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張政委拍著我的肩膀,問我知不知道我救的那個女兵是誰時,我的人生,像被長江的洪峰,第二次沖刷。
距離96年那場滔天洪水,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里,我把那段記憶死死地壓在心底,像一塊沉在江底的石頭。我依舊是那個在訓練場上嗷嗷叫的班長陳建軍,依舊是那個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把軍功章擦得比自己臉還亮的兵??芍挥性谖缫箟艋貢r,那渾濁翻滾的江水、撕心裂肺的呼喊,和那個從我手中滑脫又被我死死拽住的、冰冷纖細的手腕,才會猛地浮上水面,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時間撥回到1998年的初秋,部隊大院里的梧桐葉開始泛黃,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離別的味道。我轉(zhuǎn)業(yè)報告批下來的那天,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
第1章 脫下軍裝的前夜
“建軍,真要走了?”
宿舍里,同年入伍的老鄉(xiāng)王大鵬一邊幫我卷著鋪蓋,一邊絮絮叨叨。他的眼睛有點紅,我們這批兵里,我是第一個走的。
我“嗯”了一聲,手上沒停,把那身洗得發(fā)白、卻依然筆挺的舊軍裝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早就準備好的帆布包里。這身衣服,比我身上任何一件新衣服都金貴。
“回老家干啥?繼續(xù)種那幾畝薄田?你這一身本事,回去了不就廢了?”王大鵬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我的床沿上,床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
我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廢了?或許吧??蓪ξ襾碚f,當兵這幾年,已經(jīng)是我陳建軍這輩子最榮耀的時光了。我是從鄂西大山里走出來的娃,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能穿上這身軍裝,能在部隊里拿到三等功,能在九江大堤上扛過沙包,堵過決口,我已經(jīng)覺得值了。
至于未來,我還沒想好?;蛟S真像大鵬說的,回家守著爹娘,娶個媳婦,繼續(xù)跟土地打交道。那樣的日子,踏實。
“行了,別跟個似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蔽掖妨怂蝗胱寶夥蛰p松點。
可王大鵬卻沒笑,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建軍,說真的,你就沒想過別的路子?就說96年那事兒,你救了那么多人,還有一個是軍醫(yī)大學的女兵,聽說還是個干部子女……你就沒想著,找找關(guān)系?”
我的手頓了一下。
那個女兵。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緊閉的雙眼,和被泥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的軍裝。我甚至不記得她的長相,只記得她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隨時都會被洪水卷走。
“胡說八道什么?!蔽野逊及睦湣班А钡匾幌吕希曇粲悬c硬,“救人是當兵的本分,跟她是誰有啥關(guān)系?再說了,人海茫茫的,我上哪兒找去?”
“嘿,你小子就是死腦筋?!蓖醮簌i看我有點不高興,也不敢再多說,只是嘟囔了一句,“多好的機會……”
我沒再理他。
機會?我陳建軍從沒想過用救人命的事,去換什么所謂的機會。那是在褻瀆這身軍裝,也是在褻瀆那些在大堤上犧牲的戰(zhàn)友。
晚上,連隊為我辦了歡送會。大家唱著軍歌,喝著酒,說著豪言壯語和不舍的離別。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烈,燒得喉嚨火辣辣的,可心里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卻怎么也壓不下去。
我真的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片揮灑了無數(shù)汗水的訓練場,離開這些睡在我上鋪下鋪、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的兄弟。
回到宿舍,我借著酒勁,把那枚三等功獎?wù)掠帜昧顺鰜?。獎?wù)卤鶝龅挠|感貼在手心,上面刻著的“抗洪搶險”四個字,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夏天。
第2章 1996,九江大堤
1996年的夏天,長江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獸,咆哮著,撕扯著它所經(jīng)過的一切。
我們部隊是第一批接到命令開赴九江的?;疖囓嚧巴?,曾經(jīng)的魚米之鄉(xiāng)變成了一片澤國。渾黃的江水漫過了田野,吞噬了村莊,只剩下一些屋頂和樹梢在水面上掙扎。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泥土和水草混合的腥味。
到達九江大堤時,情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峻。連日的暴雨讓水位不斷上漲,大堤多處出現(xiàn)管涌和滲漏,岌岌可危。我們的任務(wù),就是加固堤壩,堵住缺口,死保大堤。
那段時間,人就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沒有白天黑夜,只有命令和任務(wù)。餓了,啃一口冰冷的饅頭;渴了,捧一把渾濁的江水;困了,就靠在沙包上瞇幾分鐘。每個人的嘴唇都干裂起皮,嗓子因為不停地喊口號而沙啞,肩膀被沙包磨得血肉模糊。
我當時是班里的尖刀,什么最危險的活兒都搶在最前面。跳進齊腰深的激流里打樁,冒著隨時可能塌方的危險去封堵管涌,這些事我都干過。不是不怕死,而是當你看到大堤后面那萬家燈火,看到那些站在高處、眼神里充滿恐懼和期盼的百姓,你就覺得,自己這條命,必須頂在最前面。
出事那天,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大堤的一個閘口附近出現(xiàn)了巨大的潰口,洪水像脫韁的野馬,瞬間沖垮了我們剛剛筑起的子堤。好幾個戰(zhàn)友和正在幫忙的群眾一下子就被卷了進去。
“快!救人!”連長大吼一聲,我們幾十個水性好的兵,腰上系著繩子,就跳進了洪流里。
水流太急了,人在里面根本站不住,就像一片樹葉。我憑著一股蠻力,抓住了一塊漂過來的木板,拼命地在水里搜尋。到處都是哭喊聲和求救聲,混雜著風聲雨聲,像地獄里的交響樂。
就在那時,我看到不遠處,一個穿著軍裝的身影正抱著一根斷裂的電線桿,時沉時浮。她的頭發(fā)散亂著,已經(jīng)看不清臉,只有一只手還死死地抓著電線桿,另一只手無力地垂在水里。
“堅持住!”我大喊了一聲,也不知道她聽沒聽見,就奮力地朝她劃過去。
靠近了才看清,是個女兵。她的軍裝已經(jīng)被撕開了好幾道口子,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紫,看樣子已經(jīng)快不行了。
“抓住我!”我沖她吼道,把手伸了過去。
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緩緩地睜開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解脫般的疲憊。她好像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朝我伸出手。
就在我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的瞬間,一個巨浪打來,她抓著的電線桿猛地一轉(zhuǎn),她的手脫開了。
我腦子“嗡”的一下,什么都沒想,松開木板,一個猛子就扎了過去。
江水冰冷刺骨,渾濁得什么都看不見。我只能憑著感覺,拼命地向前游。嗆了好幾口水,肺里像火燒一樣。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的手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是她的胳膊!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把將她抓住,然后奮力地向上游。
“嘩啦”一聲,我終于沖出了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另一只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箍著她,生怕再被水沖走。
她已經(jīng)完全昏迷了。
我拖著她,在洪水中浮沉,等待著救援。那時候,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是一名軍人,我不能讓她死在我面前。
后來,我們被沖鋒舟救了上來。我把她交給醫(yī)療隊的時候,她還有微弱的呼吸。我記得一個醫(yī)生看了她胸前的身份牌,對我說了句:“小伙子,你救了個了不起的軍醫(yī)?!?/p>
我當時累得快虛脫了,咧嘴笑了笑,沒當回事。在我眼里,她只是一個需要被救援的戰(zhàn)友,一個生命。
再后來,我聽說她被轉(zhuǎn)運到了后方醫(yī)院,脫離了危險。而我們,又投入到了新一輪的搶險中。這件事,就像洪水中的一朵小浪花,很快就被更大的風浪給淹沒了。
我從沒想過要去打聽她是誰,叫什么名字。
在我看來,那是我作為一名軍人的職責,僅此而已。
第3章 政委的談話
第二天一早,我去團部辦最后的手續(xù)。一路走來,遇到的干部和戰(zhàn)友都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拍著我的肩膀,說著“?;丶铱纯础?。我一一笑著回應(yīng),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著。
辦完手續(xù),我正準備離開,卻被團政治處的干事叫住了。
“陳班長,張政委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p>
張遠山政委?我心里咯噔一下。張政委是我們團里出了名的“鐵面政委”,平時不茍言笑,要求嚴格。但他對我們這些基層士兵,尤其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兵,又格外關(guān)心。我立三等功的時候,他親自給我戴的獎?wù)?,還勉勵我“要對得起這身軍裝,對得起人民的信任”。
我一個快要脫下軍裝的老兵,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懷著一絲忐忑,我敲響了政委辦公室的門。
“報告!”
“進來?!?/p>
辦公室里,張政委正坐在辦公桌后,戴著老花鏡看一份文件。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他斑白的鬢角上,讓他平日里嚴肅的臉龐顯得柔和了許多。
“政委好!”我立正敬禮,聲音洪亮。
“是建軍啊,坐?!睆堈痤^,對我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他親自給我倒了杯水,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
“報告都辦好了?”他問道。
“是,都辦好了。明天一早的火車?!蔽叶苏刈?,雙手放在膝蓋上。
張政委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目光很深邃,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在這種目光下,我感覺自己像個沒穿衣服的小孩,有點不自在。
“建軍,在部隊這幾年,感覺怎么樣?”他突然問。
“報告政委,感覺很好!部隊把我從一個山里娃,鍛煉成了一個真正的兵!我感謝部隊,感謝領(lǐng)導的培養(yǎng)!”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回答,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標準答案。
張政委擺了擺手,笑道:“別跟我來這套。坐下,放松點,咱們今天不談工作,就聊聊天?!?/p>
我依言坐下,但背脊依然挺得筆直。
“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他繼續(xù)問。
“還沒想好??赡堋葞图依锔牲c農(nóng)活,然后看看有沒有機會,出去打工?!蔽依侠蠈崒嵉鼗卮稹?/p>
“嗯。”張政委沉吟了片刻,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我連忙擺手說不會。他自己點上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辦公室里彌漫開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建軍,你是個好兵。”他緩緩地說道,“軍事素質(zhì)過硬,思想覺悟高,尤其是在關(guān)鍵時刻,能豁得出去。96年抗洪,你的表現(xiàn),團里都看在眼里?!?/p>
提到96年,我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一拍。
“那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蔽业吐曊f。
“是應(yīng)該做的?!睆堈瘡椓藦棢熁遥掍h突然一轉(zhuǎn),“但做了,就不能當沒發(fā)生過。”
他看著我,眼神變得格外認真。
“建軍,我問你個事,你要跟我說實話?!?/p>
“是,政委!”
“96年在九江大堤,你從洪水里救起來一個女兵,你還記得嗎?”
“……記得?!蔽业穆曇粲悬c干澀。
張政委的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那你知道,她是誰嗎?”
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層浪。我猛地抬起頭,對上張政委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我……我不知道,政委?!蔽矣行┙Y(jié)巴地回答,“我當時沒想那么多,救上來就交給醫(yī)療隊了?!?/p>
張政委看著我,似乎在判斷我話里的真?zhèn)?。良久,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靠回到椅子上,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像是欣慰,又像是感慨。
“我就知道你小子是這個德性?!彼缌藷燁^,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但更多的是贊許,“你呀,真是個純粹的兵?!?/p>
我被他這句話搞得更糊涂了。
“政委,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那個女兵……她,她有什么特殊的嗎?”我忍不住問道。
張政委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從桌上的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一份檔案袋,遞給我。
“你自己看看吧?!?/p>
我遲疑地接過檔案袋,入手很沉。我打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份打印的資料和幾張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第一張,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女孩,英姿颯爽。她梳著齊耳的短發(fā),五官清秀,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p>
很陌生。
我確定我從沒見過這張臉??僧斘铱吹降诙堈掌瑫r,我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是一張戰(zhàn)地記者拍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混亂的九江大堤,我穿著濕透的作訓服,正背著一個昏迷的女兵,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岸上走。那個女兵的臉被泥水和頭發(fā)糊住了,看不真切,但從身形和那身被撕破的軍裝來看,我認得出來,就是她。
我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她叫林晚舟,當時是第二軍醫(yī)大學派到前線的實習軍醫(yī)?!睆堈穆曇粼谖叶呿懫?,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她父親,是林振國。”
林振國?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中了我的天靈蓋。
我雖然只是個大頭兵,但每天看報紙聽新聞,這個名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振國,共和國的將軍,當時正擔任南京軍區(qū)的主要領(lǐng)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手里那份薄薄的資料,此刻卻重如千鈞。我救的那個女兵,那個在洪水里差點沒命的女孩,竟然是林振國的女兒?
這……這怎么可能?
第4章 一個陌生的名字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林晚舟。林振國。
這兩個名字在我腦子里反復回響,攪得我心神不寧。我一個山溝里出來的窮小子,竟然和一位將軍的名字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感覺,比當初跳進洪水里還要讓人心慌。
“政委,這……這是不是搞錯了?”我的聲音干得像砂紙在摩擦。
“搞錯了?”張政委搖了搖頭,“人家林將軍為了找你,都快把整個長江沿線的部隊翻過來了。要不是前段時間,軍區(qū)整理抗洪資料,偶然發(fā)現(xiàn)了那張照片,恐怕你小子轉(zhuǎn)業(yè)回家種地了,人家都還蒙在鼓里?!?/p>
我看著照片上那個模糊的背影,一時間百感交集。
“她……她怎么樣了?”我下意識地問道。
“恢復得很好。那次嗆水嚴重,加上感染,在醫(yī)院躺了小半年。后來身體好了,就繼續(xù)回學校念書,今年剛畢業(yè),分配到了軍區(qū)總院?!睆堈恼Z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別人的事。
我點了點頭,心里松了口氣。人沒事就好。
可隨即,一個更大的疑問涌上心頭。
“那……那他們找我,是想干什么?”我緊張地看著張政委。
這個問題,才是我最擔心的。在我的認知里,這種大人物,是活在新聞聯(lián)播里的,離我的生活比天還遠。他們現(xiàn)在找到了我,難道是要……報答我?
一想到“報答”這兩個字,我心里就一陣別扭。
張政委看出了我的局促,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寬厚而有力,帶著一股讓人安定的力量。
“建軍,你別緊張。林將軍一家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單純地想見見你,當面跟你說聲謝謝。”
“政委,這聲‘謝謝’我受不起。”我?guī)缀跏敲摽诙?,“我當時救她,沒想過她是誰。換了任何一個人,我都會那么做。我是個兵,那是我的職責?!?/p>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睆堈难凵窭餄M是贊許,“可你想過沒有,對你來說是職責,對人家父母來說,你救的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是他們的命根子。這聲‘謝謝’,他們憋了兩年,你說,他們該不該說?”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我救的是一個戰(zhàn)友,一個生命??稍谝粋€父親、一個母親眼里,我救的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可是……”我還是覺得心里不踏實,“他們是大領(lǐng)導,我是個小兵,這見了面……我不知道該說啥?!?/p>
“說什么?就說你心里想的。”張政委重新坐回椅子上,表情嚴肅起來,“建軍,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你怕人家給你錢,給你安排工作,讓你覺得你當初的義舉變了味兒,對不對?”
他一句話就說中了我的心事。我猛地點了點頭。
“我告訴你,你想多了,也把林將軍想得太簡單了?!睆堈恼Z氣變得鄭重,“林將軍戎馬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軍人的品格和骨氣。他之所以費這么大勁找你,不是想用錢來衡量你的行為,而是想親眼看看,那個在洪水中連命都不要,救了他女兒的兵,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漢子?!?/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而且,人家也跟我打聽了你這兩年的表現(xiàn)。知道你踏實肯干,軍事過硬,從沒拿這件事出來說過一個字,對你更是高看一眼。”
聽到這里,我的臉有些發(fā)燙。原來,人家早就把我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了。
“建軍,我知道你性子倔,有自己的原則。但是,見一面,是人之常情。這不是命令,是我個人對你的一個請求?!睆堈粗?,目光誠懇,“去見見他們吧。不為別的,就為了卻人家父母一樁心愿。也算是……給你自己的軍旅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p>
政委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里。
是啊,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人家是真心實意地想感謝我,我如果一味地躲著,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也辜負了政委的一片苦心。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好,政委,我去?!?/p>
張政委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就對了?!彼酒鹕?,從柜子里拿出一套嶄新的軍裝,“這是我讓后勤給你準備的。你那身舊的,就留給部隊做個紀念吧。明天,不用去趕火車了,軍區(qū)會派車來接你?!?/p>
我看著那套嶄新的、帶著折痕的軍裝,心里五味雜陳。
我以為我的軍旅生涯,在昨天填完轉(zhuǎn)業(yè)報告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沒想到,它以這樣一種我從未預(yù)料過的方式,迎來了真正的尾聲。
那個夜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一會兒是滔天的洪水,一會兒是林晚舟那張清秀陌生的臉,一會兒又是張政委語重心長的話語。
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陳建軍,必須站直了,不能給這身軍裝丟臉,不能給我自己丟臉。
第5章 不情愿的會面
第二天一早,一輛掛著軍牌的黑色轎車,準時停在了團部大樓前。
我穿著那身嶄新的軍裝,皮鞋擦得锃亮,站在車前,感覺渾身都不自在。這身衣服太新了,新得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周圍來來往往的戰(zhàn)友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小聲地議論著。
張政委親自把我送到車上,臨關(guān)車門前,他又囑咐了一句:“建軍,別緊張,就像跟家里長輩說話一樣。記住,你沒做錯任何事,你是個英雄。”
我點了點頭,車子緩緩啟動,駛出了我生活了數(shù)年的軍營。
車子一路向東,開往省城的方向。開車的司機是個很精神的年輕警衛(wèi)員,話不多,只說是奉命來接我。車廂里很安靜,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物,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大約兩個小時后,車子駛?cè)肓艘粋€大院。這里戒備森嚴,處處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我知道,這里應(yīng)該就是省軍區(qū)的領(lǐng)導大院了。
車子在一棟雅致的二層小樓前停下。司機幫我打開車門,說:“陳班長,到了,首長在里面等你。”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軍容,邁著僵硬的步伐,走向那扇對我來說無比沉重的大門。
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開了門,她看到我,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是建軍吧?快請進,首長和夫人等你好久了?!?/p>
我拘謹?shù)負Q了鞋,跟著她走進了客廳。
客廳很大,布置得卻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樸素。一套半舊的布藝沙發(fā),一個老式的電視柜,墻上掛著幾幅字畫。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這里會是一位將軍的家。
一個穿著中山裝、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他聽到腳步聲,放下了報紙,抬起頭。
那是一張在電視上經(jīng)常見到的臉,只是比電視上看起來更清瘦,也更威嚴。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頓時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
“報告首長!原XX部隊7連3班班長陳建軍,向您報到!”我“啪”地一下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林振國將軍站了起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沒有讓我放下手,而是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布滿了老繭,卻溫暖而有力。
“好,好兵!”他連說了兩個“好”字,聲音有些哽咽,“快放下,快放下。在家里,就不要搞這些了。”
他拉著我,把我按在沙發(fā)上。這時,一個氣質(zhì)溫婉的阿姨從廚房里端著一盤水果走了出來,她的眼圈紅紅的,一看到我,眼淚就掉了下來。
“你就是建軍吧?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她把果盤放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愛人,周阿姨?!绷謱④娊榻B道。
“阿姨好?!蔽亿s緊站起來。
“快坐,快坐?!敝馨⒁滩亮瞬裂蹨I,臉上帶著感激的笑容,“孩子,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p>
面對著兩位長輩如此真摯的情感,我之前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都煙消云散了。我能感覺到,他們沒有一點點高高在上的架子,有的,只是一個普通父親和母親,對自己女兒救命恩人的感激。
“首長,阿姨,你們別這樣?!蔽矣行┦肿銦o措,“我真的沒做什么,換了誰都會那么做的?!?/p>
“對你來說是‘沒做什么’,對我們這個家來說,你就是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绷謱④娮匚业膶γ?,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建軍,我今天請你來,沒有別的意思。第一,是想當面跟你說聲謝謝。第二,是想認識一下,我女兒的救命恩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小伙子?!?/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非常嚴肅。
“我聽張政委說了你的情況,也看了你的檔案。我知道你是個好兵,是個有骨氣的兵。所以,我不會跟你提什么錢,那是對你的侮辱?!?/p>
聽到這句話,我心里那塊最重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但是,”林將軍話鋒一轉(zhuǎn),“你對我們家的恩情,我們不能不報。你馬上要轉(zhuǎn)業(yè)了,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可以跟我說說。只要是合情合理,符合政策的,我一定幫你?!?/p>
這大概是我人生中,面臨的最艱難的一次對話。
我沉默了。
我能說什么?說我想當大官?想發(fā)大財?那不是我陳建軍。
我抬起頭,迎著林將軍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首長,謝謝您的好意。但我沒什么打算。我從山里來,就還回山里去。我爹娘年紀大了,我想回去陪著他們。至于工作,我手腳健全,有力氣,到哪兒都餓不死。”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想因為這件事,改變我原本的人生軌跡。那樣,會讓我一輩子都覺得,自己當初救人,是存了私心的。
林將軍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要發(fā)火了。
可他卻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爽朗的笑聲。
“好!說得好!”他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能從長江的洪峰里把人拖出來的兵,不會是個孬種!有志氣!我林振國沒看錯人!”
他臉上的威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欣賞和喜愛。
“不過,”他笑著說,“你想回山里,我沒意見。但怎么回去,用什么方式回去,咱們可以商量商量。”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正站在樓梯的拐角處,靜靜地看著我們。
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林晚舟。
第6章 江水之上,江水之下
她比照片上看起來要清瘦一些,臉色還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格外的明亮。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我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眼前這個女孩,明明是我用命救回來的,可我們之間,卻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林晚舟緩緩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她的腳步很輕,像一只貓。她走到我面前,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情緒很復雜,有感激,有好奇,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
“晚舟,還不快謝謝建軍?!敝馨⒁淘谝慌蕴嵝训?。
林晚舟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她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p>
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大病初愈。
“不用,不用謝?!蔽疫B忙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地擺著手。
客廳里的氣氛,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變得有些微妙。
午飯很豐盛,周阿姨做了一大桌子菜。席間,林將軍和周阿姨不停地給我夾菜,問我部隊里的事,問我家里的情況。我一一作答,感覺自己就像在接受一場家庭式的“政審”。
林晚舟一直很安靜,只是偶爾會抬起頭,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飯后,林將軍把我叫到了他的書房。
周阿姨則對林晚舟說:“晚舟,你帶建軍在院子里走走,陪他聊聊天?!?/p>
我和林晚舟一前一后地走在院子里。院子不大,種著一些花草,打理得很干凈。九月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可我倆之間的氣氛,卻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冷。
走了好一會兒,誰都沒有開口。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她輕微的呼吸聲。
“那天……謝謝你?!弊罱K,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我說了,不用謝?!蔽铱粗_下的石子路,悶聲說道。
“不,一定要謝?!彼穆曇艉軋?zhí)拗,“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
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
“你知道嗎?被卷進洪水里的時候,我以為我死定了。水又冷又急,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抓住了那根電線桿,可是力氣一點點地消失。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聽到了你的聲音?!?/p>
她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層水霧。
“你沖我喊‘堅持住’。那是我昏迷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那句話,讓我又多撐了一會兒?!?/p>
我沒想到,我當時無心的一句嘶吼,對她來說,竟然有那么重要的意義。
“后來在醫(yī)院,我醒過來,問遍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是誰救了我。他們只說,是一個很勇敢的小戰(zhàn)士?!彼猿暗匦α诵Γ拔抑挥浀?,你的手很有力,像一把鐵鉗,抓得我手腕生疼。還有,你身上的泥土味,很重?!?/p>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粗糙,黝M黑。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不是想報答你?!彼坪蹩创┝宋业男乃?,搶在我前面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救的,不僅僅是我一條命。你救了我的理想,也救了我這個家。我爸媽就我一個女兒,如果我沒了,他們……”
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我們又陷入了沉默。
但這一次,氣氛不再那么尷尬。一種微妙的情感,在我們之間流淌。那是一種超越了感激的、復雜的情感。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因為一場洪水,命運被強行交織在了一起。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問道,換了一個話題。
“回家,種地。”我回答得很干脆。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給出這么一個答案。
“為什么?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留在城市里,有更好的發(fā)展?!?/p>
“我喜歡我們家那兒的山,喜歡聞地里的泥土味?!蔽铱粗J真地說道,“城里太大了,也太吵了,不適合我?!?/p>
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向往,又有一絲失落。
“真羨慕你?!彼p聲說。
我沒聽懂她這句話的意思。她生在這樣的家庭,前途一片光明,有什么好羨慕我這個泥腿子的?
我們聊了很多,從抗洪聊到部隊,從部隊聊到各自的家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我想象中那種高干子女的驕縱和任性。她很真誠,也很善良。她告訴我,她之所以選擇當軍醫(yī),就是想去最危險的地方,救更多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只是我們守護的東西,不太一樣。
夕陽西下,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該走了。
臨走前,在書房里,林將軍給了我兩個選擇。
一個,是推薦我去市公安局,從基層干警做起。另一個,是資助我一筆錢,不多,但足夠我回家鄉(xiāng),做點小生意。
“建軍,路要你自己選?!绷謱④姷恼Z氣很鄭重,“無論你選哪條,我們家,都是你永遠的后盾?!?/p>
第7章 我的選擇
我站在林將軍的書房里,面對著他給出的兩個選擇,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去市公安局,穿上警服,吃上公家飯。這對于任何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出路。那意味著穩(wěn)定的工作,體面的身份,意味著我陳建軍,徹底擺脫了祖祖輩輩的農(nóng)民身份。
而另一條路,回家鄉(xiāng)。充滿了未知和不確定。那筆錢,說是資助,其實就是贈予。拿著這筆錢,我或許可以開個小賣部,或者買臺拖拉機。但未來會怎樣,誰也說不準。
書房里很安靜,只聽得見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林將軍沒有催促我,只是靜靜地喝著茶,等待我的答案。他知道,這個選擇,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的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一幕幕畫面。爹娘在田里佝僂的背影,家鄉(xiāng)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還有部隊訓練場上,我揮汗如雨的樣子。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的?
如果我選了第一條路,我的人生會變得順遂,安穩(wěn)。可我總覺得,那樣的生活,好像缺了點什么。那不是我陳建軍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那是我用救人一命的“功勞”換來的。每當我穿上那身警服,我都會想起這件事,我怕自己會慢慢變得心安理得,會忘記自己是誰。
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林將軍。
“首長,我想好了?!?/p>
“哦?說說看?!?/p>
“我選第二條?!蔽乙蛔忠痪洌f得清晰而有力,“我想回家。”
林將軍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他放下茶杯,對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滿是贊許。
“理由呢?”
“首長,我當兵,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我救人,是因為我穿著那身軍裝。這兩件事,都是我的本分,不是我用來換取前程的資本?!蔽彝χ绷搜鼦U,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安排,去了公安局,那我這輩子,都會看不起自己。我爹娘教我,做人要踏實,要本分。別人的東西,不能拿。您的這個安排,太貴重了,我不能要?!?/p>
“至于您說的那筆錢,”我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我也不能白拿。我想跟您借。就當是我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我會給您打欠條,以后賺了錢,連本帶利地還給您?!?/p>
說完這番話,我感覺心里豁然開朗。
這才是我想走的路。一條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心安理得的路。
林將軍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激動,“錢不用還,就當我替晚舟,投資了你這個潛力股!以后有什么困難,隨時來找我!”
我執(zhí)意要打欠條,他拗不過我,只好讓警衛(wèi)員拿來紙筆。我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張欠條,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紅手印。
當我把欠條遞給林將軍的時候,我覺得我遞出去的,不僅僅是一張紙,更是我的尊嚴和承諾。
離開林家的時候,是林晚舟送我到門口的。
“你真的要回去?”她問道,眼神里有些復雜。
“嗯?!蔽尹c點頭。
“為什么不留下?”
“城里沒我家那兒的山好看。”我笑了笑,說出了和下午一樣的話。
她也笑了,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陳建軍,你是個很特別的人?!彼粗?,認真地說,“我爸說,他這輩子很少看錯人。他說你以后一定會有出息。”
“借您吉言?!?/p>
我們互相留了部隊的通信地址。我知道,我們可能以后很難再見面了。我們的人生,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過短暫的交集后,終將走向各自不同的遠方。
“保重?!彼f。
“你也是?!蔽艺f。
我轉(zhuǎn)過身,沒有再回頭。
坐上來時的那輛車,我離開了這個我本不該踏足的世界。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開始閃爍,繁華而喧鬧。
我的心里,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知道,我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第8章 另一條大堤
回到老家那天,爹娘在村口等了我很久??吹轿掖┲簧硇萝娧b,背著一個大帆布包從車上下來,娘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我把林將軍資助的那筆錢,結(jié)結(jié)實實地交到了爹手上。爹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錢,手都在抖。我跟他說了借錢創(chuàng)業(yè)的事,隱去了林將軍的身份,只說是一位老首長看我踏實肯干,愿意幫我一把。
爹抽著旱煙,沉默了半晌,只說了一句:“娃,咱不能做對不起良心的事。”
我說:“爹,你放心?!?/p>
我沒有選擇開小賣部,也沒有買拖拉機。我拿著那筆錢,承包了村子后面那片荒山。
所有人都說我瘋了。在他們看來,把錢扔到那片連草都不怎么長的荒山里,跟打水漂沒什么區(qū)別。
可我心里有自己的盤算。我在部隊里,跟炊事班的老班長學過一手養(yǎng)殖技術(shù)。我們家鄉(xiāng)的氣候和土質(zhì),特別適合養(yǎng)一種特種山雞。這種山雞肉質(zhì)鮮美,營養(yǎng)價值高,在城里能賣上好價錢。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在部隊里那股子拼命的勁兒,全都用在了這片荒山上。我?guī)еl(xiāng)親們,通路,引水,蓋雞舍。每天天不亮就起,忙到滿天星斗。我的皮膚被曬得比在部隊時還要黑,手上的繭子也更厚了。
過程很辛苦,遇到了很多困難。資金短缺,技術(shù)難題,銷路不暢。有好幾次,我都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96年的九江大堤。
跟那滔天的洪水比起來,眼前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么?連死都不怕,還怕活不成?
我也會偶爾收到林晚舟的來信。她的信不長,總是問問我山雞養(yǎng)得怎么樣了,生活上有沒有什么困難。字里行間,都是淡淡的關(guān)心。我也會給她回信,跟她說說山里的趣事,說說我的養(yǎng)雞事業(yè)。
我們的通信,像一條細細的線,連接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三年后,我的養(yǎng)雞場終于走上了正軌。我注冊了自己的品牌,把山雞賣到了省城,甚至更遠的地方。我不僅還清了林將軍的錢,還帶著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一起脫了貧。
他們都開玩笑說,我陳建軍,是在荒山上,筑起了另一條“大堤”。
那年冬天,我開著自己買的皮卡車,去省城送貨。辦完事,鬼使神差地,我把車開到了軍區(qū)總院的門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蛟S,只是想來看看,她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樣子。
我就在車里坐著,看著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
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林晚舟穿著一身白大褂,正和幾個同事說笑著從醫(yī)院里走出來。她比幾年前看起來更成熟,也更自信了。陽光下,她的笑容,溫暖得像冬日里的暖陽。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目光不經(jīng)意地朝我這邊掃了一眼。
然后,她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她跟同事說了幾句,然后快步朝我走來。
“陳建軍?”她有些不確定地喊道。
我推開車門,走了下去,咧嘴一笑:“林醫(yī)生,好久不見。”
我們站在醫(yī)院門口,聊了很久。聊這幾年的變化,聊各自的生活。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把錢還給了她父親。
她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我爸說,他這輩子做過最成功的一筆投資,就是投了你。”
那天,我們一起吃了晚飯。
飯桌上,她突然問我:“陳建軍,你后悔過嗎?當初如果選擇留在城里,你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是名很優(yōu)秀的警察了。”
我搖了搖頭,喝了一口杯中的茶。
“不后悔。”我看著她,認真地說,“警察是保衛(wèi)一座城。我現(xiàn)在,是想守好一座山。性質(zhì)不同,但意義一樣。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很踏實,也很有價值。”
她笑了,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后來,我和林晚舟的聯(lián)系,漸漸多了起來。
再后來,她帶著父母,來過我的養(yǎng)雞場??粗鴿M山跑的山雞,和鄉(xiāng)親們臉上洋溢的笑容,林將軍拍著我的肩膀,感慨萬千。
他說:“建軍,你守住的,何止是一座山。你守住的,是一個兵的初心,是一個人的根本?!?/p>
如今,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我的事業(yè)越做越大,但我依然生活在那片大山里。因為我知道,這里,是我的根。
我時常會想起1998年那個秋天,張政委在我臨走前問我的那個問題。
“你知道她是誰嗎?”
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了。
我知道她是誰。她是一個我拼了命也要從洪水里救出來的戰(zhàn)友,是一個值得我敬佩的醫(yī)生,也是一個照亮了我人生道路的朋友。
但更重要的是,那場洪水,那個問題,讓我更清楚地知道了——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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