躲在門洞里，可以避雨。走廊里簡潔、樸素、雅致，正像張愛玲希望的。她將在此與她最后一個丈夫生活十年，然后，離開。

九

安德魯面色潮紅。對啤酒和文學(xué)，他有著精確的味覺。我并不習(xí)慣美國生啤，但還是一飲而盡。

張愛玲在丈夫去世二十八年后死去。這意味著她獨(dú)居了二十八年。那一年是1995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讀到這個消息。我忘了自己當(dāng)時想了些什么?；貞浧饋?，這則消息在當(dāng)時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一個舊日的作家死了，僅此而已。

《傾城之戀》 之后的張愛玲，過著怎樣的日子，對我們， 并不重要。

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公寓里死后好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她死的時候，家徒四壁，房間里幾乎沒有家具，一盞白熾燈泡，連燈罩都沒有。沒有書，包括她自己的書，以及她最喜歡的——《紅樓夢》。

胡蘭成曾經(jīng)對張愛玲的房間深為贊賞，說她喜歡刺激的顏色?！摆w匡胤形容旭日：‘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fā)’，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p>

2006年11月12日雨夜 寫于伯克利

注：以上文章節(jié)選自作家出版社圖書《塵事如潮人如水》，作者祝勇。

今天是2025年9月30日，恰逢作家張愛玲誕辰10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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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 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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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陳紅剛

一審：劉豈凡

二審：劉 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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