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01
解放牌卡車像是頭上了年紀的老牛,拉著一車生瓜蛋子似的年輕人,在西南邊陲的山路上顛。
路是黃泥路,晴天一層灰,雨天一攤泥。
車輪子碾過去,揚起的土沫子糊住了路兩邊的芭蕉葉,也糊住了車斗里顧北辰的臉。
他懷里死死抱著個手風琴,琴身用一塊軍綠色的帆布包著,像是抱著個稀世的寶貝。
這琴,是他從省城的家里帶來的,也是唯一能證明他不是屬于這片大山的東西。
車子最后停在一個叫“盤王寨”的瑤寨口。
顧北辰跳下車,腳一沾地,就陷進了松軟的泥里,一股子混著牲口糞便和草木腐爛的潮氣,直往鼻子里鉆。
他二十歲,臉皮子是城里那種細糧養(yǎng)出來的白凈,在這群皮膚黝黑、眼神好奇又帶著點麻木的寨民中間,像是一滴油掉進了水里,怎么也融不進去。
他看見了盤鳳瑤。
她就站在吊腳樓的廊檐下,沒跟其他人一樣擠上來看熱鬧。
她穿了件繡著繁復花紋的對襟短衫,下面是條蠟染的百褶裙。
她沒看他,眼神落在遠處霧氣繚繞的山頭上。
可顧北辰覺得,那一瞬間,整個寨子的喧鬧都靜了,只剩下那個穿著瑤服的姑娘,像一幅畫,釘在了他眼里。
作為知青,顧北辰被分派的任務是上山伐木。
那斧頭沉得像塊鐵疙瘩,一天下來,虎口震得發(fā)麻,手心里全是血泡。
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
晚上回到知青點的茅草屋里,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聽著屋外不知名的蟲子叫,一種被世界拋棄了的孤寂感就從心底里漫上來。
這時候,他就抱起他的手風琴,一個人走到寨子后面的山坡上。
琴聲從他微微顫抖的指縫里流淌出來,在沉寂的山谷里飄蕩。
他拉的都是省城里聽熟了的曲子,《紅莓花兒開》、《喀秋莎》,曲子里藏著他回不去的家,藏著電影院的光影和街上叮當作響的自行車鈴。
盤鳳瑤常常會來。
她不像寨子里其他姑娘那樣咋咋呼呼,總是悄沒聲地來,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上,抱著膝蓋,安安靜地聽。
月光照在她身上,給她鍍了層銀邊。
顧北辰知道她在,他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于是,他的琴聲就變得格外賣力,像是拉給她一個人聽的。
寨子里的人,日子過得苦,卻也懂得自尋樂子。
趕上節(jié)慶,坪壩上會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
后生們喝酒摔跤,姑娘們圍著火堆唱歌跳舞。
盤鳳瑤的嗓子,是寨子里公認的最好聽的,清亮得像是山澗里的泉水,唱起瑤家的敬酒歌,能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有一次,顧北辰也被大伙兒從角落里推了出來,非要他這個“城里來的秀才”也露一手。
他紅著臉,拉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曲子是軟的,綿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跟瑤寨粗獷的山歌完全是兩個調(diào)調(diào)。
可就是這股子新鮮勁兒,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盤鳳瑤聽著琴聲,眼睛亮晶晶的。
她忽然站起身,脫了鞋,光著腳丫子,和著那悠揚的琴聲跳起了舞。
她的腰肢,軟得像沒有骨頭的水蛇,裙裾旋開,像一朵在夜色里猛然綻放的花。
火焰映著她的臉,她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那一晚,顧北辰的眼睛,就再也沒從她身上挪開過。
從那以后,兩個人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越走越近。
白天伐木的間隙,盤鳳瑤會給他送來一竹筒清涼的山泉水。
晚上,顧北辰就著煤油燈,教她寫字。
他先教她寫自己的名字,“盤鳳瑤”,他說,這名字好聽,像山里飛出來的鳳凰。
盤鳳瑤捏著鉛筆,一筆一劃,在粗糙的草紙上寫著,寫得歪歪扭扭,卻格外認真。
她也帶著他,像個小先生一樣,教他認識山里的草藥。
這是金銀花,清火的。那是斷腸草,有劇毒,牛吃了都得死。
他們并排坐在梯田的田埂上,看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把天邊的云彩染成一片金紅。
空氣里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芬芳。
顧北辰給她講山外面的世界,講火車有多長,能像一條不會拐彎的龍;講省城的百貨大樓有五層高,里面的東西多得看都看不完。
盤鳳瑤托著腮,聽得入了迷,眼睛里閃爍著向往的光。
她輕聲問:“北辰,外面的世界,真有你說的那么好?”
顧北辰鄭重地點頭:“比我說的還好。鳳瑤,等以后有機會了,我一定帶你出去,去省城,讓你親眼看看。”
盤鳳辰就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糯米牙。
02
她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那笑容,甜得能沁出蜜來。
感情這東西,有時候比山里的野火燒得還快。
那天晚上,寨子里請了游鄉(xiāng)的電影放映隊,坪壩上掛了塊白布,放的是《英雄兒女》。
整個寨子的人都搬了小板凳去看,鬧哄哄的。
盤鳳瑤拉著顧北辰,悄悄溜了出來。
他們?nèi)チ祟櫛背匠Hサ男∩狡?。沒有手風琴,只有漫天的星星和蟲子的鳴叫。
月光下,盤鳳瑤的眼睛亮得驚人。她從隨身的布兜里,掏出一碗米酒。
那酒是她自己釀的,入口甜,后勁足。
顧北辰喝了一大口,一股子熱氣就從胃里升騰起來,燒得他臉頰發(fā)燙。
他看著盤鳳瑤,她的嘴唇在月光下泛著水潤的光澤。
他覺得自己也醉了,不是被酒,是被這夜色,被眼前這個姑娘。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因為常年干活,指節(jié)有些粗,掌心卻很軟。
那一晚,他沒有回擁擠嘈雜的知青點。
在盤鳳瑤家的吊腳樓上,他聞著她頭發(fā)里淡淡的皂角清香,聽著樓下竹林被夜風吹過的沙沙聲,覺得前半輩子在省城過的日子,都像是做了一場不真切的夢。
他抱著懷里溫軟的身子,心里想,或許,一輩子就留在這里,也挺好。
安穩(wěn)日子沒過多久,就被一聲驚雷給劈碎了。
一九七七年年底,中央恢復高考的消息,通過鄉(xiāng)里的大喇叭,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知青點一下子就炸了鍋,像是往燒開的油鍋里潑了一瓢冷水。
那些平日里對前途已經(jīng)不抱希望的年輕人,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
那是能回城的光,是能跳出這片窮山惡水,改變一輩子命運的光。
顧北辰的心,也跟著這消息,瘋狂地跳動起來。
他把壓在箱子底下的高中數(shù)理化課本全都翻了出來,書頁因為潮濕,都起了霉斑。
可他不管不顧,一頁一頁,貪婪地讀著。
白天在伐木隊里掄斧頭,腦子里盤算的卻是那些生疏了的公式和定理。
回城的念頭,一旦被點燃,就再也摁不下去了,像是雨后的野草,見風就長,很快就占滿了他的心。
省城的父母,掐著時間寄來了信。
父親的字跡,力透紙背,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敲打他。
信里用不容置喙的口氣,命令他立刻回城備考,說家里已經(jīng)托了所有的關系,給他找來了最好的復習資料,成敗在此一舉。
信的末尾,是他母親加上的幾行小字,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像針一樣扎人。
母親問他,是不是聽人說的,在鄉(xiāng)下跟一個瑤族姑娘走得很近?
她告誡他,年輕人一時沖動犯點錯誤不要緊,但一定要分清主次,顧家的門楣,不能因為他的一時糊涂而蒙羞。
那封信,像是一桶冰水,把顧北辰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他跟盤鳳瑤在月光下的那點溫存,那句“一輩子留在這里也挺好”的念頭,在這封信面前,顯得那么可笑,那么不自量力。
一邊是父母的殷切期望,是回到城市的光明前途;一邊是這個字都不識幾個的瑤族姑娘,和這片注定要窮一輩子的土地。
這道選擇題,根本不需要思考。
他開始像躲瘟神一樣躲著盤鳳瑤。
她端著熱騰騰的飯菜來找他,他就隔著門說自己不餓,要抓緊時間看書。
她跑到山坡上等他,希望再聽聽他的琴聲,可他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
手風琴被他用布包好,塞進了床底下,像是要將那段日子連同琴聲一起封存起來。
盤鳳瑤再遲鈍,也感覺到了這股子能把人凍傷的冷意。
她心里慌得不行,像是揣了窩兔子,整日七上八下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前幾天還在她耳邊說情話的男人,轉(zhuǎn)眼就變得比山里的石頭還冷。
她想問,卻又不敢,怕一開口,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連最后一點念想都沒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那天下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子砸在屋頂?shù)拿┎萆希枥锱纠驳?,像是要把屋子給砸穿。
盤鳳瑤心里實在憋不住了,她披了件蓑衣,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雨里,跑到了知青點。
顧北辰住的那間屋子,門虛掩著。
她輕輕一推,就看見了讓她渾身冰涼的一幕。
顧北辰正蹲在地上,往一個帆布挎包里塞東西。
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幾本翻得卷了邊的書。
床邊的墻角,立著那把用軍綠色帆布包著的手風琴。那是要遠行的架勢。
盤鳳瑤的心,像是被人從高空扔下來,摔得粉碎。
她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要走?”她的聲音很輕,被雨聲一打,就散了。
03
顧北辰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
他看到門口的盤鳳瑤,像個落湯雞一樣,眼神里滿是慌亂。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著頭,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嗯”字。
“什么時候的船?”她又問,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后天一早,去縣城的班車。”
“那……還回來嗎?”盤鳳瑤咬著嘴唇,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
顧北辰沉默了。屋子里只有屋外嘩嘩的雨聲。
回來?他心里很清楚,這一走,就是海闊天空,怎么可能再回到這個鬼地方來。
可是,看著盤鳳瑤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那句絕情的話,他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盤鳳瑤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她忽然丟掉頭上的蓑衣,幾步?jīng)_到他面前,從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又濕又冷,隔著薄薄的襯衫,把寒氣傳給了他。
“北辰,你莫要走……你不能走啊……”她把臉埋在他的背上,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爆發(fā)出來,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
顧北辰的身子僵硬得像塊木頭。
他想掰開她的手,可她的胳膊像是鐵箍一樣,越收越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鳳瑤,你聽我說……高考,這個機會對我太重要了,我必須回去……”他艱難地解釋著,連自己都覺得這話有多么蒼白。
“考上了大學呢?”她在他背后,聲音含混地問,“畢了業(yè),分了工作,你就不回來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顧北辰再一次沉默了。
盤鳳瑤的哭聲里,帶上了一絲凄厲的笑。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她看著這個男人寬闊的后背,這個她把自己的清白和未來都押了上去的男人,馬上就要像一陣青煙一樣,從她的生命里飄散得無影無蹤。
她不甘心,她不服氣。憑什么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一個念頭,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她被悲傷和絕望攪成一團漿糊的腦子。
那個念頭,瘋狂而又大膽。
她猛地松開手,繞到他面前,仰起一張被淚水沖刷得一塌糊涂的臉,死死地盯著他。
她的嘴唇哆嗦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幾個字從牙縫里擠了出來。
“北辰,我……我有了你的娃。你莫要走,你留下來……為了我們的孩子,你留下來……”
顧北辰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誰用鐵錘狠狠地砸了一下。
他看著盤鳳瑤,眼睛睜得老大。
懷孕了?他的孩子?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把他腦子里所有關于未來的美好藍圖都炸得粉碎。
他慌了,前所未有地慌了神。
他才二十歲,他的人生畫卷才剛剛展開一個角,怎么能,怎么可以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窮山溝里,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給死死地拴?。?/p>
接下來的兩天,他像是行尸走肉。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誰也不見。
他想過留下,可是一想到要在這大山里,像寨子里的男人一樣,一輩子砍樹,種地,生一堆孩子,他就感到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恐懼和窒息。
他又想到父母在信里的字字句句,想到省城里寬闊的馬路和明亮的電燈。
對未來的渴望,對貧窮的恐懼,最終像兩只無情的大手,掐死了他心中最后一絲的愧疚和掙扎。
他還是決定要走。趁著天還沒亮,整個寨子都還籠罩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
他背起收拾好的行囊,像個賊一樣,溜出了知青點。
他沒敢去跟盤鳳瑤告別,他怕看見她的臉。
他摸到她家吊腳樓下,從口袋里掏出自己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全部積蓄,七十三塊五角錢。
他用一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把錢仔細包好,又借著微弱的天光,用鉛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三個字:等我回。
他把那個小紙包,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某種贖罪的儀式,也像是甩掉了一個巨大的包袱。
他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一頭扎進了籠罩著山路的濃霧里。
顧北辰走了,盤鳳瑤的天,也徹底塌了。
她沒有等來那個男人回心轉(zhuǎn)意的身影,只在第二天早上,在門縫底下,摸到了那個冰冷的紙包。
她展開那張被露水打濕的紙,看著那三個字,覺得那是對她最大的嘲諷和羞辱。
她沒有哭,眼淚好像在那個雨夜就已經(jīng)流干了。
人走了,可他說不出口的“分手”,卻通過村里人的嘴,變了味道。
盤鳳瑤“懷了知青的孩子,卻被人家甩了”的消息,像長了腳的瘟疫,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寨子。
那些平日里和善的嬸子大娘,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充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
04
她爹,那個老實巴交的瑤族漢子,氣得渾身發(fā)抖,抄起墻角的扁擔就要打死這個敗壞了家門的不孝女,最后被她娘哭著死死抱住了腿。
那段日子,盤鳳瑤不敢出門。
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吊腳樓上,聽著樓下路過的人肆無忌憚的議論聲。
她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陣陣地發(fā)慌。
謊言已經(jīng)說出了口,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她不能死,她要是死了,她爹娘在這寨子里,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就在她快要被逼瘋的時候,她聽去趕集回來的鄰居說,鄰村有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偷偷生了個娃,不敢要,扔在了去鄉(xiāng)里的那條山路邊的草叢里。
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在她心里扎了根。
那天晚上,她趁著爹娘都睡熟了,一個人,偷偷地溜出了家門。
她打著火把,在漆黑的山路上跑了十幾里地,心里又怕又急。
她真的在那個路口的草叢里,聽到了嬰兒微弱的哭聲。
她撥開半人高的茅草,看見一個用破爛的襁褓包著的小小嬰孩,臉凍得發(fā)紫。
盤鳳瑤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丟掉火把,沖過去,顫抖著手,抱起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很輕,像一只小貓。她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是抱住了自己唯一的生機和希望。
她抱著孩子回了家。她跪在爹娘面前,說,這就是顧北辰的孩子。
她爹看著那個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嬰兒,舉起的手,終究是沒能落下來。
二十年的光陰,能把一個青澀的后生,熬成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
也能把一條泥濘的土路,變成一條平坦的柏油馬路。
一九九七年,一條嶄新的公路,像一條黑色的蛟龍,終于翻山越嶺,從縣城一直修到了盤王寨的寨口。
剪彩那天,寨子里比過年還熱鬧,家家戶戶都放了鞭炮。
主持這次公路通車儀式的,是剛從地區(qū)調(diào)過來的新任縣委書記。
幾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魚貫而入,在寨子口的坪壩上停下。
車門打開,一個穿著筆挺的白襯衫、身材保持得很好的中年男人走了下來。
他就是顧北辰。
二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已把他身上那股子屬于知青的迷茫和憂郁,沖刷得一干二凈。
他目光沉穩(wěn),步伐矯健,眉宇間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嚴。
這是他當年不告而別之后,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
當車子沿著新修的公路開進這片熟悉又陌生的群山時,他的內(nèi)心,遠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靜。
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他心里很清楚,這次下鄉(xiāng)視察,把第一站選在這里,是他的一點私心。
他想看一看,那個被他遺棄在這里的女人和孩子,過得怎么樣。
愧疚,這二十年來,像一根細細的鋼針,時不時地就會在他心里扎一下。
在村干部和一眾隨行人員的簇擁下,他微笑著和前來歡迎的寨民們握手。
就在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盤鳳瑤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圍,離他最遠的地方。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土布衣裳,頭發(fā)隨便在腦后挽了個髻,已經(jīng)夾雜著不少銀絲。
歲月這把最無情的刻刀,在她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淺淺的紋路。
她的背有些駝了,當年那雙像山泉一樣清亮見底的眼睛,如今變得渾濁、暗淡,像是蒙了一層灰。
可顧北辰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張臉,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午夜的夢回里。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盤鳳瑤猛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像是被電打了一下,劇烈地抖動起來。
她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變成了巨大的恐慌。
她像是受驚的兔子,飛快地低下頭,拉著身邊一個年輕人的胳膊,幾乎是逃跑一樣,轉(zhuǎn)身擠進了人群背后,再也找不到了。
顧北辰的心,也跟著她那個倉惶的背影,狠狠地沉了下去。
接下來的剪彩儀式,他講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
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盤鳳瑤剛才那個驚恐的眼神。
儀式結(jié)束,一行人來到剛剛翻新過的村委會辦公室。
村干部沏上本地的野茶,向他匯報寨子里的扶貧工作情況。
顧北辰端著滾燙的茶杯,眼睛看著窗外,看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剛剛在歡迎的人群里,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以前認識的人,叫……盤鳳瑤,她是這個寨子的吧?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
05
村干部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他一愣,隨即嘆了口氣,說:“書記還記得她啊。唉,提起她,也是個苦命人。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跟一個回城的知青好上了,結(jié)果人家一回城就沒了音信。她一個姑娘家,未婚先孕,把娃生了下來。這些年,村里人戳脊梁骨的閑話就沒斷過。她也硬氣,愣是一個人,又當?shù)之斈?,把孩子拉扯大了,到現(xiàn)在也沒再嫁人?!?/p>
顧北辰端著茶杯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茶水濺出來,燙在了他手背上。他像是沒感覺到一樣,繼續(xù)追問道:“那……她的孩子呢?男孩女孩,多大了?”
“是個兒子,叫盤念辰,今年剛好二十歲?!贝甯刹空f起這個,語氣里帶了點贊許,“是個好娃,孝順,懂事,知道家里窮,他媽拉扯他不容易,初中畢業(yè)就沒再讀了,跟著村里的老鄉(xiāng),出去廣東那邊打工了,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次,就為了多掙點錢。”
念辰……盤念辰……顧北辰在心里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盤念辰,思念北辰?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緊緊地攥住了,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二十年的愧疚,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淹沒了。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須要去見她一面,當面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他要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補償這對被他傷害了二十年的母子。
當天晚上,顧北辰謝絕了鄉(xiāng)里安排的晚宴,屏退了所有隨行人員,對秘書說自己吃不慣酒席,想一個人在寨子里走走,消化消化食。
他憑著二十年前那模糊的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寨子里新裝了路燈,光線昏暗,只能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
他腳上那雙在省城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很快就沾滿了泥巴,變得灰頭土臉。
那座吊腳樓,比他記憶中更加破敗、更加蒼老了。
支撐著樓體的木頭柱子,在潮濕的空氣里,已經(jīng)變成了深褐色,有些地方甚至長出了青苔。
在寂靜的夜色里,它像一個沉默而固執(zhí)的老人,守護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二樓的窗戶里,透出一點豆大的、昏黃的燈光。
顧北辰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點燈光,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他心里排練了無數(shù)次的開場白,此刻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踩著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走了上去。
他抬起手,在同樣老舊的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屋子里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過了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盤鳳瑤從門縫里探出頭來,當她看清站在門口的人是顧北辰時,她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凈凈,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東西。
“你……你來做哪樣?”她的聲音干澀而沙啞。
屋子里很簡陋,除了油燈,再沒有別的光。
一股子陳年的煙火味和木頭發(fā)霉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
一張缺了角的八仙桌,幾條長條凳,就是屋里全部的陳設。
兩個人,一個站在門里,一個站在門外,隔著一道門檻,就這么沉默地對峙著。
空氣仿佛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終究還是顧北辰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傍P瑤,我……我就是來看看你。我對不住你們母子。”
盤鳳瑤低著頭,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雙手,不停地絞著自己的衣角,把那塊本就洗得發(fā)白的土布,揉搓得不成樣子。
“我們的兒子,念辰……他,他還好嗎?”顧北辰鼓起了全身的勇氣,用一種近乎于祈求的語氣,問出了這句話。
他想,只要她點頭,只要她承認那是他的兒子,他愿意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彌補。
聽到“我們的兒子”這幾個字,盤鳳瑤一直緊繃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還是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在昏暗得如同鬼火一般的油燈光下,彎下腰,吃力地從那張破舊的木床底下,拖出來一個黑乎乎的、上了鎖的木箱子。
箱子很沉,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拖動,發(fā)出了“刺啦——”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顧北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木箱子,腦子里一片混亂。
他想,她或許是要拿出兒子的照片給他看,又或許,是他們當年留下的什么信物。
盤鳳瑤從脖子上解下一把鑰匙,插進銅鎖里,轉(zhuǎn)動。
箱蓋掀開,一股濃重的、混雜著樟木和舊物霉變的氣味飄了出來。
她沒有去翻找照片,也沒有去拿什么信物。
06
她伸出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得粗糙變形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一樣,從箱子的最底層,捧出來一個用一塊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那東西不大,方方正正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她把那個紅布包,輕輕地放在了八仙桌上。
然后,當著顧北辰的面,一層,又一層地,把那塊已經(jīng)褪了色的紅布,慢慢地揭開。
顧北辰屏住了呼吸。
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樣,緊緊地跟隨著她的動作。
紅布里面,還包著一層泛黃的油紙。
當油紙也被打開后,露出來的東西,讓顧北辰如遭雷擊,那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