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快簽字吧?!?/strong>
小叔子陸勇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催促和得意。
我望著桌上那份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債務(wù)確認書,拿起筆,指尖冰涼,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墨黑的筆尖,即將落在白紙上的那個瞬間,一個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等一下?!?/strong>
律師張正陽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目光越過我,如鷹隼般銳利地射向?qū)γ娴年懹隆?/strong>
“這份文件,該簽的人不是她?!?/strong>
01
婆婆李秀英的葬禮,辦得簡單卻肅穆。
天空中飄著不大不小的雨,細細密密的,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傷里。
我穿著一身黑衣,機械地向每一位前來吊唁的親友鞠躬致謝。
臉上早已沒有了淚,心里卻像被挖空了一塊,冷風不住地往里灌。
整整三天,我?guī)缀鯖]有合眼,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著和婆婆相處的過往。
她是個很普通的老太太,個子不高,微微有些發(fā)福,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縫。
我叫蘇晚,和丈夫陸澤結(jié)婚已經(jīng)十二年了。
想當初,我遠嫁到這個城市,無親無故,是婆婆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疼。
我剛進門那會兒,吃不慣這邊的口味,她就變著法地學(xué)我老家的菜式。
廚房里經(jīng)常被她折騰得烏煙瘴氣,端出來的菜味道也總是不對,但那份心意,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暖。
陸澤工作忙,經(jīng)常出差,家里的大事小情,很多時候都是我和婆婆一起扛。
我生孩子那年,她守在產(chǎn)房外一天一夜。
孩子出來后,她愣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我整整一個月的月子,比我親媽還盡心。
她總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蘇晚啊,咱們這個家,多虧有你?!?/p>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兒媳。
可現(xiàn)在,這個最疼我的人,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走了。
一場突發(fā)的腦溢血,連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丈夫陸澤站在我身邊,攬著我顫抖的肩膀,他的眼圈也是紅的。
這個一米八的漢子,在母親的離去面前,脆弱得像個孩子。
小叔子陸勇則在另一邊忙著招呼客人。
他看起來也很悲傷,只是那悲傷底下,似乎總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葬禮結(jié)束后,全家人都筋疲力盡。
可還沒等我們從悲痛中緩過神來,陸勇就提出,要盡快處理一下母親的后事,特別是遺產(chǎn)問題。
他說,媽走得突然,但生前找律師立了遺囑,還是早點弄清楚,好讓老人家安心。
我當時沒多想,覺得這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們一家人,包括我和陸澤,還有陸勇,一起坐在了婆婆生前找的律師——張正陽的辦公室里。
張律師大概五十歲上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神情嚴肅,看起來一絲不茍。
他拿出一份密封的牛皮紙袋,當著我們的面拆開,取出里面的文件。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我的心,不知為何,開始隱隱有些不安。
陸勇坐在我對面,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
他眼神里透著一股迫不及待的期待,那樣子讓我心里很不舒服。
“根據(jù)李秀英女士生前立下的具備法律效力的遺囑,”張律師清了清嗓子,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開始宣讀。
“其名下位于城東的房產(chǎn)一套,由其小兒子陸勇先生繼承?!?/strong>
聽到這句話,我愣住了。
那套房子,是婆婆和公公留下的唯一房產(chǎn)。
雖然面積不大,地段也一般,但在如今的房價下,也價值近百萬。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陸澤,他的臉上也滿是錯愕。
陸勇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樣,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恢復(fù)了沉痛的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
張律師并沒有停頓,繼續(xù)念道:“此外,李秀英女士生前尚有一筆個人債務(wù),總計二十三萬元人民幣?!?/p>
“此筆債務(wù)......”
他在這里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指定由其長子之妻,蘇晚女士,一人承擔償還?!?/strong>
轟的一聲,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靂當頭擊中。
我繼承了婆婆二十三萬的債務(wù)?
這怎么可能!
婆婆一輩子省吃儉用,為人本分,怎么會欠下這么多錢?
就算真的有,又為什么偏偏要我一個人來還?
那個最疼我的婆婆,怎么會做出這樣殘酷的安排?
“不可能!”我失聲叫了出來,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這絕對不可能!”
“張律師,是不是搞錯了?”
陸澤也反應(yīng)過來,激動地站起身:“張律師,我媽怎么可能欠錢?”
“而且就算有,也該我們兄弟倆承擔,怎么會讓我妻子一個人還?”
“這里面肯定有誤會!”
“陸澤先生,蘇晚女士,請冷靜?!睆埪蓭熗屏送蒲坨R,表情依舊平靜。
“這份遺囑是李女士在意識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下,親自委托我訂立的,所有程序都符合法律規(guī)定。”
“至于債務(wù)的來源,是李女士幾年前的一筆銀行個人消費貸款,合同和流水都在這里?!?/p>
說著,他從文件夾里又抽出幾張紙,推到我們面前。
我呆呆地看著那白紙黑字,上面的簽名,確確實實是婆婆的筆跡。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淵。
“哥,嫂子,你們先別激動?!标懹麓藭r站了出來,扮演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他走過來,假惺惺地拍了拍陸澤的肩膀,又轉(zhuǎn)向我,一臉“沉痛”地說道:“媽這么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
“嫂子,我知道你委屈,可這畢竟是媽的遺愿啊?!?/p>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再說了,嫂子你是文化人,在公司當主管,收入比我和哥都高?!?/p>
“這二十三萬對你來說,努努力也就幾年時間?!?/p>
“媽可能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把這個重擔交給你的?!?/p>
“我們得理解老人家的苦心,讓她老人家走得安心啊?!?/p>
他的話聽起來句句在理,仿佛處處在為我著想,可我卻從他那看似悲傷的眼神深處,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幸災(zāi)樂禍。
我的心涼透了。
什么苦心?
這分明是把一個爛攤子,一個天大的包袱,硬生生甩給了我這個外姓的兒媳!
房子給了親兒子,債務(wù)卻給了兒媳婦。
多么“公平”,多么“合理”的安排!
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小叔子,再看看身邊雖然憤怒卻不知所措的丈夫,還有那份冰冷的遺囑。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婆婆生前對我的那些好,那些疼愛,難道全都是假的嗎?
還是說,在她的心里,我終究只是一個外人,一個可以用來為她親生兒子犧牲和付出的工具?
巨大的悲痛和委屈,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律師事務(wù)所的。
外面的雨還在下,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和心里的寒意混在一起,讓我從里到外,凍得徹徹底底。
曾經(jīng)我以為無比溫暖的家,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02
回到家的那個晚上,我和陸澤爆發(fā)了結(jié)婚十二年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昏暗的路燈光透進來,將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陸澤,你今天為什么不說話?”我終于忍不住,聲音沙啞地質(zhì)問他。
“在律師事務(wù)所,當著你弟弟的面,你為什么一句話都不替我說?”
“那可是二十三萬,不是兩千三百塊!”
“我說了!”陸澤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聲音也提高了八度。
“我不是問律師了嗎?”
“可那是媽的遺囑,白紙黑字寫著的,我能怎么辦?”
“難道要我鬧得媽在天之靈都不安寧嗎?”
“媽的遺囑?”
“她為什么會立下這樣的遺囑?”我紅著眼眶,一步步逼近他。
“房子給你弟,債務(wù)給我,這是什么道理?”
“我嫁到你們家十二年,我自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p>
“我哪里對不起她了,她要這么對我?”
“蘇晚,你別這么說我媽!”陸澤的臉色很難看。
“媽平時有多疼你,你心里不清楚嗎?”
“她這么做,肯定有她的難處......”
“難處?”
“她有什么難處?”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淚。
“她的難處就是把房子給自己最疼的小兒子,然后把爛攤子甩給我這個能干的兒媳婦嗎?”
我們的爭吵,像兩只互相撕咬的困獸,用最傷人的話語,刺向曾經(jīng)最親密的愛人。
我知道陸澤心里也難受,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愛我,也孝順母親,更要顧及兄弟情分。
可在此刻,他的懦弱和所謂的“顧全大局”,在我看來就是一種背叛。
我需要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一個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對風雨的丈夫。
這場爭吵,最終在兩個人聲嘶力竭的疲憊中,無疾而終。
我們背對背躺在床上,中間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長夜漫漫,無人入眠。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里。
而小叔子陸勇,則像是算準了時機一樣,開始了他看似“關(guān)心”的催促。
他先是給陸澤打電話,說銀行那邊已經(jīng)在催款了。
如果不及時處理,會產(chǎn)生高額的滯納金,甚至?xí)绊懙饺胰说恼餍拧?/p>
“哥,我知道這事兒讓嫂子受委屈了,可現(xiàn)在不是賭氣的時候?!?/p>
“你好好勸勸嫂子,咱們先把眼前這關(guān)過去。”
“媽的后事還沒徹底辦完,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p>
他的話,句句都戳在陸澤的軟肋上。
陸澤本就心煩意亂,被他這么一催,更加焦慮。
他開始嘗試著做我的思想工作,話里話外都是讓我“顧全大局”,先去把債務(wù)繼承的手續(xù)辦了。
“晚晚,我知道你心里苦。”
“要不這樣,這筆錢,我們一起還?!?/p>
“我把我的工資卡給你,以后我們省吃儉用,總能還上的?!彼噲D用這種方式來彌補。
我看著他疲憊的臉,心里五味雜陳。
我不是在乎錢,我過不去的是心里的那道坎。
見陸澤這邊沒什么進展,陸勇又開始直接給我發(fā)信息。
信息的內(nèi)容,從一開始的溫言軟語,變成了后來的道德綁架。
“嫂子,我知道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媽生前最信任的就是你?!?/p>
“你就當是幫媽最后一個忙,別讓她老人家在地底下還操心?!?/p>
“嫂子,你和哥感情這么好,可別因為這件事傷了和氣?!?/p>
“錢是身外之物,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最重要的?!?/p>
“嫂子,你再不簽字,銀行那邊就要走法律程序了,到時候鬧得鄰里皆知,對誰都不好?!?/p>
“你也不想媽的名聲受損吧?”
每一條信息,都像一把軟刀子,一下下割在我的心上。
他把我擺在了一個不得不退讓的位置上,用婆婆的名聲,用我們夫妻的感情,用整個家庭的和睦來逼迫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
丈夫不理解我的委屈,小叔子又步步緊逼。
我白天在公司要強顏歡笑,處理繁雜的工作,晚上回到家,又要面對這冰冷的現(xiàn)實。
有好幾次,我深夜獨自坐在陽臺上,看著城市的萬家燈火,忍不住想,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難道我十二年的付出,就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嗎?
那天晚上,我整理婆婆遺物的時候,無意中翻出了一本舊相冊。
相冊里,夾著一張我和婆婆的合影。
那是幾年前,我們一起去公園,照片上的她笑得滿臉褶子,慈祥地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疼愛。
我的手指撫過照片上婆婆的笑臉,眼淚終于決堤。
我還是不相信,照片上這個笑得如此溫暖的老人,會忍心這樣傷害我。
或許......或許她真的有什么難言之隱?
或許陸勇說得對,她是真的相信我有能力處理好這一切?
我腦子里亂成一團,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吶喊著不公,另一個聲音卻在低語,勸我放下。
我想起了婆婆為我燉的那一碗碗雞湯,想起了她在我生病時焦急的眼神,想起了她偷偷塞給我錢讓我買新衣服時的樣子......
那些溫暖的記憶,像一層厚厚的繭,將我包裹起來。
最終,對婆婆那份難以割舍的感情,以及對這個我付出了全部心血的家的責任感,壓倒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我擦干眼淚,從臥室走出去。
陸澤正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我走到他面前,平靜地開口:“陸澤,你和陸勇約個時間吧?!?/p>
“我......去簽字。”
陸澤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濃濃的愧疚和一絲如釋重負。
他掐滅了煙,站起來,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里,聲音哽咽:“晚晚,委屈你了?!?/p>
“你放心,這筆錢,我砸鍋賣鐵也會跟你一起還。”
我靠在他的懷里,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
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他的肩頭。
我告訴自己,蘇晚,你就當這是你為婆婆、為這個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簽了字,還了錢,從此以后,兩不相欠。
03
簽字那天,天氣意外地晴朗,陽光透過律師事務(wù)所的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進我心里一絲一毫。
我和陸澤,還有陸勇,再次坐在了張正陽律師的對面。
還是那間辦公室,還是那幾個人,但氣氛卻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桌上,靜靜地躺著那份《債務(wù)繼承確認書》。
短短幾頁紙,對我來說卻重如泰山。
陸澤坐在我身邊,手在桌子底下緊緊握著我的,他的手心全是汗。
陸勇則坐在我們對面,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新夾克,頭發(fā)梳得油亮。
他試圖用一杯茶來掩飾自己的情緒,但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和眼神里藏不住的急切,還是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我沒有去看文件的具體內(nèi)容,因為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會扎得我鮮血淋漓。
我只是麻木地拿起了桌上的簽字筆。
筆很重,我?guī)缀跤帽M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握穩(wěn)。
我的目光掃過身邊的丈夫,陸澤低下了頭,不敢看我的眼睛,那是一種愧疚到極點的逃避。
我又看向?qū)γ娴男∈遄?,他正用一種鼓勵又帶著催促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我簽下這個字,就是完成了一件多么神圣而偉大的使命。
我的心,在這一刻,徹底死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眨了眨眼,強迫自己看清那需要簽下我名字的方框。
再見了,曾經(jīng)那個天真、幸福的蘇晚。
從今天起,你就要為自己十二年的真心,付出沉重的代價。
我閉上眼,任由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手中的筆,緩緩落下。
就在筆尖即將觸碰到紙面的那一剎那——
張律師突然伸出手,按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簽字。
他沒有看我,而是將目光銳利地投向了對面的陸勇,聲音不大,但字字千鈞,響徹在安靜的房間里:
“等一下?!?/strong>
“這份文件,該簽字的人不是她?!?/strong>
他頓了頓,抬起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臉色瞬間煞白的陸勇,一字一頓地說道:
“陸勇先生,這23萬,法律上,應(yīng)該你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