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七天,一共花了多少?”妻子林悅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進我疲憊的腦海里。
我靠在沙發(fā)上,不敢看她,低聲報出一個數(shù)字:“六萬三千多一點?!?/strong>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我以為會迎來一場暴風雨,但她只是沉默地從茶幾上拿起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遞到我面前,平靜地說:“你看看這個吧?!?/strong>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01
國慶節(jié)前半個月,我正在辦公室對著一堆報表焦頭爛額,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一個陌生的北方號碼,我隨手劃開接聽,帶著一絲不耐煩:“喂,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一個粗獷又熟悉的聲音:“浩子!你小子可以啊,當了領導,連你班長老李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里的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班長?!”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哈哈!總算想起來了!”老李爽朗的笑聲穿過電波,瞬間把我拉回了十幾年前那個塵土飛揚的訓練場。
我們已經(jīng)有快十年沒見了。
退伍后,大家各奔東西,為了生活四處打拼,漸漸地就斷了聯(lián)系。
老李在電話里說,他和其他四個老戰(zhàn)友——大張、猴子、小梁和阿偉,今年國慶都不用值班,商量著想來南昌聚一聚,看看我。
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一團火在胸口“轟”地一下點燃了。
什么工作,什么報表,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來!必須來!你們什么時候到?我馬上安排!”我對著電話吼道,激動得像個孩子。
掛了電話,我手舞足蹈地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想起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妻子林悅。
晚上回到家,我興沖沖地對正在做飯的林悅說:“老婆,天大的好消息!我那幫老戰(zhàn)友,國慶要來南昌看我!”
林悅回過頭,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真的呀?那太好了,是該聚聚了。”
她停頓了一下,擦了擦手,又補充道:“來幾個人?打算住多久?你心里有個譜,咱們家雖然不缺錢,但也得量力而行?!?/p>
我當時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對她的提醒不以為意。
“放心吧!來的都是過命的兄弟,我心里有數(shù)!必須讓他們感受到南方的老表有多熱情!”我拍著胸脯保證。
從那天起,我整個人就像上了發(fā)條。
我推掉了公司安排的國慶家庭日活動,也婉拒了岳父岳母的家庭聚餐邀請。
我一門心思,全都撲在了如何接待好這五位遠道而來的兄弟身上。
首先是住宿問題。
林悅建議說,可以在我們家附近找個干凈舒適的連鎖酒店,方便又實惠。
但我當場就否決了。
開什么玩笑?
我陳浩的兄弟來了,能住那種地方?
我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在市中心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預訂了三個高級江景房,連訂七天。
光是住宿費,預付款就刷掉了我兩萬多。
看著手機短信提示,我有一瞬間的心疼,但旋即就被一種豪情壯志所取代。
面子!必須得有面子!
接著,我開始瘋狂地在網(wǎng)上搜索南昌及周邊的“吃喝玩樂”全攻略。
哪個飯店的贛菜最正宗?
哪家私房菜館的環(huán)境最高雅?
滕王閣怎么游覽最省力?
鄱陽湖怎么玩才能看到最美的風景?
我把這些信息一一記錄在一個本子上,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甚至還為他們規(guī)劃好了每天的詳細行程,精確到小時。
林悅看我這么投入,只是笑著搖搖頭,沒再多說什么。
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客房打掃干凈,買了很多新鮮的水果和零食,還特意去超市采購了我那幫戰(zhàn)友老家品牌的啤酒。
她的細心,讓我感到溫暖,但也更堅定了我不能在兄弟們面前“掉鏈子”的決心。
終于,十月一日那天到來了。
我提前兩個小時就開著車趕到了昌北機場。
當看到老李、大張他們五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從出口走出來時,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了痕跡,老李的發(fā)際線高了,大張的肚子鼓了,猴子還是那么精瘦,但眼角的皺紋卻藏不住了。
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兄弟情,一個眼神就能確認。
“浩子!”
“班長!”
我們像一群毛頭小子一樣沖上去,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用力地拍打著對方的后背。
周圍的旅客紛紛側(cè)目,但我們毫不在意。
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六個。
看著他們臉上洋溢的笑容和對我的那份全然的信任,我暗暗對自己說:陳浩,接下來的一周,你豁出去了!一定要讓兄弟們不虛此行!
02
我把他們安頓進酒店后,大家簡單洗漱了一下。
看著他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驚嘆于窗外的贛江夜景,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浩子,你這安排得也太到位了!五星級?。「绺缥疫@輩子還是第一次??!”大張拍著他圓滾滾的肚子,由衷地贊嘆道。
“自家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走,先去吃飯,給你們接風洗塵!”我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歡迎晚宴,我設在了本地最頂級的一家贛菜館。
古色古香的包廂,精致的餐具,以及墻上掛著的價值不菲的名人字畫,無一不彰顯著這里的檔次。
我沒有看菜單,直接讓經(jīng)理把他們店里的招牌菜、特色菜全部上一遍。
鄱陽湖的甲魚、余干的辣椒炒肉、蓮花血鴨、井岡山的煙筍……滿滿當當擺了一大桌。
酒,自然也要配得上這桌菜。
我點的是珍藏版的二十年陳釀,光是開瓶費就讓我眼皮跳了一下。
林悅作為家屬也出席了,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微笑著幫大家倒茶,偶爾說幾句話,顯得大方又得體。
酒過三巡,話匣子徹底打開。
我們聊起了當年在部隊的糗事,誰半夜說夢話喊著姑娘的名字,誰在野外拉練時偷偷藏了兩個饅頭,誰又因為疊不好“豆腐塊”被班長罰站。
說著說著,就笑得前俯后仰。
笑著笑著,眼眶又都紅了。
那一晚,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好多話。
最后散場時,我去結賬,看著賬單上那個接近一萬的數(shù)字,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心臟還是猛地收縮了一下。
林悅在我身后,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
我沖她笑了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刷了卡。
回到酒店,兄弟們都已經(jīng)有了醉意,我一個個把他們安頓好。
等我和林悅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
“今天……花了不少吧?”她幫我脫下外套,輕聲問道。
“還好,難得聚一次嘛,開心最重要?!蔽液鼗卮稹?/p>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夢里全是我們穿著軍裝,在陽光下奔跑的年輕模樣。
次日,為了讓他們領略南昌的文化底蘊,我安排了游覽滕王閣和八一廣場。
考慮到他們可能宿醉未醒,我沒有讓他們擠地鐵或者公交,而是直接通過APP叫了一輛七座的豪華商務車,全程接送。
站在滕王閣上,俯瞰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兄弟們都發(fā)出了陣常的感慨。
猴子是個文藝青年,還搖頭晃腦地背誦著《滕王閣序》,引得我們一陣哄笑。
門票、導游費、以及在景區(qū)里買水、買紀念品的錢,我全都包了。
每當他們有人掏出錢包,我都會第一時間按住:“說好了我來安排,誰跟我搶,就是不把我當兄弟!”
中午,我們在滕王閣附近找了一家很有名的瓦罐湯店,品嘗了地道的南昌小吃。
這一頓雖然不貴,但下午的開銷很快又把預算拉了上去。
我?guī)е麄內(nèi)チ税艘粡V場,參觀了紀念館。
從紀念館出來,大家的情緒都有些凝重。
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我提議去附近最大的商場逛逛。
林悅拉了拉我的衣角,小聲說:“逛逛就行了,別又亂買東西?!?/p>
我口頭上答應著,但一進商場,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大張看上了一套茶具,小梁對一套文房四寶愛不釋手。
我二話不說,直接讓服務員打包。
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jīng)付完了款。
看著他們既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心里特別受用。
晚飯,我們體驗了南昌的夜市文化,吃著燒烤,喝著啤酒,那種感覺仿佛又回到了部隊門口的小攤上。
這是幾天來最便宜的一頓飯,但也是大家最放松的一頓。
可我總覺得,這樣的招待,似乎有些配不上他們的遠道而來。
于是,我提議去KTV唱歌。
我開了一個最大的包廂,點了最貴的果盤和洋酒套餐。
我們聲嘶力竭地吼著當年的軍歌和流行老歌,汗水和酒精混雜在一起,氣氛熱烈到了極點。
又是凌晨才散場,結賬時又是好幾千。
回家的路上,林悅一直沒說話。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但我主動開了口:“老婆,我知道花錢有點厲害,但你想想,這可能是我們這輩子唯一一次這么整齊地聚在一起了,我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她嘆了口氣,說:“我不是心疼錢,我是心疼你。你這樣打腫臉充胖PANG子,累不累?”
我沉默了。
累嗎?
當然累。
心也累,身體也累。
但我停不下來。
03
為了讓這次旅行有個高潮,我計劃了兩天一夜的廬山行。
依舊是那輛豪華商務車。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美。
兄弟們像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興奮地指著窗外,不停地拍照。
我提前在廬山山頂預訂了一家價格不菲的景觀酒店,從房間的窗戶就能看到云海翻騰。
辦理入住時,猴子看到了前臺的價格牌,咋舌道:“浩子,這一晚上都快趕上我半個月工資了,太奢侈了,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吧?”
“別說了,猴子,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我可生氣了?!蔽野迤鹉?,迅速刷卡辦完了手續(xù)。
在廬山的兩天,我們游覽了含鄱口,參觀了美廬,在仙人洞感受了云霧繚繞。
我請了當?shù)刈詈玫膶в?,為我們講解廬山的歷史和典故。
吃的,自然也是當?shù)刈钣忻摹叭纭薄u、石魚、石耳。
那家餐廳坐落在山間,環(huán)境清幽,價格自然也“清幽”不到哪里去。
一頓飯下來,又是一個咋舌的數(shù)字。
晚上,我還特意安排了溫泉。
大家泡在熱氣騰騰的溫泉里,仰望著山間的星空,都感慨說這才是人生。
看著他們臉上滿足的笑容,我覺得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此刻的快樂,值了。
從廬山下來,我的銀行卡余額已經(jīng)發(fā)出了嚴重的警報。
但這七天的行程,才剛剛過半。
回到南昌市區(qū),行程也接近尾生。
我?guī)е麄內(nèi)ス淞巳f壽宮歷史文化街區(qū),感受老南昌的市井氣息。
林悅建議說,如果要買特產(chǎn),這里有很多物美價廉的老字號。
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有自己的盤算。
老字號的東西是不錯,但包裝太普通了,送人拿不出手。
我找了個借口,把他們帶到了市中心最高端的一家特產(chǎn)專賣店。
里面的茶葉,都是用精美的瓷罐裝著的。
瓷器,也都是名家燒制的。
我給每位戰(zhàn)友都挑了一罐頂級的云霧茶和一套景德鎮(zhèn)的薄胎瓷碗。
“浩子,這使不得,太貴重了!”老李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班長,你要是還當我是你帶出來的兵,就收下!這點心意,跟我當年在部隊受你們的照顧比起來,算什么?”我把姿態(tài)放得很低,話卻說得很硬。
他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了。
看著服務員開出的那張長長的賬單,我的心在滴血,但臉上卻????維持著云淡風輕的笑容。
最后一頓告別晚宴,我選擇了一家非常氣派的江景餐廳。
我們誰都沒有提離別,但空氣中已經(jīng)彌漫著傷感的氣氛。
那一晚,大家話不多,但酒喝得比哪天都多。
晚宴結束后,我提議去做個足浴,放松一下。
在豪華的足浴會所里,我們享受著專業(yè)的按摩,聊著未來的打算,約定著下次不知道何年何月的相聚。
當我結完這最后一筆大額開銷后,我偷偷看了一眼手機銀行APP。
這七天,連吃帶住,加上游玩和購物,總花費,定格在了六萬三千二百八十元。
我半年的積蓄,就這樣在短短一周內(nèi),流水般地花光了。
第七天上午,天有些陰沉,像是預示著離別。
我開著車,載著五位兄弟,緩緩駛向機場。
車里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都沒怎么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到了機場,我?guī)退麄儼研欣钜患嵯聛怼?/p>
在安檢口,我們駐足了很久。
“浩子,回去吧?!崩侠畹谝粋€開口,他的眼眶有些紅。
“是啊,浩子,送到這里就行了。”大張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次……太破費了,兄弟們心里都過意不去?!焙镒拥吐曊f道。
我強忍著心里的酸楚,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自家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一路順風,到了給我發(fā)個信息!”
我們挨個擁抱。
那擁抱,和來時一樣用力,但心情卻截然不同。
一個是久別重逢的喜悅,一個是后會無期的傷感。
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安檢口的盡頭,才緩緩轉(zhuǎn)身。
回家的路上,車里空蕩蕩的,安靜得可怕。
我打開音響,想放點音樂,但切了幾首都覺得心煩意亂。
巨大的熱情和喧囂退去后,是無盡的疲憊和空虛。
還有那筆高達六萬三的開銷,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我開始后悔,是不是有些地方做得太過了?
是不是有些錢,本可以不用花?
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當時我小氣了,兄弟們會怎么看我?
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著我一路。
推開家門,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家里被林悅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仿佛那五個壯漢從沒來過一樣。
她正在廚房里忙碌。
“回來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語氣很平靜。
“嗯。”我應了一聲,把車鑰匙扔在鞋柜上,整個人癱倒在沙發(fā)里。
我以為她會立刻開始“審問”我關于花錢的事,或者至少會抱怨幾句。
但她沒有。
她只是端了一杯泡好的熱茶給我,說:“累了吧?先喝口水,飯馬上就好?!?/p>
她的平靜,讓我更加不安。
這感覺,就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我寧愿她跟我大吵一架,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
整個下午,我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戰(zhàn)友,也沒有提花錢的事。
我們就好像一對普通夫妻,過著一個普通的周末。
她看她的電視劇,我看我的手機。
但我的手機屏幕上,始終停留在那個刺眼的銀行余額界面。
我心里一遍遍地演練著,如果她問起來,我該怎么解釋,怎么說服她。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
04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我沖了個熱水澡,想洗去一身的疲憊。
當我穿著睡衣從浴室走出來時,發(fā)現(xiàn)客廳的燈光調(diào)得很暗,林悅正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她沒有看電視,也沒有玩手機,就那么坐著,好像在等我。
她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讓我有些害怕,完全看不出喜怒。
“過來坐?!彼艺辛苏惺帧?/p>
我的心“咯噔”一下,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手心里已經(jīng)開始冒汗。
她沒有多說什么開場白,只是從身邊的茶幾上,拿起一個黃色的牛皮紙文件袋。
那個文件袋看起來有些厚度。
她把文件袋遞到我的面前,聲音依舊是那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柔。
“你看看這個吧?!?/p>
我看著那個文件袋,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
第一個,也是最讓我恐懼的一個念頭是:離婚協(xié)議書。
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這么多年的積蓄,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就在短短一周內(nèi),被我為了所謂的“面子”和“兄弟情”揮霍一空。
她肯定是對我徹底失望了,無法忍受我這種不計后果、虛榮又愚蠢的行為。
這個家,要散了。
我的手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我不敢去接那個文件袋,它仿佛有千斤重。
“怎么了?打開看看?!绷謵偞叽倭艘痪洹?/p>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走上刑場的犯人,懷著一種極度復雜和忐忑的心情,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了那個文件袋。
封口處是用膠水粘住的。
我笨拙地撕開封口,刺啦一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異常刺耳。
我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我閉上眼睛,從里面拿出東西。
然而,當我徹底看清楚東西時,我整個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