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還記得咱家那棵老槐樹嗎?”
多年以后,在一個同樣灑滿陽光的午后,我給母親倒了杯茶,隨口問道。
母親怔了一下,渾濁的眼神里瞬間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她放下茶杯,悠悠地嘆了口氣。
“咋能不記得?!?/strong>
“當年那個老乞丐走的時候,指著那樹,到底說了句啥?”
母親沉默了許久,仿佛那句話,至今還在她的耳邊回響,沉甸甸的,壓了半輩子。
01
那一年,是1990年,一個屬于我們這代人記憶里既模糊又清晰的年份。
我剛好十歲,是個整天在泥地里打滾,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孩子。
秋天來得很早,北方的天像一塊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高遠又遼闊。
村子里的空氣里,總是彌漫著一股燒玉米桿和干草的混合味道,嗆人,卻又讓人心安。
我們家住在村子的最東頭,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小院。
院墻是黃泥夯起來的,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墻皮斑駁脫落,露出里面夾雜的麥稈。
院子中央,雷打不動地站著一棵老槐樹。
沒人說得清它到底有多少歲了,只聽我爺爺說,他小時候這棵樹就已經(jīng)這么粗壯了。
它的樹冠巨大,像一把撐開的墨綠色大傘,夏天為我們遮擋烈日,秋天則落下一地金黃的葉子。
這棵樹,是我童年里最忠實的伙伴,也是我們家最醒目的標志。
那年頭,家家戶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
我家也不例外,幾畝薄田的收成,要精打細算著吃上一年。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外面的工地上干活,用一身的汗水換回我們一家的嚼用。
家里的大小事務(wù),全都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
母親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勤勞,能干,也格外心軟。
她總說,人活一世,不能把路走絕了,得給別人留余地,也是給自己積福氣。
出事的那天,是個傍晚。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只剩下天邊一抹橘紅色的晚霞,把院子里的萬物都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
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做晚飯,搟面杖和案板碰撞發(fā)出的“咚咚”聲,富有節(jié)奏。
灶膛里的火光一閃一閃,把母親的側(cè)臉映得通紅。
我在院子里和鄰居家的小伙伴瘋玩了一天,渾身是土,肚子也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就在我等著開飯的時候,鼻子突然聞到了一股烤紅薯的香甜氣味。
這香味是從院子西南角的小土窖里飄出來的。
那個土窖是我們家專門用來儲存紅薯和土豆的,上面蓋著厚厚的茅草。
秋天剛收了紅薯,母親特意挑了些個頭大的,埋在還有余溫的灶膛灰里,烤給我們當零食。
我循著香味,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想看看我的烤紅薯好了沒有。
可剛走到墻角,我就停住了腳步。
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正蹲在我們的土窖旁邊。
那是個男人,背對著我,身形干瘦,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他的動作很輕,但很急促,正費力地扒開窖口的茅草,從里面往外掏著什么。
晚霞的光落在他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他正把一個個沾著泥土的紅薯,飛快地塞進腳邊一個破舊的麻袋里。
是賊!
這是我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那個年代,雖然鄰里關(guān)系淳樸,但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
更何況,這窖紅薯,可是我們家小半年的口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
我壯著膽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扯著嗓子大喊了起來。
“抓賊啊!有人偷咱家紅薯!”
我這一嗓子,像是平地里炸開一個響雷,瞬間劃破了小院的寧靜。
廚房里的母親聽到喊聲,連圍裙都來不及解,抓著手邊的搟面杖就沖了出來。
“哪呢?賊在哪呢?”
她一邊喊,一邊四處張望,目光凌厲。
那個偷紅薯的人顯然也被我嚇壞了。
他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紅薯“咕嚕?!睗L了一地。
他想跑,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母親三步并作兩步,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他堵在了墻角。
“你......你干啥的!”
母親舉著搟面杖,厲聲喝道。
那人被嚇得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雙手抱頭,身體篩糠一樣地抖個不停。
他腳邊的麻袋倒了,里面滾出七八個紅薯。
他的手里,還死死地攥著一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躲在母親身后,探出半個腦袋,這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大概有五六十歲的年紀,頭發(fā)像一團亂糟糟的枯草,臉上布滿了深深的溝壑,像是干涸的河床。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哀求。
他不是賊,他是一個乞丐。
母親顯然也看清了這一點。
她舉著搟面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得見老乞丐因為恐懼而發(fā)出的粗重喘息聲。
母親看著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又低頭看了看他那雙幾乎爛得看不出形狀的鞋,鞋頭還破了兩個大洞,露出了黑乎乎的腳趾。
她眼中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澆過,一點點熄滅了。
她臉上的肌肉松弛下來,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
最終,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里,有無奈,有同情,還有一絲不忍。
“行了,行了,起來吧?!?/p>
母親放下了搟面杖,聲音緩和了下來。
她走上前,彎下腰,想把他扶起來。
老乞丐卻嚇得往后縮了縮,以為母親要打他。
母親見狀,索性自己彎腰,把地上的紅薯一個一個撿起來,拍掉上面的土,重新放回他的麻袋里。
然后,她又轉(zhuǎn)身走到土窖邊,扒開茅草,從里面挑了幾個又大又圓的,一同塞進了他的袋子。
“這些,你拿著?!?/p>
母親的聲音很平靜。
老乞丐愣住了,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母親。
渾濁的眼睛里,有驚訝,有困惑,還有一絲微弱的光亮。
我當時很不理解,拉著母親的衣角,小聲地嘟囔:“媽,他偷咱家東西!”
母親摸了摸我的頭,低聲對我說:“娃,你看他那樣,是餓狠了,不是存心想使壞?!?/p>
“一個餓得沒辦法的人,就不是賊了,是個可憐人。”
說完,她不再理我,而是指了指屋檐下的一個小木凳。
“大叔,你先在那坐會兒,別急著走?!?/p>
老乞丐不明所以,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攥著麻袋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母親沒有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又回了廚房。
很快,廚房里又傳來了“咚咚”的切菜聲,和“刺啦”一下的下面條聲。
我看著那個坐在小凳上的老乞丐,他佝僂著背,把頭埋得很低,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晚霞的最后一絲余光也消失了,夜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慢慢籠罩了整個院子。
只有廚房里那扇小小的窗戶,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的燈光。
我突然覺得,今晚的風(fēng),似乎沒有那么涼了。
02
沒過多久,母親就從廚房里出來了。
她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大瓷碗,碗里冒著騰騰的熱氣。
“來,趁熱吃了?!?/p>
母親把碗遞到老乞丐面前。
那是一碗手搟面,雪白的面條上,臥著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還撒著幾星翠綠的蔥花。
濃郁的香氣,瞬間在清冷的空氣里彌漫開來。
老乞丐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那碗面。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地吞咽口水。
他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他的手太臟了,上面全是泥土和裂開的口子。
他下意識地在自己那身破爛的衣服上使勁地擦了擦,好像想把污垢都擦掉。
母親看出了他的局促,索性把碗直接塞到了他的手里。
“吃吧,家里也沒啥好東西,給你墊墊肚子?!?/p>
碗的溫度,似乎透過他粗糙的皮膚,一直傳到了他的心里。
老乞丐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他渾濁的眼睛里滾落下來,砸進碗里,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肩膀在劇烈地抽動。
他端起碗,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呼嚕......呼嚕......”
他吃得又快又急,仿佛一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面湯濺得到處都是,滾燙的面條燙得他齜牙咧嘴,但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那不是吃飯,那更像是一種對生命的渴望和確認。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心里五味雜陳。
我不再覺得他是個可恨的賊,只覺得他很可憐。
母親沒有催他,也沒有嫌棄他。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吃,眼神里充滿了憐憫。
等他把一大碗面連湯帶水吃得干干凈凈,母親又轉(zhuǎn)身回屋,給他倒了一大碗熱水。
“喝口水,順順氣。”
老乞丐接過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吃飽喝足之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了很多,臉上也恢復(fù)了一絲血色。
他站起身,端著空碗,想還給母親。
母親擺了擺手:“碗你不用管?!?/p>
整個過程中,老乞丐一句話都沒有說。
所有的感激,似乎都凝聚在了他的眼神里。
那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有卑微,有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沉甸甸的感激。
母親也沒有問他的來歷,沒有問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她覺得,對于一個落魄至此的人來說,任何盤問都是一種不尊重。
善良,有時候就是不去揭開別人的傷疤。
她又進屋,把灶膛灰里埋著的幾個烤紅薯都扒了出來。
紅薯烤得恰到好處,外皮焦黑,內(nèi)里卻軟糯香甜。
母親用一個干凈的布袋把紅薯裝好,連同他之前那個裝滿生紅薯的麻袋,一同塞到了他的手里。
“天黑路滑,這些你帶在路上吃。”
老乞丐提著兩個沉甸甸的袋子,站在那里,嘴唇翕動了好幾次,卻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母親,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個躬,鞠得很慢,很標準,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尊嚴和力氣。
母親連忙側(cè)身避開,嘴里念叨著:“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吧?!?/p>
老乞丐直起身子,最后看了母親一眼,便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我們都以為,這件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
一個饑餓的流浪漢,一頓果腹的飯菜,一次萍水相逢的善舉。
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可就在他走到院門口,一只腳即將踏出院門的時候,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的這個舉動,讓所有人都感到了意外。
他沒有回頭看我母親,也沒有看我。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將目光投向了院子中央。
那里,我們家的那棵老槐樹,在夜色中靜靜地佇立著,巨大的樹冠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
晚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聲私語。
老乞丐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無比專注,甚至有些銳利。
他渾濁的眼球里,仿佛亮起了兩團小小的火苗。
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棵樹,仿佛那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隱藏著驚天秘密的所在。
院子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重和古怪。
我甚至能感覺到,母親臉上的表情,也從平靜變得有些困惑。
他到底在看什么?
一棵樹,有什么好看的?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慢了。
大約過了一兩分鐘,也可能只有幾十秒,老乞丐終于有了動作。
他收回了目光,但沒有立刻離開。
他回過頭,這一次,他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我母親。
老乞丐在院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并沒有直接看我媽媽,而是用他那雙渾濁但此刻卻異常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棵老槐樹。
院子里的風(fēng)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最后,他抬起一只干枯的手,遙遙地指著槐樹的根部,
用一種沙啞卻無比清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對我媽媽說:
“大妹子,你是個好人,會有好報的?!?/p>
“記住,千萬別動這棵樹......”
“它下面,可比一院子的紅薯......值錢多了?!?/p>
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他不再給我媽媽任何追問的機會,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佝僂著背,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村口暮色之中。
03
老乞丐走了,正如他悄無聲息地來。
他那句奇怪的話,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們家平靜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經(jīng)久不散的漣漪。
“他說啥?樹底下有啥?”我追著問母親。
母親當時顯然也沒反應(yīng)過來,她望著老乞丐消失的方向,愣了好半天。
晚上父親從工地回來,母親把今天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講了一遍。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聽完后只是“吧嗒”抽了一口旱煙。
“一個要飯的,餓糊涂了,說的胡話,你也信?”
他撣了撣煙灰,不以為然地說道。
“啥值錢玩意兒能埋樹底下?咱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還能有寶貝不成?”
父親的話,似乎更有道理。
母親聽了,也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也許,那只是老乞丐為了表達感激,隨口說的一句祝福的吉利話罷了。
什么叫“比一院子紅薯值錢多了”?那不就是圖個好彩頭嘛。
這件事,就這樣被輕輕地放下了。
可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秘密和好奇的。
第二天,我就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天大的新聞,告訴了村里幾個最好的玩伴。
我們幾個半大的孩子,立刻把那棵老槐樹當成了神秘的藏寶地。
我們拿著家里的小鏟子,圍著樹根,煞有介事地挖了起來。
“肯定有金元寶!”一個伙伴信誓旦旦地說。
“不對,我猜是玉鐲子!”另一個伙伴反駁道。
我們幻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挖得滿頭大汗,滿臉是泥。
結(jié)果,除了幾條肥碩的蚯蚓和一堆硌手的石塊,我們一無所獲。
挖了幾次之后,我們的熱情很快就消退了。
畢竟,對于孩子來說,抓蛐蛐、掏鳥窩,比這個虛無縹緲的“寶藏”有趣多了。
漸漸地,老乞丐和他那句奇怪的話,就被我們拋在了腦后。
日子,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模樣。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那棵老槐樹,依舊沉默地站在院子里,見證著我們家的日升月落,悲歡離合。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六年。
1996年的春天,我早已不是那個十歲的頑童,成了一名即將面臨升學(xué)壓力的初中生。
父親依然在外奔波,母親的鬢角,也悄悄爬上了幾縷銀絲。
我們家的生活,依舊不富裕,但平淡安穩(wěn)。
那年開春,母親看著院子里空著的一大片土地,覺得有些可惜。
“要不,咱開塊菜地吧?”她跟父親商量。
“自己種點黃瓜、豆角,夏天吃著也方便,省得去集上買了?!?/p>
父親對此自然沒有意見。
于是,選擇在哪塊地開墾,就成了一個問題。
院子里的土地,有的地方陽光好,有的地方土質(zhì)松。
母親拿著鋤頭,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比劃了好幾天。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老槐樹下那片空地上。
那里的位置最好,不偏不倚,正好能接收到一整天的日照。
而且因為常年有落葉,那里的土質(zhì)看起來也比別處更加肥沃疏松。
“就這兒了!”母親一錘定音。
對于多年前老乞丐那句“千萬別動這棵樹”的囑咐,母親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畢竟,六年過去了,誰還會記得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隨口說的一句話呢?
說干就干。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扛著鋤頭,走到了槐樹下。
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母親卷起袖子,一鋤頭下去,翻起了一大塊黑油油的泥土。
她一邊挖,一邊計劃著,這里種豆角,那里栽黃瓜,心里充滿了對豐收的期待。
我那天正好周末在家,幫著母親把挖出來的石塊和草根撿到一邊。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可就在母親挖到離樹根不遠的地方時,意外發(fā)生了。
只聽“哐當”一聲脆響,母親的鋤頭像是碰到了什么極其堅硬的東西。
鋤頭刃上,甚至被磕出了一個微小的缺口。
“哎喲,這是什么?”
母親停下來,揉了揉被震得發(fā)麻的手腕。
“估計是塊大石頭吧,埋得還挺深。”她自言自語道。
在農(nóng)村,翻地時挖出石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母親也沒多想,準備繞開這個地方。
可那“石頭”的位置實在太礙事,正好在菜地的中央。
“不行,非得把它弄出來不可?!?/p>
母親的犟脾氣上來了。
她放下鋤頭,換了一把鐵鍬,開始小心地刨開那個硬物四周的泥土。
我也好奇地湊了過去,想看看究竟是多大一塊石頭。
隨著泥土被一點點地清理掉,那個硬物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