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4月28日深夜，寶雞北郊一座土房里——“司令員，敵人已經(jīng)在院門口罵街了！”警衛(wèi)員的嗓音里透著火藥味。

不到四十八小時前，西北野戰(zhàn)軍才剛剛從胡宗南眼皮底下砸開寶雞城門。此刻卻又被十幾個旅圍住，反差之大，令許多人心里發(fā)涼。彭德懷坐在簡易地圖前，手指在渭河與涇河之間來回移動，像在掰一枚硬幣：是留下決戰(zhàn)，還是帶隊北折？

時間往前推三周，陜北山溝的窯洞里，糧倉幾乎見底。150萬老百姓負擔幾萬部隊和中央機關(guān)，本已捉襟見肘。當胡宗南把戰(zhàn)火一次次燒進延安以北，田里的小麥變成焦土。再拖下去，槍還在，百姓卻要餓死。于是，彭德懷把目光投向關(guān)中側(cè)后那塊“敵人最放心”的西府地區(qū)。

寶雞是隴海、寶成兩條鐵路交匯點，蔣介石的倉庫、軍械、冬季被服全碼在那里，胡宗南心里認定后院鐵桶一般。對西野來說，這座城卻像一只裝滿糧的罐子，只要敢砸開，就能給自己，也能給敵人都帶來劇痛。

4月26日凌晨，西野三個縱隊一晝夜奔襲近百公里，天亮前把寶雞外城炸成蜂窩。守軍整編七十六師師長徐保忙不迭鉆進一列鐵甲車，想沿鐵軌西逃。炮聲中，鐵軌斷了，列車硬生生被步兵追上。徐保翻下車還沒舉手，就被彈片掀翻。鐵甲車里滿是彈孔，車廂上懸著白布條，一行字顯眼：“師長已死，求勿再打?！?/p>

兩千多俘虜蹲在城墻根，一倉庫物資堆得像小山。西野將士摸著厚棉衣、軍靴，嘴角都是笑。有人感嘆：打仗打成了搬倉庫，哪有這樣的好事。可好日子還沒捂熱。

徐保斃命的電報像一把火燒到西安，胡宗南暴跳，“開拔全部能動的部隊向西！”延安守備旅也被抽掉。與此同時，青海馬家軍馬繼援帶著兩個旅從隴東殺來。短短兩天，西府上空密布敵旗。

對西野而言，物資是甜棗，也是枷鎖。彭德懷算了算時間，將士若扛著成百卡車糧彈北撤，跑不出胡軍合圍；丟掉則心疼，但命要緊?！敖y(tǒng)統(tǒng)炸掉！”命令下達，焰火照亮寶雞夜空，許多兵直愣愣地站在火堆前，咬著牙，看軍裝、罐頭、機槍全化作灰燼。

燒倉的第二天，敵軍四路逼近。彭德懷選擇“先啃軟肋”：西面馬家軍三個團機動中，人數(shù)最少。他把一、二、六縱抽作中央突擊群，打算先滅馬繼援，再回頭擋胡宗南?？神R家軍這次發(fā)狠，炮火壓制后，騎兵扯開隊形猛插，教導旅陣地瞬間豁口。與此同時，東面四縱陣線因為“解放戰(zhàn)士”大批潰散被撕了道縫。計劃隨之作廢。

局勢陡轉(zhuǎn)直下，野司駐地竟成了前沿。28日夜幕，胡軍尖兵摸到村口，一邊踹門一邊喊臟話，想探司令部底細。門里只有彭德懷、作戰(zhàn)科幾名參謀和兩部老舊報話機。電話線另一端，各旅長還在等撤退坐標。彭德懷不抬頭：“再拖一刻鐘！”

槍機聲越來越近，警衛(wèi)員急得要拉他走。他卻壓低聲音：“先讓部隊走，我最后一個。”又對話筒里吼，“××旅，向北十里，依鐵路隱蔽開拔！”待最后一個旅長回電“明白”時，院外已響起國軍的腳步。兩名警衛(wèi)一把架走彭德懷，翻墻鉆進菜地，黑暗里還聽見敵兵沖屋里罵娘。

連夜北撤途中，浦安修與指揮部失散。政治部副主任張德生回首一句“夫人沒影了”，彭德懷憋紅臉，又硬邦邦一句：“走丟就走丟，專心突圍！”話雖狠，腳步卻明顯慢了半拍。范明帶一個騎兵班折返，冒著敵哨，竟在寶雞西門外找回浦安修和幾匹騾子。再見時，彭德懷只冷冷一句“跟上隊伍”，夫人眼圈卻紅得厲害。

接下去七天七夜，西野沿涇河北岸急行。山道險、補給空，最多時敵機連番掃射，警衛(wèi)員拉彭德懷進石縫避彈，他甩開手，“子彈不會長眼認我?！币宦返沧玻罱K與第一縱隊匯合。統(tǒng)計下來，傷亡六千五百余，逃散八千，殲敵兩萬一，擊斃一名中將師長。

有人替這損失叫苦，彭德懷開總結(jié)會時卻說：“在敵后轉(zhuǎn)了這一圈，老百姓能喘口氣，延安換回來，值不值？”說罷，他自己掏出煙，手還在微抖。老戰(zhàn)士們看得真切，卻沒人接話——在西北那片貧瘠土地上，指揮員的那點顫抖，比所有總結(jié)詞都說明問題。

從此以后，胡宗南再也不敢在渭北貿(mào)然集中重兵，延安方向保持了長達一年的沉寂。西府一役，雖然過程幾經(jīng)險象，卻讓西北戰(zhàn)場的主動權(quán)徹底落到人民軍隊手里。彭德懷事后每提起寶雞夜焚倉庫，先是一聲長嘆，再補一句：“捏了把汗，可是——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