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趙構(gòu)《翰墨志》有云:
“世傳米芾有潔疾,初未詳其然,后得芾一帖云:‘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心甚惡之,因?qū)蚁矗鞊p不可穿。’以此得潔之理,靴且屢洗,余可知矣?!?/p>
譯文:民間傳言(北宋大書法家)米芾有潔癖,我原來對此真不太清楚。后來得到米芾一幅手札,其中寫道:“我因朝靴偶然被別人拿過,感到非常厭惡,就反復洗刷,最后把靴子洗壞了,沒法再穿?!睆倪@件事就能看出他潔癖的程度了——連靴子都要反復清洗,其他方面的潔癖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馮夢龍《古今譚概》中還有這樣的記錄:
“米元章有潔疾,盥手以銀為斗,置長柄,俾奴仆執(zhí)以瀉水于手,呼為‘水斗’。已而兩手相拍至干,都不用巾拭。有客造元章者,去必濯其坐榻。巾帽亦時時洗滌。又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必甚惡之,因?qū)蚁?,遂損不可穿。 ”
譯文:米芾(字元章)有潔癖。他洗手不用盆,而是叫奴仆用一個長把銀斗舀水給他沖洗,他把這個銀斗叫“水斗”。手沖洗完了不用布擦,而是兩手拍干。如果有客人來訪,客人走后,他一定叫人把那座位洗刷一次。他戴的頭巾、帽子,也經(jīng)常洗滌。他的官靴,如果偶然被別人動了一下,他就非常討厭,因此經(jīng)常洗刷,以至洗得破損不能穿用。
《珊瑚帖》頁 北宋 米芾書
除了極度潔癖之外,米芾還有許多怪誕之舉。黃庭堅說:
“米黻元章在揚州,游戲翰墨,聲名籍甚,其冠帶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語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謂之狂生。然觀其詩句,合處殊不狂。斯人蓋既不偶于俗,遂故為此無町畦之行以驚俗爾?!?/p>
至于為了自己喜愛的書畫而不吝以死相要挾,見怪石而稱兄,制造假古董以魚目混珠等等,米芾的種種行為又使人覺其癡頑可愛。蘇軾晚年更許以“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可見他對米芾的認可。
米芾其人超出常格,其書法、議論同樣也都不俗套。而米芾思想的旨歸恰恰在于這種“真”,這一點也與蘇軾一致:蘇軾的“真”與其學養(yǎng)相激蕩,是一種成熟的天真;米芾的“真”則如《老子》所說“能嬰兒”之真,故往往驚世駭俗而不免偏執(zhí),因而愈覺可愛,所謂“此人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縱觀米芾諸多論書之語,從論書的原則、筆法字形、章法布置等,乃至對古代書法成就的評斷,無不貫徹“自然率真”之旨。
一、品評的“入人”原則
米芾的書法批評多心直口快之語,往往是就字論字,很少回護。他深感歷史上諸多品評著述多浮華之辭,且其中或限于文章體裁而妨礙主題的表達,或因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而含混其詞,他認為這樣的品評對從學者沒有益處。所以米芾一改歷朝品評方式之積習,文辭簡練,觀點鮮明,不隱晦自己的喜好,不蹈襲前人陳說。從其所評諸家書跡來看,確實貫徹了這個準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米芾很少做形而上的討論,而更多關(guān)注形而下的實際問題。下面略舉數(shù)例,以見一斑:
“葛洪‘天臺之觀’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quán)‘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上文涉及歷史上五位書法家,第一條關(guān)于大字匾額,評葛洪大字飛白為古今第一,此條因現(xiàn)今沒有實物佐證,無從討論。評歐陽詢、柳公權(quán)所作大字或無精神,或安排失當,都直接指出其癥結(jié)所在。評裴休大字則贊許其字跡中所呈現(xiàn)的率意自然之趣。相較前人“龍?zhí)扉T,虎臥鳳闕”之語,這些評價更切合實際。對于蘇軾、黃庭堅極力推崇的書家顏真卿,米芾并非完全認同,他認可顏真卿的行書,但無取其楷書。
對于自己所寫大字,米芾也毫不謙虛,《海岳名言》中先說“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接著又說“自古及今,余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從以上種種表述中,我們也看得出米芾特立獨行、自然率真的個性。
二、技巧、形式中的“真率”與“意足”
在古代書家中,米芾對書法用心之專罕有其匹,他曾自言:“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米芾有很多名言涉及筆法問題,首先是對動作的關(guān)注。其《自敘帖》云:
“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 , 出于意外。 ”
這里論及握筆的關(guān)鍵問題,米芾認為握筆輕,才能運用自如,寫出來的字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快捷淋漓、天真爛漫之趣。他嘲笑執(zhí)筆用力的書寫者說:
“世人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
米芾還提出了“鋒勢備全”的要求,這樣才能讓字看上去更加自然?!颁h勢”這一概念應屬米芾獨創(chuàng)?!颁h勢”與西晉衛(wèi)恒所說的“筆勢”有關(guān)?!肮P勢”指筆畫的趨向與質(zhì)感,“鋒勢”則精微到筆鋒在筆畫中所呈現(xiàn)的形態(tài)、趨向與趣味?!颁h勢”這一問題的提出,將書法表現(xiàn)力推至更加微妙的境地,表意的空間也由此得以拓展。
米芾也論及“筆勢”?!稌贰氛f:“唐越國公鐘紹京書《千文》,筆勢圓勁?!庇?,“晁端彥收懷素《與皇少卿簡》,大紙一軸,筆勢簡古?!边@里的筆勢指筆畫的形質(zhì),于此也可見米芾的“鋒勢”與“筆勢”是有所區(qū)分的。關(guān)于筆畫安排與字形構(gòu)造問題,米芾同樣堅持自然真率的原則。
對于字形是否能夠自然,米芾認為關(guān)鍵在于書寫的狀態(tài)要自然。進一步說,書寫的理念要追求自然。在米芾看來,字形之所以不佳,主要在于刻意安排。唐朝以楷書名世無過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但米芾卻認為他們都屬于“一筆書”,安排過度。而聲名低于上述諸家的裴休雖然缺乏筆力,卻獲得了米芾的稱贊,原因在于“真率”。由此可見米芾審美之傾向。米芾所鄙棄的風格是唐楷中整齊刻板一路,即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人的楷書。
綜上所述,無論用筆技巧,還是字形布置,米芾無不以率真自然為準的。率真也許是標準,但還不是最終理想,這個理想是“意足”。正如米芾所說:
“薛書來論晉帖誤用字,余因作詩云:‘何必識難字,辛苦笑揚雄。自古寫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p>
本文部分內(nèi)容節(jié)選改編自《中國書法批評史》,甘中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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