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杜博回了趟家,身上是黃呢子軍裝,胸口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左邊肋下的槍套都黑得發(fā)亮,路上的人瞅著他,沒一個認(rèn)得出來的,在深澤杜家莊的大街上溜達(dá)一圈,老鄰居就那么看著,張媽才說這人看著眼熟,不就是小時候那個抱著玉米餅哭的瘦孩子嘛,誰能想到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身板那么結(jié)實,一個不愛說話的營長。
村里人把他圍住問東問西,你帶多少兵啊,嘴里嘖嘖響,杜博說一千六百零三,大伙一下就炸了,都說他胡說,咱這一個團(tuán)才一千多人,你一個營能有那么多人,八路軍一個營也就四五百頂天了,哪來這么些個,笑聲里頭沒人當(dāng)真,他也不回嘴,就聽著,大家哪知道炮兵營跟步兵營不一樣,鄉(xiāng)親們腦子里還是地道戰(zhàn),是自己院里埋地雷,那種仗靠人沖,靠人命填,誰見過一個連就有十二門大炮,一個營一千六百號人,光是炮手,測距的,裝彈的,修炮的就一大堆人,這些細(xì)的他沒講,講了他們也不懂。
他干脆不解釋了,讓通信員把騾子背上的木箱子卸下來,砰一下放地上,一箱子金燦燦的彈殼,一箱子炮栓,村里孩子都圍上去扒拉著看,大人也都不說話了,杜博舉起一個炮栓,那鋼鐵在太陽底下晃眼睛,他說一門炮,一次齊射六發(fā),就是二百七十斤鐵疙瘩,一個足球場都能給你犁一遍,你們說我吹牛,這些彈殼總不會騙人吧,村頭拄拐的那個老兵開了口,說當(dāng)年在晉綏,見過山炮連,八十匹騾子光拉彈藥,一千來號人還真不算多,這事才算給他正了名。
這些事后面,其實沒說的東西才沉,家里頭,他哥在前線沒了,他爹抗戰(zhàn)那會兒也沒了,就剩一個老娘,杜博這次回來,啥也沒提,他娘就給他納鞋墊,往里頭塞點(diǎn)紅糖,好像兒子就是去趕個集,根本不是去當(dāng)兵,也不問前線的事,通信員小聲問他,你咋不跟大娘說老大的事,杜博聲音很低,說她心里有數(shù),她不說是怕我心里難受,我不說,是怕她哭,話就到這,母子倆都明白。
后來部隊南下,碰上了桂系的鋼七軍,杜博自己跑到炮陣地上,打了九發(fā)急速射,打到第七發(fā)的時候炮位炸了,人給炸飛到稻田里,懷里還抱著測距儀,眼睛睜著問炮栓還在不在,那年他才二十一歲,他這一輩子,就沒浪費(fèi)過一分鐘,檔案里頭寫的清清楚楚,營長犧牲,二十一歲。
烈士陵園那面墻上,刻著他的名字,東北野戰(zhàn)軍炮兵團(tuán)二營營長,犧牲時年僅二十一,他活了二十一年,八年都在打仗,帶了三年兵,就回了一次家,前后待了不到兩天,這輩子不長,可沒有一秒鐘是虛的,他沒想當(dāng)什么英雄,該扛炮的時候就去扛炮,該回家的時候就回家,村里孩子就記得,他舉著那個炮栓,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成了那年春天,最亮的一個影子。
說這些,也沒啥證明的意義,誰吹牛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世上真有過這么一群人,活得短,但是活得特別真,那些沒人信的話,最后都成了一地的彈殼和一個名字,他們也沒等誰來夸一句,仗就已經(jīng)打完了,歷史的書翻過去一頁,就剩下墻上那一行字,和他家門口那條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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