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羅琳(J.K. Rowling)終于決定,不再扮演溫和的“魔法教母”角色了。
在9月底的一篇網絡長文中,這位《哈利波特》原作者怒斥了曾因出演赫敏一角而成名的艾瑪·沃特森(Emma Watson)——“對自己的無知一無所知”。
羅琳為何如此憤怒?
導火索,源自沃特森最近在一檔播客節(jié)目上的言論。當時她說,盡管和羅琳意見相左(主要是對跨性別人群的看待上),但她仍然熱愛這位暢銷書作家,并且拒絕“抹黑”她。
然而,在羅琳看來,這種和解言論,卻是虛偽的漂亮話而已。
于是,羅琳開戰(zhàn)了。
2001年11月,羅琳與11歲的沃特森以及丹尼爾·雷德克里夫和魯伯特·格林特一起走《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首映式紅毯時,她正是沃特森今年的年齡——35歲。
從當時的照片來看,羅琳顯然非常喜愛那些將她筆下虛構人物搬上銀幕的童星。
但隨著近些年羅琳逐漸介入跨性別議題,她與偏自由派的演員們之間,出現了無法彌合的裂痕。不僅是沃特森,飾演哈利的丹尼爾,也曾嚴厲批判羅琳言論,稱她的觀點“玷污或削弱了”粉絲們對其作品的喜愛。
羅琳回憶起2022年的英國電影學院獎(BAFTA)頒獎典禮,當時,針對她的死亡威脅正處于頂峰,沃特森在舞臺上公開玩梗說“我為所有的女巫而來”(然后低聲說“除了一個”),這被廣泛解讀為對羅琳的暗諷。事后,沃特森托人給羅琳送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對你所經歷的一切感到抱歉?!?/p>
對此,羅琳表示:“艾瑪剛剛公開地給我火上澆油,卻認為她的一句口頭關切就能讓我相信她的基本同情心和善意。 ”
這場發(fā)生在兩位知名女性之間的公開戰(zhàn)爭,成為全世界的談資。而在中國互聯網上,不少人都站在了羅琳這邊,形成了輿論一致支持“羅琳阿姨”的氛圍。
其實,這幅景象在我們看來,是令人訝異的。因為僅僅五年前,這位作家還曾因“辱華”而被口誅筆伐,被貼上種族主義和文化傲慢的標簽。
五年時間,是什么讓同一批受眾,將一個昔日的“罪人”,捧為今日的“親生阿姨”?
-曾卷“辱華”爭議-
其實,2020年,羅琳是在中國互聯網輿論場是被釘上恥辱柱的。
那一年,當羅琳因跨性別言論(她當時說“只有來月經的才是女人”,具體不闡述,略復雜)在西方世界陷入圍攻時,這場風暴以奇特的方式被“轉譯”并輸入中國??缧詣e議題在中國缺乏群眾基礎,它過于遙遠和抽象。
于是,批評者們——無論是西方的還是中國的——都從羅琳的小說里,找出一個符合中國網民情緒點的事端——《哈利·波特》中的華裔角色,“秋·張”(Cho Chang)。
在批評者眼里,這一角色名,構成了對于中國乃至整個東亞國家或民族的歧視。
因為,這個名字是對東亞文化的混亂拼湊。批評者指出,“Cho”(卓)是一個常見的韓語姓氏,而“Chang”(張)則是一個常見的漢語姓氏,將兩個不同國家的姓氏縫合在一起,構成一個據稱是華裔的角色名字,被視為作者對東亞文化“臉盲”的鐵證,是一種敷衍且居高臨下的文化挪用。
更致命的指控是,兩個以“Ch”開頭的音節(jié),讓很多人聯想到了歷史上歧視華人的蔑稱“Ching Chong”。這種語音上的相似性,使得這個名字在批評者眼中,不再僅僅是無知,而帶上了惡意歧視的色彩。
“Ching Chong”這個詞兒之所以被認為是辱華用語,不是因為它字面上有什么特別的含義,而是因為它的使用歷史。
這個詞最早出現在十九世紀的歐美社會,當時很多華人勞工來到美國修鐵路、洗衣服、開小店。因為他們說中文口音重、語調高低起伏,聽在一些西方人耳里就成了“ching chong”那樣的聲音。于是,帶著嘲笑和輕蔑的模仿就出現了。
白人孩子會學著這種“怪聲”,在街上沖著華人喊“ching chong Chinaman”;在電影、電視里,也常有人用這種聲音來扮演“笨拙的中國人”,拉眼角、做鬼臉。這種模仿的背后,不是好奇,而是侮辱。
它不是在學語言,而是在學“異樣”。說這話的人往往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暗示中國人說話“怪”、樣貌“丑”、文化“低”,是一種把人當笑話的方式。哪怕現在說這句話的人可能沒惡意,但它承載的歷史記憶是歧視、排斥和侮辱。
就像“ching chong”這兩個音節(jié)本身沒什么,但當它成了一種符號,通過夸張、怪異的發(fā)音,將華人永久地固化在“不可同化的異族”這一位置上——代表被嘲笑、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中國人——它就成了傷人的語言。
“Ching Chong”的核心傷害在于,它并非一個中性的擬聲詞,而是一種語言暴力。使用者非常清楚,這個詞并非中文,其唯一目的就是觸發(fā)對方關于種族羞辱的歷史記憶和創(chuàng)傷——這是一種故意的冒犯。
除了名字之外,秋·張這個角色本身也被批評為扁平的刻板印象集合體——
批評者認為,秋·張在敘事中的功能極其單一,其存在幾乎完全是為了充當主角哈利·波特的初戀對象和第一個吻的對象。她缺乏獨立的人物弧光和內心成長,性格被簡化為美麗、受歡迎但又多愁善感和脆弱。與書中其他哪怕是次要的白人角色(如珀西·韋斯萊)相比,她的塑造都顯得單薄而工具化。
這種批評,進一步延伸至羅琳筆下的其他亞洲角色。例如,在《神奇動物在哪里》系列中,伏地魔的寵物蛇納吉尼(Nagini)被揭示其前身是一位受到血咒的亞洲女性,這一設定被指責為強化了對亞洲女性的物化想象。
當然,為羅琳辯護的聲音也一直存在??紦傻姆劢z指出,在20世紀90年代的英國,來自香港等地的華人移民普遍使用威妥瑪拼音(Wade-Giles)而非現代漢語拼音。在該體系下,“Chang”是“張”姓的通用拼法。至于“Cho”,雖然作為姓氏不常見于華人,但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女性名字的合理英譯,例如“秋”(Qiu)。
事實上,《哈利·波特》的官方中文譯本就將角色的名字處理為“張秋”,這為“Cho Chang”作為“Zhang Qiu”的英譯提供了合理性支持。
然而,在2020年那個群情激憤的夏天,這些技術性的辯解顯得蒼白無力。真正重要的是,那種“作者缺乏尊重、敷衍了事”的觀感已經形成。當時,中國網友以及媒體給羅琳冠以“大陰陽師”的名號,這個稱謂和沃特森的“女巫”玩笑比起來,倒顯得更損一些。
這一“辱華”爭議發(fā)生后,羅琳沒回應過,不知道是無視,還是覺得沒必要回應。
不過,五年后,在羅琳與沃特森的“開撕事件”中,這位“大陰陽師”竟成了全世界范圍內,唯一得到中國廣泛民意普遍支持的人,也算奇哉怪哉。
因為,五年后,戰(zhàn)場變了。
-如今被支持的背后-
2020年的“秋·張”爭議,本質上是一場關于象征性傷害的爭論——它冒犯的是文化尊嚴和民族“面子”。一個虛構角色的名字和塑造方式,無論多么令人不快,它并不會直接威脅到任何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
但如今,羅琳與沃特森的決裂核心,不再是抽象的文化符號,而是具體得有些樸素的尊師重道之情,以及“恩將仇報”的反噬。
對于如今相當多羅琳的中國支持者而言,甚至并不清楚雙方在性別理論上的具體分歧(對于跨性別人群的事兒,其實我們也不清楚,實在也沒辦法進行深入探討)。但他們能清晰地理解并被激怒的,是一種普世情感敘事:
背叛。
在多數中國人樸素的價值觀里,讓自己成名的“原作者”或“恩師”,是藝人必須感恩戴德、需要敬重的人。這種關系近乎于一種擬親屬關系,公開的背離被視為一種嚴重的道德瑕疵。就像林青霞因演繹瓊瑤劇而出名,如果前者在功成名就后公開批判后者,想必決不能容于輿論。
因而,艾瑪·沃特森的行為,在這種文化濾鏡下,被解讀為一出“恩將仇報”的戲劇。
在很多人看來,沃特森的全球聲譽和巨額財富,直接來源于羅琳筆下的赫敏一角。沒有羅琳,就沒有她的今天。因此,她的公開反對,被視為一種典型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行為。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2022年BAFTA頒獎禮上,當羅琳正遭受網絡暴力和死亡威脅時,沃特森那句“我為所有女巫而來”的公開嘲諷,被視為一種卑劣的落井下石 。這不僅是觀點分歧,而被看作是人品問題。
另外,自從2019年的《小婦人》之后,艾瑪·沃特森的影視作品寥寥無幾,事業(yè)進入了瓶頸期。因此,她近期在播客中那番看似“和解”的言論,被許多中國網民解讀為一種極其功利的算計。
普遍有論者認為,沃特森之所以放軟姿態(tài),是因為她發(fā)現,在西方世界,“政治正確”的潮流正在逆轉,羅琳的支持者越來越多 。她此時的“示愛”,不過是想修復與羅琳的關系,以便在未來可能重啟的《哈利·波特》項目中分一杯羹,或者僅僅是為了改善自身公眾形象。
這種和解,被貼上了“一切都是流量的算計”的標簽,顯得虛偽且廉價。
所以,基于樸素道德和人情世故的審判,其傳播力和感染力遠比晦澀的性別理論要強大得多。它將一場意識形態(tài)之爭,轉化為了一個關于忠誠與背叛、真誠與算計的道德故事。
而在這個故事里,羅琳就變成了那個被背叛的、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隨著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后,世界的價值觀,有整體“右轉”的趨勢,而對于以前自由派(美國左派)的過度包容引發(fā)反彈,中國不少人也將其視為“敵人”。
這個敵人,在中國互聯網上有個統一的代號——“白左”。
艾瑪·沃特森的公眾形象和言論,契合了中國網民對“白左”的所有負面想象:出身優(yōu)渥、脫離群眾、滿口理想主義空談,沉迷于身份政治而無視現實問題。事實上,這也是好萊塢“白左”扎堆的由來。
而羅琳對沃特森發(fā)起的階級批判,則為中國網民提供了致命炮彈。當羅琳指出沃特森的自由派觀點是建立在其優(yōu)渥生活所提供的保護之上時 ,這徹底坐實了中國網民對“白左”的想象:他們的“善良”是一種廉價的、無需承擔任何后果的特權奢侈品。
于是,一條古老而實用的法則開始生效: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羅琳對抗的,正是中國互聯網輿論場近年來持續(xù)批判和嘲諷的對象。他們突然發(fā)現,全球最知名的女作家,竟然在世界舞臺上替說出了所有想說的話。
因而,羅琳這位曾經涉嫌“辱華”作家,搖身一變,成了意想不到的“嘴替”和盟友。
在這套新的敘事框架下,羅琳的身份被重塑了。她不再是那個“辱華”的英國作家,而是一位“對抗全球白左的勇士”。她的“舊罪”被淡化,她的“新功”被放大。
一場輿論上的價值重估,就這樣在短短幾年內完成了。
事實上,羅琳在中國的輿論反轉,與她本人沒關系——她沒有為“Cho chong”道歉,也沒有改變她在任何議題上的立場。
五年前,中國不少網民借由那個名字,宣泄自己的民族情緒。五年后,可能還是同一批人,又熱情擁抱了羅琳,用她來作為對抗西方“政治正確”思潮,以及對“忘恩負義”行為的道德譴責。
羅琳,始終是那個羅琳,變的只是中國不少網友的價值排序。
這出戲劇性的反轉揭示了一個現實:在當今全球化的輿論場中,沒有永恒的身份標簽。所有的支持和反對,都高度依賴于當下的議題和語境,是一種基于現實功用的戰(zhàn)略選擇。
而今,被捧的“羅琳阿姨”,未來,也可能因為一個新議題,再次被打回“辱華者”原形。
撰稿 | Jana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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