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別慌!抓緊了!” 趙春蘭的聲音在湍急的河道里幾乎被水聲吞沒,她死死扒住皮筏艇的邊緣,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渾濁的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澆得她渾身濕透,冰冷的河水刺得皮膚生疼。
“蘭姐!你看那是什么!” 旁邊筏子里的李秀梅指著上游,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01
“今夕陽廣場舞隊”的微信群里,一大早就炸開了鍋。
一連串的紅包雨下面,是隊長趙春蘭發(fā)的集合通知。
“@所有人 上午九點,小區(qū)門口準時集合,咱們?nèi)ァ扑疂尽?!我已?jīng)聯(lián)系好車了,大家伙兒穿上舒服的鞋,帶上換洗衣裳,吃的喝的我全包了!”
消息一出,群里立刻熱鬧起來。
“蘭姐威武!”
“太棒了!早就想去玩水了!”
“蘭姐一出馬,就是不一樣!”
看著群里姐妹們此起彼伏的吹捧,趙春蘭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
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看著對面小區(qū)的廣場。
往常這個時候,隔壁“舞動奇跡舞蹈隊”早就開始排練了,可今天卻稀稀拉拉沒幾個人。趙春蘭心里一陣舒坦。
這口氣,她憋了快一個月了。
自從上個月街道辦組織廣場舞大賽,“舞動奇跡”拿了第一,“今夕陽”屈居第二后,趙春蘭心里就一直窩著火。
她不服。論舞姿,論精氣神,她們哪點比不上姓王的那個娘們兒帶的隊?不就是她們的服裝比自家亮眼,道具比自家新奇嗎?
比賽一結(jié)束,王隊長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趙春蘭現(xiàn)在想起來還恨得牙癢癢。
“哎呀,春蘭啊,你們隊跳得真不錯,就是差了那么一點點運氣?!?/p>
“下次努力啊,別灰心。”
那陰陽怪氣的調(diào)調(diào),比直接罵人還難受。
從那天起,趙春蘭就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找回這個場子不可。
跳舞比不過,那就比別的。
比什么呢?她想來想去,得來點新鮮的,刺激的,讓所有人都開開眼。
正好前兩天看電視,一個旅游節(jié)目介紹了“云水澗”的漂流項目,主持人把它夸得天花亂墜,說什么“夏日第一爽”“勇者的游戲”。
趙春蘭當(dāng)即就拍了板,就它了!
她要帶著隊員們?nèi)テ鳎缓笈纳弦欢颜掌鸵曨l,發(fā)到朋友圈,發(fā)到各個群里,讓所有人都看看,“今夕陽”的阿姨們,不光舞跳得好,膽子更大,玩得更嗨!
她要讓姓王的那個娘們兒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生活品質(zhì)”。
02
“蘭姐,這……這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
說話的是張玉芬,隊里年紀最大,也是膽子最小的一個。
她看著手機上剛彈出來的天氣預(yù)警,一臉擔(dān)憂。
“市氣象臺發(fā)布暴雨藍色預(yù)警,預(yù)計未來24小時內(nèi)我市山區(qū)將有大到暴雨,并可能引發(fā)山洪、泥石流等次生災(zāi)害……”
趙春蘭正在清點人數(shù),聞言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
“哎呀,玉芬姐,你就是瞎操心。天氣預(yù)報什么時候準過?再說了,咱們就是去漂個流,還能真碰上山洪?”
她把手里的小紅旗往旁邊一插,清了清嗓子,對著二十多號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的隊員們朗聲道:“姐妹們,我知道大家有顧慮。但是!咱們‘今夕陽’的口號是什么?”
“超越自我,活出精彩!” 人群中,幾個活躍分子立刻高聲應(yīng)和。
趙春蘭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說道:“對!就是超越自我!
我們跳廣場舞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鍛煉身體,保持年輕的心態(tài)嗎?
現(xiàn)在有個機會讓我們體驗一把年輕人的刺激,怎么能因為一個不一定準的天氣預(yù)報就打退堂鼓呢?”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位隊員的臉,提高了音量:“再說了,隔壁老王她們隊,現(xiàn)在肯定在背后等著看我們笑話呢!我們要是就這么算了,以后還怎么在小區(qū)里抬頭?”
這話一說出口,原本還有些猶豫的隊員們,眼神立刻就變了。
是啊,不能讓老王那伙人看扁了!
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出游,而是關(guān)系到整個“今夕陽”榮譽的戰(zhàn)斗。
看著大伙兒群情激奮的樣子,趙春蘭心里最后一點疑慮也煙消云散了。她大手一揮:“出發(fā)!”
包下的大巴車早已等在路邊。
阿姨們嘰嘰喳喳地上了車,興奮得像一群春游的小學(xué)生。
車窗外,天色似乎比剛才陰沉了些,烏云在天邊慢慢聚集,像一塊沉重的鉛塊。
但車內(nèi)卻是一片歡聲笑語,沒有人注意到這細微的變化。
03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終于抵達了“云水澗”漂流景區(qū)。
一下車,一股潮濕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景區(qū)門口冷冷清清,跟趙春蘭在電視上看到的景象大相徑庭。
售票窗口緊閉,旁邊立著一塊醒目的警示牌。
“【緊急通知】接上級防汛指揮部通知,因近期將有強降雨,為確保游客安全,本景區(qū)今日起暫停漂流項目,開放時間另行通知?!?/p>
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看到她們這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趕緊從旁邊的保安室里跑了出來,攔在她們面前。
“阿姨們,阿姨們!今天不能漂流!有暴雨預(yù)警,太危險了!”
年輕人一臉焦急,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趙春蘭眉頭一皺,心里老大不高興。她緊趕慢趕地把隊伍拉來,怎么能說不玩就不玩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年輕人,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
“小伙子,我們大老遠來的,你說不讓玩就不讓玩了?你們這是不是想坐地起價?。俊?/p>
“不是啊阿姨!” 年輕人急得直擺手,“是真的有危險!預(yù)報說下午就有大暴雨,上游水庫隨時可能要泄洪,這河道里要是突然漲水,跑都來不及!”
“泄洪?” 趙春蘭嗤笑一聲,“你嚇唬誰呢?這太陽都還沒下山呢,哪來的暴雨?”
她指了指遠處灰蒙蒙的天空,那里的確還能看到一絲微弱的日光。
“我們這么多人,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分寸。
你們打開門做生意,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
是不是覺得我們年紀大了,消費能力不行,故意找借口不讓我們玩?”
這話說得有點誅心了。
年輕人被噎得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阿姨,我說的都是真的!您看,我們大門都關(guān)了,真的不是騙你們。安全第一啊!”
“什么安全第一,我看你們就是怕?lián)?zé)任!”
趙春蘭旁邊一個叫李秀梅的阿姨跟著幫腔,“我們自己愿意玩,出了事也跟你們沒關(guān)系,這總行了吧?”
“就是!我們簽個字據(jù),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阿姨們你一言我一語,把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圍在中間,說得他啞口無言。
趙春蘭看火候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做出最后的決定。
“行了,小伙子,你也別為難了。
你就告訴我們,從哪兒能下到河道里去。我們自己帶著皮筏艇,就當(dāng)是來野外游泳了,不關(guān)你們景區(qū)的事。”
她心里盤算著,景區(qū)不讓玩,她們自己下河,這聽起來不是更“勇”了嗎?到時候照片拍出來,配上一句“無懼風(fēng)雨,挑戰(zhàn)極限”,絕對能把老王那伙人給氣死。
年輕人見怎么勸都勸不住,急得快要哭了。他知道景區(qū)旁邊有一條當(dāng)?shù)卮迕癫瘸鰜淼男÷?,可以繞過大門,直接通到河道的中游。
可那條路,是絕對不能告訴她們的。
04
趙春蘭見小伙子油鹽不進,也懶得再跟他廢話。
她沖隊員們使了個眼色,領(lǐng)著大部隊繞過正門,順著景區(qū)的外墻往前走。她就不信,這么大一條河,還能找不到一個下水的地方?
沒走多遠,還真讓她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土路,蜿蜒著通向山林深處。路口還有幾個賣泳衣和防水手機袋的流動小販。
“阿姨,買個手機袋吧!防水的,待會兒漂流的時候拍照方便!” 一個小販熱情地迎了上來。
趙春蘭心里一動,這不就說明平時肯定有人從這里下河嗎?那個工作人員果然是在騙她們。
她心里更有底了,帶著隊員們順著小路就往里走。
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在后面追了幾步,看實在攔不住,只能跺了跺腳,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王經(jīng)理……有一隊阿姨,不聽勸,非要下河……對,對,二十多個……我攔不住啊……好,好,我再去勸勸……”
小路很窄,兩旁的樹木和灌木長得十分茂盛,幾乎要把路都給淹沒了。腳下是濕滑的泥土和石塊,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腐爛樹葉的味道,周圍安靜得只剩下她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
“蘭姐,這地方……怎么看著有點瘆人啊。” 張玉芬緊緊跟在趙春蘭身后,小聲嘀咕著。
“怕什么!” 趙春蘭回頭瞪了她一眼,“馬上就到河邊了,有水的地方,風(fēng)景才好呢!”
其實,她心里也犯嘀咕。這地方確實比她想象的要荒涼。
就在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樹林里發(fā)出一陣“沙沙”的聲響。趙春蘭的腦海里,沒來由地閃過一個畫面。
那是她小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座山里。
那年她大概七八歲,跟著村里的大孩子去山里摘野果。走著走著,就跟大部隊走散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山里起了霧。她一個人在林子里亂轉(zhuǎn),又怕又餓。周圍的樹木在風(fēng)里搖晃著,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影。
她清楚地記得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無助。
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是她哥哥,比她大五歲的趙建國,提著一盞煤油燈,喊著她的名字,找到了她。
哥哥把她背下山,一路上都在數(shù)落她:“趙春蘭,你膽子怎么這么大?不知道山里危險嗎?以后還敢不敢一個人亂跑了?”
那時候,哥哥的后背寬厚又溫暖,是她全世界最安穩(wěn)的港灣。
“蘭姐?蘭姐!你怎么了?” 李秀梅的聲音把趙春蘭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繘]事?!?趙春蘭回過神,甩了甩頭,把那些陳年舊事從腦子里趕出去。
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想這些做什么。她現(xiàn)在是“今夕陽”的隊長,是二十多號人的主心骨,她不能露怯。
“快走吧,前面就到了!” 她加快了腳步,仿佛想甩掉身后那莫名的心慌。
05
又走了大概十幾分鐘,前方豁然開朗,潺潺的水聲也越來越清晰。
她們終于走到了河邊。
河道不算很寬,大概有十幾米的樣子。河水清澈見底,能看到水下圓潤的鵝卵石。水流平緩,看起來確實沒什么危險。
“看!我說的沒錯吧!風(fēng)平浪靜的,哪有什么危險!” 趙春蘭得意地叉著腰,回頭對隊員們說。
大家看到清涼的河水,也都興奮起來,剛才在林子里的那點不安早就拋到九霄云外了。
她們七手八腳地給帶來的幾個橡皮筏子充了氣,然后迫不及待地把筏子推下水。
“蘭姐,快來!這水真舒服!”
“哈哈哈,太好玩了!”
阿姨們穿著花花綠綠的救生衣——那是她們自己網(wǎng)購的,款式比景區(qū)統(tǒng)一的鮮艷多了——三五成群地坐上皮筏艇,用手劃著水,在河道里嬉笑打鬧起來。
趙春蘭也坐上了一個筏子,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自拍桿,開始指揮大家擺造型。
“來來來,都看我這里!一、二、三,茄子!”
“咱們喊個口號!今夕陽!”
“最閃亮!”
清脆的笑聲和喊聲在山谷里回蕩,暫時驅(qū)散了天邊的陰霾。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河道里的水流,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加速。
起初只是水面上泛起了更多的波紋,漸漸地,一些細小的樹枝和落葉開始順著水流快速向下游漂去。
河水的顏色,也從一開始的清澈見底,慢慢變得有些渾濁,泛起淡淡的土黃色。
“哎,你們覺不覺得……這水好像流得快了點?” 膽小的張玉芬扒著筏子邊緣,有些不安地說道。
“快點才好玩??!不然叫什么漂流,叫泡澡得了!” 李秀梅哈哈大笑,還用手捧起水,潑向旁邊的筏子,立刻引起了一陣新的騷動。
趙春蘭也感覺到了水流的變化。她握著船槳的手,能明顯感到來自水下的推力變大了。
但她沒有吭聲。
開弓沒有回頭箭。人都已經(jīng)下水了,這個時候說喪氣話,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再說,這點水流,能有什么大事?
她強壓下心頭那絲異樣,繼續(xù)舉著自拍桿,大聲地笑著,鬧著,仿佛要用聲音來證明,一切盡在掌握。
就在她們嬉鬧得最歡的時候,上游的水勢突然變得洶涌起來。一股肉眼可見的浪頭,毫無征兆地翻滾而來,瞬間就把幾個靠得近的皮筏艇沖得東倒西歪。
“哎喲!”
“怎么回事!”
阿姨們發(fā)出一陣驚呼,還沒等她們反應(yīng)過來,更大的浪頭接踵而至。
也就在此時,一陣不同于水流聲的巨大轟鳴,從河道的上游隱隱傳來。
那聲音沉悶而持續(xù),由遠及近,仿佛是千軍萬馬在奔騰,又像是巨獸在咆哮。
腳下的大地,也隨之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
河道里的嬉笑聲戛然而止。
她們緩緩地,幾乎是同時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