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墨,那三套房子,我已經處理了。”
“處理了?賣了?爸,您要換個大點的嗎?”
“不是賣了,我把它們都捐了。”
聽到父親林建軍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時,我腦海里轟然炸開。
01
我叫林墨,出生在一個看上去讓很多人羨慕的家庭。
我的父親,林建軍,是個沉默寡言但極其能干的男人。
他不是什么大老板,但靠著一雙手和過人的精明,從一個小小的五金店起家,慢慢做到了整個區(qū)域的建材供應商。
我們家不算大富大貴,但在我長大的那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也算得上是殷實之家。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是父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
他對我的教育方式,就像他做生意一樣,簡單,直接,強調結果。
考得好,他會默默地給我加生活費。
考砸了,他也不會罵我,只是會把我的卷子放在飯桌上,一言不發(fā)地吃完一頓飯。
那種沉默的壓力,比任何打罵都讓我難受。
所以,我從小就拼了命地學習。
我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在他那張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一絲滿意的痕跡。
除了我這個兒子,父親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可能就是那三套學區(qū)房了。
那是在我們市最好的初中和高中旁邊,三個不同的小區(qū),都是小戶型,但地理位置絕佳。
房價還像白菜一樣便宜的時候,父親就用他獨到的眼光,一套一套地買了下來。
他常說,這是我們老林家的根基,是我未來的保障。
一套給我結婚用,一套租出去當生活費,還有一套留著給他自己養(yǎng)老,以后也還是我的。
這是他給我規(guī)劃好的人生藍圖,穩(wěn)妥,安逸。
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也習慣了這樣的規(guī)劃。
我的任務就是讀好書,考上最好的大學,然后是最好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接著順理成章地接手這一切。
我的性格也在這種環(huán)境下變得有些像我父親,內斂,不愛表達,但心里有自己的算盤。
我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應該在計劃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進行。
直到我考上研究生的那天晚上,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相信的一切,都可能只是一個笑話。
那天,我接到了京州大學的錄取通知電話,是我夢寐以求的專業(yè)和導師。
我激動得手都在抖,第一個就打給了我爸。
“爸,我考上了!京州大學!”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傳來他一如既往平淡的聲音。
“知道了?!?/p>
“晚上回來吃飯吧。”
“給你慶祝一下?!?/p>
我當時沉浸在巨大的喜悅里,并沒有察覺到他語氣里的一絲異樣。
我以為他只是不善于表達,心里一定是為我高興的。
我甚至已經開始想象,等我研究生畢業(yè),回到這座城市,靠著父親給的房子,我會過上多么順遂的人生。
可我沒想到,那晚的慶祝晚宴,會變成我人生的轉折點。
一個讓我至今都無法理解,也無法原諒的轉折點。
02
我回到家時,父親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菜。
四菜一湯,都是我愛吃的。
紅燒排骨,油燜大蝦,清蒸鱸魚,還有一盤翠綠的炒青菜。
桌子中間,甚至還放了一瓶茅臺。
這酒他平時都舍不得喝,只有過年或者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才會拿出來。
“爸,太破費了?!?/p>
我笑著說,心里暖洋洋的。
他給我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滿上。
“今天高興,該喝?!?/p>
他的臉上難得地有了一點笑容,雖然很淡。
我們碰了一下杯,我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我心里一片火熱。
“小墨,以后就是研究生了,是大人了。”
父親吃了一口菜,慢慢地說。
“到了京州,好好學習,別給我丟人?!?/p>
“放心吧爸,我肯定努力。”
我信誓旦旦地保證。
那頓飯,我們聊了很多。
聊我未來的專業(yè)方向,聊京州的風土人情,聊我畢業(yè)后的打算。
大部分時間是我在說,他在聽,偶爾點點頭,或者“嗯”一聲。
氣氛前所未有地融洽。
我甚至覺得,這是我記事以來,和父親最親近的一個晚上。
我以為,我的美好人生,就要從這瓶茅臺酒開始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借著酒勁,半開玩笑地說道:“爸,等我畢業(yè)了,您那三套房子,我先住哪一套好呢?是不是得先裝修裝修?”
父親夾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情緒。
那不是高興,也不是不高興,而是一種復雜的,我從未見過的平靜。
“小墨,有件事,我正要跟你說?!?/p>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打破了所有溫馨的氛圍。
“那三套房子,我已經處理了?!?/p>
我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處理了?賣了?爸,您要換個大點的嗎?也行!”
我以為他是想把三套小的換成一套大的,給我當婚房。
他搖了搖頭,放下筷子,表情無比嚴肅。
“不是賣了。”
“我把它們都捐了。”
“捐了?”
這兩個字像炸雷一樣在我耳邊響起,我懷疑自己喝多了,出現(xiàn)了幻聽。
“捐給誰了?捐了是什么意思?”
“捐給了一個公益助學組織。”
父親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手續(xù)上周就辦完了,以后那三套房子,跟我們家沒關系了?!?/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我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絲開玩笑的跡象。
但是沒有。
他的眼神無比認真,認真到讓我感到徹骨的寒冷。
“爸,你…你說什么?”
我的聲音開始發(fā)抖。
“你再說一遍?你把房子怎么了?”
“我捐了?!?/p>
他重復了一遍,斬釘截鐵。
“三套,全都捐了?!?/p>
03
那一瞬間,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所有的喜悅,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未來規(guī)劃,都在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里,碎成了粉末。
“為什么?”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桌上的盤子都被我的聲音震得響了一下。
“你憑什么這么做?那是我們家的房子!是我的!你憑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把它們捐了?”
父親沒有看我,他只是默默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房子是我的名字,我有權處理?!?/p>
他的回答冷靜得可怕。
這種冷靜,比任何憤怒的爭吵都更讓我抓狂。
“你的名字?那是我們家攢了半輩子的心血!你說那是給我未來的保障!你說那是我們老林家的根基!現(xiàn)在你跟我說你捐了?”
我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子,身體因為憤怒而劇烈地顫抖。
“你知不知道那三套房子現(xiàn)在值多少錢?那是我以后結婚生子,安身立命的本錢!你把它捐了,我怎么辦?”
“路要靠自己走?!?/p>
父親終于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沒有一絲愧疚,只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固執(zhí)。
“沒有那些房子,你一樣能活?!?/p>
“我能活?我辛辛苦苦讀書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能有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你現(xiàn)在把我未來的路給堵死了!你讓我怎么走?”
“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還是被什么人給騙了?什么公益組織?你把錢給他們,他們轉手就自己花了!你這是把我們家的錢往水里扔!”
我開始口不擇言,試圖用最惡毒的語言來刺痛他。
可他依舊不為所動。
他只是慢慢地喝著那杯酒,仿佛這場爭吵與他無關。
“我沒糊涂,也沒被騙?!?/p>
“這是我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深思熟慮?你考慮過我嗎?我是你唯一的兒子!”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有委屈,有憤怒,更多的是一種被至親背叛的絕望。
“你給我一個理由!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死死地盯著他,這是我最后的底線。
只要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哪怕是一個聽上去很荒唐的理由,或許我都能試著去理解。
但他沒有。
他只是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沒有理由?!?/p>
“這是我的決定,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p>
這句話,成了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需要解釋。
在他眼里,我這個兒子,竟然連一個解釋都不配得到。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為之奮斗了十幾年的目標,我所期待的父子情深,到頭來,都抵不過他一句冷冰冰的“我的決定”。
“好?!?/p>
我慘笑了一聲,抹了一把眼淚。
“好一個你的決定?!?/p>
“林建軍,你夠狠?!?/p>
我指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從今天起,我沒有你這個父親?!?/p>
“這個家,我再也不會回來?!?/p>
“你的錢,你的房子,你的一切,都跟我林墨沒有任何關系?!?/p>
“我以后是死是活,都用不著你管!”
說完,我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摔門而出。
門被我用力關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也徹底隔絕了我和他之間二十多年的父子關系。
我沖進黑夜里,任憑眼淚和著晚風胡亂地吹在臉上。
我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04
離開家的那天晚上,我身上只有幾百塊錢現(xiàn)金和一部手機。
我沒有去投靠任何親戚朋友。
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不允許我把如此狼狽的一面展示給任何人看。
我在一家最便宜的網吧里待了一整夜,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一張去京州的硬座火車票。
我提前去了學校,靠著學生身份辦了助學貸款和勤工儉學。
研究生三年,我過得像個苦行僧。
當我的同學在討論周末去哪里玩,假期去哪里旅游的時候,我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去做家教的路上。
我同時打著三份工,家教,餐廳服務員,發(fā)傳單。
我拼命地賺錢,不僅是為了支付學費和生活費,更是為了向那個遠方的男人證明,沒有他,沒有他的房子,我林墨一樣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
這股狠勁,支撐著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我?guī)缀醪缓腿魏稳颂崞鹞业募彝ァ?/p>
每當有人問起,我都說我父母早亡,是個孤兒。
親戚們偶爾會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提起我父親的近況,都被我冷冷地掛斷了。
我從姑姑的只言片語里知道,在我走后,父親賣掉了我們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自己搬進了一個很小的一居室里。
他的生意也漸漸不做了,把店盤了出去,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有人說他魔怔了,把家產都敗光了。
有人說他老了,腦子不清楚了。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沒有激起一絲同情,反而讓我生出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
你看,這就是你的報應。
你眾叛親離,一無所有,活該。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憑著優(yōu)異的成績和導師的推薦,進了一家國內頂尖的互聯(lián)網公司。
我留在了京州,這座繁華的,沒有任何我過去痕跡的城市。
我像一臺加滿了油的機器,瘋狂地工作,加班,出差。
我用最短的時間,從一個職場新人,做到了部門小組長的位置。
我拿到了京州的戶口,用自己的積蓄和銀行貸款,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買下了一套屬于我自己的小房子。
雖然只有五十平米,雖然每個月要背負沉重的房貸,但當我拿到房產證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于揚眉吐氣了。
我把房產證的照片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沒有配任何文字。
我知道,那些老家的親戚一定會看到,也一定會告訴他。
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林墨,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能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八年過去了。
我從一個青澀的學生,變成了一個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部門主管。
我今年三十歲,有房有車,年薪近百萬。
在外人看來,我無疑是成功的。
但我知道,我的心里始終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那份被背叛的憤怒和不解,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八年來,從未消逝。
我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他當初到底是為了什么。
可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無解的謎題,越想越讓我痛苦。
于是我選擇不再去想。
我把他,連同那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一起埋葬在了記憶的最深處。
我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以為,我會帶著這份恨意,一直走下去。
直到那個雨夜。
那個我毫無防備的,普通的,加班回家的雨夜。
05
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外面下著瓢潑大雨。
我剛結束一個持續(xù)了整周的項目,身心俱疲地回到我那個位于市郊的小公寓。
脫下濕透的西裝外套,我隨手扔在沙發(fā)上,連燈都懶得開。
我只想把自己摔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就在我準備去洗澡的時候,門鈴響了。
叮咚,叮咚。
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我皺了皺眉,有些不悅。
這么晚了,會是誰?
我從不叫外賣,也幾乎沒什么朋友會在這個時間點來訪。
我走到門邊,通過貓眼向外看去。
樓道的感應燈忽明忽暗,光線很差。
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佝僂著背,站在我的門前。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手里似乎還提著一個布袋子。
看起來像個走錯門的拾荒者,或者是來推銷什么東西的。
我心里有些不耐煩,不想開門。
“誰啊?”
我隔著門,冷冷地問了一句。
外面的人沒有回答,而是又按了一下門鈴。
叮咚。
我不禁有些火大,正準備呵斥幾句,讓他趕緊離開。
可就在這時,樓道的感應燈突然亮了起來。
明亮的白光,瞬間照亮了門外那張臉。
那是一張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溝壑縱橫的皺紋,花白的頭發(fā),渾濁的眼神。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太多痕,讓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蒼老了至少二十歲。
可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瞬間一片空白。
所有的聲音,窗外的雨聲,屋里的空氣流動聲,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我的手腳變得冰涼,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海里炸開,卻沒有一個有答案。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一個世紀。
直到門外傳來一聲蒼老而沙啞的咳嗽,才把我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我顫抖著手,幾乎是憑著本能,打開了門鎖。
門開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
八年的時光,像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們相顧無言,只有窗外的雨聲在沙沙作響。
他比我記憶中更瘦了,也更矮了,仿佛被生活壓彎了脊梁。
他提著那個看起來很重的布袋子,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口。
最終,是我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嘶啞,充滿了不敢置信。
“你…你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