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婚吧。”
父親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好?!?/strong>
母親甚至沒有回頭,只是按下了電視遙控器的關機鍵。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蘋果滾落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在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在這個即將迎來他們結婚四十周年紀念日的午后,一場持續(xù)了近半生的婚姻,以一種我從未想象過的、輕描淡寫的方式,走向了終結。
01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周日下午。
陽光很好,透過客廳的落地窗,在地板上灑下暖融融的光斑。
空氣里彌漫著母親燉的排骨湯的香氣,混合著陽臺上父親剛澆過水的梔子花香。
我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削著蘋果,一邊偷偷用手機搜索著“紅寶石婚”紀念日適合送給父母的禮物。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詳、和諧,是我記憶里家應有的模樣。
父親林衛(wèi)國,今年六十一歲,是一名退休的中學物理老師。
他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最大的愛好就是擺弄陽臺上的那些花花草草。
母親趙淑蘭,比父親小一歲,退休前是單位的會計。
她性格溫和,做事麻利,我們這個家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們從相識到結婚,幾乎沒怎么紅過臉。
在我們這個小區(qū)里,他們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我一直以為,他們會就這樣,平淡而溫馨地相守到老。
直到父親澆完花,拿著空空的灑水壺從陽臺走進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洗手,而是徑直走到了客廳中央。
他看著電視機前母親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開口了。
“我們離婚吧?!?/p>
這句話很輕,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沒有激起驚濤駭浪,只是蕩開了一圈圈讓我心悸的漣漪。
我削蘋果的刀一歪,鋒利的刀刃劃破了我的手指,鮮紅的血珠瞬間冒了出來。
可我感覺不到疼。
我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了母親的背影上。
我預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性。
她可能會震驚地站起來,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
她可能會歇斯底里地哭喊,指責父親的無情。
她甚至可能會抄起手邊的東西,狠狠地砸過去。
但這些,都沒有發(fā)生。
母親只是抬起手,拿起了茶幾上的遙控器。
她按下了那個紅色的電源鍵。
正在播放鄰里糾紛的電視節(jié)目畫面一黑,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看著父親。
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漠然的平靜。
“好?!?/p>
她說。
僅僅一個字,就將我所有的幻想和僥幸擊得粉碎。
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爸?媽?你們在說什么?開什么玩笑!”
我沖了過去,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抖。
父親避開了我的目光,只是低聲說了一句:“這是大人的事?!?/p>
母親則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小夢,別擔心,我們想得很清楚了?!?/p>
他們的態(tài)度,那種出奇的一致和堅決,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就好像,他們早已在我的世界之外,達成了一個我無權過問的秘密協(xié)議。
而我這個他們唯一的女兒,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局外人。
那個下午,我精心準備的驚喜,變成了一場措手不及的驚嚇。
那鍋香氣四溢的排骨湯,最終誰也沒有再碰一下。
它在餐桌上,從滾燙,到溫熱,再到徹底冰涼。
就像我父母的婚姻。
02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籠罩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不再有爭吵,甚至連交流都變得多余。
父親搬到了書房去睡。
母親則開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將自己的衣物、書籍、還有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一些小物件,分門別類地裝進了幾個早已準備好的行李箱里。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準備離開一個生活了四十年的家,而是在為一場蓄謀已久的旅行打包行囊。
我試圖阻止這一切,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他們之間來回奔走。
我先去找了父親。
他正坐在書房的藤椅上,戴著老花鏡,讀著一份舊報紙。
“爸,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我坐在他旁邊,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
父親將報紙翻了一頁,頭也不抬。
“沒有誤會?!?/p>
“那是因為什么?你們四十年的感情,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性格不合吧?!彼卣f。
這個理由,蒼白得像他手中那張發(fā)黃的報紙。
“性格不合?你們都一起過了四十年了,現(xiàn)在才說性格不合?”我?guī)缀跻Τ雎晛怼?/p>
父親終于放下了報紙,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疲憊的眼睛。
“小夢,有些事,你不懂。不想再這么過了,太累了?!?/p>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種深深的倦意,那種倦意讓我無言以對。
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切入點,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真的從未了解過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
從父親那里無功而返,我又去找了母親。
她正在擦拭一個相框,相框里是我們一家三口在我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的合影。
照片里的我們,笑得那么燦爛。
“媽,你別收拾了,好不好?你跟爸到底怎么了?你告訴我,我?guī)湍銈兘鉀Q?!?/p>
母親用柔軟的布,仔細地擦去相框上的每一?;覊m。
“傻孩子,這不是你能解決的事?!?/p>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是不是爸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我猜測道。
母親搖了搖頭,她將擦干凈的相框遞給我。
“不怪他,真的。只是緣分盡了。”
她的語氣是那么的云淡風輕,仿佛在訴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這種平靜,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讓我感到絕望。
它意味著,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在這些徒勞的溝通中,一些被我常年忽略的細節(jié),開始不受控制地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我記起,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晚飯后總是一個人去樓下的公園散步。
他一走就是一兩個小時,回來后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草木氣息和一絲涼意。
而母親,則在我父親出門后,就去陽臺侍弄她的那些花草。
她把那些花養(yǎng)得極好,一年四季,陽臺上總是生機勃勃。
他們共處一室,卻又像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一個走向戶外的喧囂,一個守著室內(nèi)的靜謐。
我還記起,我家的餐桌上,永遠都是那幾樣菜。
糖醋排骨,番茄炒蛋,清炒時蔬。
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做著,父親也幾十年如一日地吃著,從不挑剔,也從無贊美。
我一直以為,這是老夫老妻之間無需言說的默契。
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只是一種日復一日的將就和忍耐。
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母親床頭柜旁那個常年上鎖的樟木箱子。
那箱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面雕刻著早已模糊不清的紋路。
我從小就對那個箱子充滿了好奇。
我問過母親好幾次,里面裝了什么。
她總是笑著摸摸我的頭,說:“沒什么,就是一些不值錢的舊東西。”
越是這樣說,我越是好奇。
我曾趁她不注意,偷偷用發(fā)夾去撬過那把小小的銅鎖,但從未成功過。
久而久之,那個箱子就成了我心中的一個未解之謎,也成了我們家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區(qū)。
我從未想過,這個箱子,會和我父母的離婚扯上任何關系。
他們約好去民政局的日子,是一個星期三的上午。
那天天氣陰沉,像是要下雨。
我堅持要陪他們一起去,抱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或許在那個決定性的場合,他們會回心轉(zhuǎn)意。
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
我一個人坐在后排。
一路上,車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收音機里播放著一首傷感的流行歌曲,歌詞唱著“我們都忘了,這條路走了多久”。
父親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
母親則一直扭頭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在她平靜的眼眸里,沒有留下絲毫波瀾。
沒有人說話。
那段不算長的路,卻顯得格外漫長。
民政局里人不多。
我們?nèi)×颂?,坐在冰冷的長椅上等待。
周圍有前來領證的年輕情侶,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憧憬,與我們這里的死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看著并肩而坐,卻相隔著一個拳頭距離的父母,心中一陣酸楚。
他們曾經(jīng),應該也像那些年輕人一樣,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想象吧。
到底是什么,讓四十年的光陰,消磨掉了所有的熱情和期待,只剩下如今的相敬如“冰”?
“A13號,林衛(wèi)國、趙淑蘭,請到2號窗口?!?/p>
廣播里傳來了冰冷的叫號聲。
母親站了起來,父親也跟著起身。
他們的腳步,邁得異常堅定。
我跟在他們身后,感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
窗口里坐著一個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她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兩位老師,都考慮清楚了嗎?不再商量商量?”
她例行公事地問道。
“考慮清楚了?!?/p>
這一次,他們是異口同聲。
那份默契,用在這種場合,顯得無比諷刺。
接下來的流程,快得不可思議。
填表,簽字,按手印。
父親寫字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而母親,則從頭到尾都保持著那種近乎冷漠的鎮(zhèn)定。
當工作人員將兩本紅色的結婚證收回,換成兩本嶄新的離婚證遞出來時,我感覺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
那本象征著四十年婚姻的紅色小本子,就這樣被輕易地注銷了。
它曾經(jīng)承載了那么多的歲月和承諾,如今卻只換來了一個冰冷的鋼印。
“好了,兩位老師,手續(xù)辦完了?!?/p>
工作人員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
父親接過那本綠色的離婚證,手指摩挲著上面燙金的字體,久久沒有說話。
母親則將她的那本,隨手放進了自己的包里,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的留戀。
一切都結束了。
塵埃落定。
03
我們?nèi)齻€人,沉默地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門。
外面的天色,比我們進去時更加陰沉了。
風刮得有些大,吹起了母親額前的碎發(fā)。
父親似乎終于從某種緊繃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神情依然復雜。
他停下腳步,看著母親,聲音有些沙啞。
“淑蘭,這幾年……委屈你了?!?/p>
這是從他提出離婚后,第一次說出帶有感情色彩的話。
“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你和小夢,我明天就從家里搬出去,搬到學校分的老房子去住?!?/p>
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來為這段關系畫上一個看似體面的句號,也像是在尋求一種自我安慰。
母親沒有看他。
她只是抬起頭,望著遠處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遠而空洞。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開口。
她的聲音很平淡,卻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劃破了這壓抑的空氣。
“不用了,林衛(wèi)國?!?/p>
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這房子,本來就不是你的?!?/p>
父親的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沒明白母親這句話的意思。
母親終于將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
她轉(zhuǎn)過身,正視著父親。
那雙曾經(jīng)滿是溫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看透一切的淡漠。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像是在進行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審判。
“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