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財神
臘月里的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李家坳,李秀麗站在自家院子里,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已經(jīng)揉皺的相親見面會通知單。
“秀麗,你可想清楚了!”婆婆王桂香隔著窗戶喊道,聲音里帶著哭腔,“咱們老趙家沒這個先例!才一年啊,你就不能再等等?”
李秀麗沒回頭,只是將通知單仔細(xì)展平,折好放進口袋。她知道婆婆的難過不只是因為舊俗——兒子趙建軍車禍去世后,這棟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二層小樓和五畝果園,若是秀麗改嫁,就都得歸還趙家宗親了。婆婆是被小叔子趙建國攛掇著來攔她的。
“媽,我才二十六,不能就這么過一輩子?!崩钚沱愝p聲說,手里繼續(xù)收拾著晾曬的玉米。
“你怎么就不能了?村里多少寡婦不都這么過來了?我當(dāng)年三十歲守寡,不也一個人把建軍、建國拉扯大了?”婆婆推開窗戶,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
李秀麗不再搭話。她知道說不通。這年頭,村里年輕男人都往外跑,留下的女人種地、帶孩子、照顧老人,寡婦再嫁雖不稀奇,但趙家是村里的大姓,規(guī)矩多,臉面比命重要。
更何況,她心里還揣著另一個秘密——一個讓她夜不能寐的擔(dān)憂。
傍晚,小叔子趙建國果然來了,一腳踏進院子,臉色鐵青。
“嫂子,聽說你要去那個什么相親會?”他不客氣地坐在沙發(fā)上,自顧自點了根煙。
“只是去看看。”李秀麗平靜地說,給他倒了杯茶。
“建軍哥才走一年,你這樣對得起他嗎?”趙建國吐出一口煙圈,“村里人怎么說,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崩钚沱愄ь^直視他,“但我不在乎?!?/p>
趙建國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開視線:“你要真走了,這房子、果園怎么辦?這可是我們趙家的產(chǎn)業(yè)?!?/p>
果然是為了這個。李秀麗心里冷笑。建軍在世時,這個小叔子就三天兩頭來借錢,果園忙時從不來幫忙,等果子熟了比誰來得都早。
“房子是建軍和我一起建的,果園是我們一起種的。法律上,這都是我的?!崩钚沱愓Z氣依然平靜。
趙建國猛地站起來:“李秀麗,你別給臉不要臉!你要真敢去相親,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摔門而去。
李秀麗站在原地,手微微發(fā)抖。她知道趙建國不是說說而已。在這個宗族觀念依然強大的村子里,他有一百種方法讓她難堪。
夜深了,婆婆已經(jīng)睡下。李秀麗獨自走到二樓陽臺,望著遠(yuǎn)處黑黢黢的山影。一年前,建軍就是在那條盤山公路上出的車禍。那天他們本來約好去縣城看家具——她懷孕了,建軍高興得像個孩子,說要給孩子準(zhǔn)備最好的房間。
然后就是噩耗。她受不了打擊,流產(chǎn)了。
這一切,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包括婆婆。只有建軍知道這個秘密。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
冷風(fēng)吹過,李秀麗裹緊衣服,手不自覺地?fù)嵘闲「埂H齻€月前體檢,醫(y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你的子宮肌瘤位置不好,最好盡快手術(shù),否則可能影響以后生育?!?/p>
她才二十六歲,還想有個家,有個孩子。時間不等人。
相親見面會設(shè)在縣城的文化宮。李秀麗特意穿了件不顯眼的灰色外套,坐在角落。她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幾十個女人,從二十出頭到四十多歲,而男人只有稀稀拉拉十幾個。
“沒辦法,好男人都進城了。”旁邊一個微胖的女人搭話,“我叫劉彩鳳,去年離的,有個六歲閨女。”
李秀麗點點頭,沒多說什么。
男人們輪流上臺自我介紹,離過婚的,喪偶的,也有從來沒結(jié)過婚的“老光棍”。臺下女人們竊竊私語,評頭論足。
“這個太老了,頭發(fā)都沒幾根了?!?/p>
“那個一看就愛喝酒,臉都是紅的?!?/p>
“喲,這個還行,說是跑運輸?shù)模休v小貨車。”
李秀麗默默聽著,心里一陣酸楚。這就是她的未來嗎?在一群被生活磋磨的人中,找一個不那么糟糕的伴侶?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會場——張春生,鄰村那個木訥的養(yǎng)蜂人。幾年前他妻子跟人跑了,之后再沒娶。
李秀麗下意識低下頭。張春生卻一眼看見了她,猶豫了一下,竟徑直走過來。
“秀麗,你也來了?”張春生搓著手,有些局促。
“春生哥?!崩钚沱惷銖娦α诵?。
“我...我一直想去看你,又怕人說閑話?!睆埓荷曇艉艿停敖ㄜ娨郧皫瓦^我大忙,那次蜂群得病,是他開車帶我去買的藥。”
李秀麗想起這事。建軍生前人緣好,誰家有困難都樂意幫一把。
兩人一時無言。張春生突然說:“你別聽村里人瞎說,你想重新開始,沒什么不對。”
李秀麗驚訝地抬頭。這是建軍走后,第一個直接支持她決定的人。
見面會結(jié)束,李秀麗沒和任何人交換聯(lián)系方式。她正要離開,張春生追了上來。
“我送你回去吧,我騎摩托車來的,天冷,總比坐公交強?!?/p>
李秀麗想拒絕,但看看陰沉沉的天,還是點了點頭。
摩托車行駛在崎嶇的鄉(xiāng)間公路上,李秀麗小心翼翼地抓著后座的欄桿,與張春生保持著距離。
快到村口時,李秀麗讓張春生停車。
“就送到這兒吧,讓人看見不好?!?/p>
張春生理解地點點頭:“那你保重。有事需要幫忙,隨時來找我。”
李秀麗步行回到村里,幾個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看見她,交頭接耳起來。她挺直腰板,假裝沒看見。
剛到家門口,就看見趙建國和幾個本家兄弟等在那里,臉色不善。
“嫂子,今天玩得高興嗎?”趙建國陰陽怪氣地問。
李秀麗不理他,徑直去開門。
一個本家兄弟攔住她:“秀麗,不是叔說你,趙家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做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
“我去哪里,見什么人,是我的自由?!崩钚沱惱淅涞卣f。
“自由?”趙建國嗤笑,“你吃我們趙家的,住我們趙家的,有什么自由?”
李秀麗猛地轉(zhuǎn)身:“趙建國,我告訴你,這房子寫的是我的名字!果園的土地承包證上也是我的名字!這些都是我和建軍辛辛苦苦掙來的,跟你,跟趙家,沒有一點關(guān)系!”
眾人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平時溫順的李秀麗會這么強硬。
“你、你等著瞧!”趙建國惱羞成怒,帶著人走了。
婆婆從屋里出來,看著遠(yuǎn)去的趙建國,嘆了口氣:“秀麗,何苦呢?”
那晚,李秀麗夢見建軍。夢里,建軍還是那樣笑著,對她說:“秀兒,往前走,別回頭。”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第二天,李秀麗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不管將來如何,她要先保住自己做母親的可能性。
手術(shù)需要家屬簽字。李秀麗猶豫再三,撥通了張春生的電話。
張春生二話不說,騎摩托車趕來,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了字。
手術(shù)很順利。出院那天,張春生來接她,手里拎著一罐蜂蜜。
“自家產(chǎn)的,對你恢復(fù)好?!?/p>
回村的路上,李秀麗不得不扶著張春生的腰。摩托車顛簸時,她靠在他背上,能聞到淡淡的蜂蠟和草木的味道。
不巧的是,這一幕被村里人看見了。
李秀麗寡婦相親的消息,像野火一樣傳遍了全村。
趙家宗族震怒了。第三天,趙家族老召集會議,要“處置”這件傷風(fēng)敗俗的事。
李秀麗被叫到趙家祠堂時,里面黑壓壓坐滿了人。趙建國站在中間,得意地看著她。
“李秀麗,你身為趙家媳婦,不守婦道,丈夫才走一年,就急著找野男人,丟盡了我們趙家的臉!”趙家族長——八十歲的趙老爺子敲著拐杖說。
李秀麗站在祠堂中央,環(huán)視四周。那些或憤怒或鄙夷或看熱鬧的臉,像一堵墻圍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
“爺爺,各位叔伯,我今天來這里,不是聽你們審判的?!彼穆曇羟逦鴪远?,“我是來告訴你們我的決定?!?/p>
她展開那張紙:“這是醫(yī)院的診斷書,我剛剛做了手術(shù)。醫(yī)生說,我再不治療,就可能永遠(yuǎn)不能生育了。”
祠堂里一陣騷動。
“我還年輕,我想有自己的孩子,這有錯嗎?”李秀麗繼續(xù)說,聲音有些發(fā)抖,但依然堅定,“建軍走了,我比誰都難過。但他要是真在乎我,會希望我這樣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嗎?”
她看向趙建國:“你們口口聲聲說為了建軍,可建軍在世時,你們誰真正關(guān)心過他?他創(chuàng)業(yè)缺錢時,你們誰幫過他?現(xiàn)在倒都來替他主持公道了?”
趙建國臉色鐵青,想說什么,被族長制止了。
李秀麗轉(zhuǎn)向婆婆王桂香:“媽,這一年,我伺候您吃穿,給您看病買藥,自問沒有半點對不起趙家。但我也是人,我也想要個自己的家,這過分嗎?”
婆婆低下頭,抹起了眼淚。
祠堂里一片寂靜。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村里的老教師周文彬,也是趙家的遠(yuǎn)親。
“老爺子,各位,我說句公道話?!敝芾蠋熗屏送蒲坨R,“秀麗是個好媳婦,這一年大家有目共睹。如今新社會了,咱們不能再用老規(guī)矩綁著年輕人。她想重新開始,合情合理合法?!?/p>
有幾個年輕人也跟著附和起來。
族長沉吟良久,終于開口:“秀麗,你要改嫁,我們攔不住。但趙家的產(chǎn)業(yè),不能帶走?!?/p>
李秀麗笑了:“爺爺,我不要趙家一分錢。房子、果園,我都不要?!?/p>
眾人都愣住了。
“我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找了工作,租了房子。過幾天就搬走?!崩钚沱愓f,“我只帶走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和建軍的照片?!?/p>
她看向眾人,目光堅定:“但我有個條件——我走之后,你們不能再為難張春生,他和這件事沒關(guān)系。是我,李秀麗,自己決定要重新開始的?!?/p>
祠堂里鴉雀無聲。
開春時,李秀麗搬到了鎮(zhèn)上,在一家服裝店做銷售。她沒再主動聯(lián)系張春生,他也沒來找她。
直到有一天,張春生出現(xiàn)在服裝店門口,手里捧著一束野花。
“我不是來提親的?!彼t著臉說,“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在鄰鎮(zhèn)看了個鋪面,想開個蜂蜜專賣店。缺個合伙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李秀麗看著他,突然明白了他的用心——他不是來求婚的,是來給她提供一個平等的選擇。
“我得考慮考慮?!彼f,但嘴角已經(jīng)揚起了笑容。
三個月后,李秀麗和張春生的“甜蜜蜜蜂產(chǎn)品店”開張了。店里最顯眼的位置,擺著一張建軍的老照片。
開業(yè)那天,婆婆王桂香來了,拎著一籃子雞蛋。
“秀麗,媽想通了,你高興就好?!逼牌爬氖?,“有空回家看看?!?/p>
李秀麗紅著眼眶點點頭。
傍晚關(guān)店后,張春生在整理貨架,李秀麗在柜臺算賬。夕陽透過玻璃門照進來,暖洋洋的。
“春生哥,”李秀麗突然開口,“等生意穩(wěn)定了,咱們要個孩子吧。”
張春生手里的蜂蜜罐差點掉在地上,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李秀麗,憨憨地笑了。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染紅了天際,像極了新生活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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