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攀峰
父愛如山,卻也沉重得能壓垮人生
唐阿成是一個農民工,在蘇州工地上打工,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常年的體力勞動,讓他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梅雨季節(jié)時更是痛得直不起身。老伴去世早,他一個人千辛萬苦把兒子唐世才拉扯大。如今兒子考上了大學,這本該是苦盡甘來的開始,卻不想是另一場艱辛的開端。
兒子上大學后,花錢特別厲害。唐阿成后來才知道,兒子在大學談了一個名叫方麗的女朋友,出去約會吃飯都要花不少錢。而唐阿成在工地上一天才掙三百多塊錢,為了滿足兒子的開銷,在高溫天也從不歇班。
七月流火,蘇州城像個巨大的蒸籠。這天溫度直逼40度,唐阿成在高架上作業(yè),安全繩拴在他瘦削的腰上。他感到一陣眩暈,手心滲出的汗水讓工具變得滑膩。下一秒,他身體失去平衡,從十層樓高的地方墜落。
工地老板鄭魁第一時間把唐阿成送到醫(yī)院,卻沒有繳納醫(yī)療費,只讓唐阿成自己先墊付?!暗裙J定下來,一起賠付,”鄭魁這樣承諾,眼神卻閃爍不定。
主治醫(yī)生李丹鳳檢查完傷勢,語氣急促:“你的腿摔得很嚴重,必須馬上做手術,不然拖久了會落下終身殘疾?!?/p>
唐阿成最關心的是錢:“手術費多少?”
“大約十萬?!崩畹P回答。
唐阿成銀行卡里有整整十萬塊錢——那是他存了半輩子、準備給兒子買房娶媳婦的血汗錢。他顫抖著給兒子打電話:“世才,你來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一下,爸爸今天做手術,你過來替我繳一下手術費,爸爸銀行卡里有錢。”
唐世才這兩天正煩惱。女朋友方麗相中了一個三萬塊錢的名牌包包,非要他買。接到父親電話時,他正為錢發(fā)愁。聽到父親卡里有十萬塊錢,一個念頭閃過。
唐世才拿到銀行卡后,沒有去繳費窗口,而是徑直走向商場,用三萬元買下了那個能讓方麗笑逐顏開的包包。剩下的錢,他打算留作自己與女友的生活費。
“等爸爸的工傷賠償下來,再把錢補上也不遲,”他這樣安慰自己良心的不安。
醫(yī)院里,唐阿成左等右等不見兒子來繳費。護士來催了幾次,他只能賠著笑臉:“馬上,我兒子馬上就來?!?/p>
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不是慈善機構。三天后,由于未繳納手術費,唐阿成被請出了醫(yī)院。
腿傷嚴重,唐阿成無法站立,只能拖著傷腿爬行。他再次給兒子打電話,聲音近乎乞求:“兒子,你在哪兒?爸爸的腿不能走路,只能在地上爬著走?!?/p>
電話那頭,唐世才不耐煩地說:“爸!你不要被醫(yī)院忽悠,不用治療的,時間長了就不疼了,會自己好起來的。”
“兒子,你來接爸爸吧,我不能走路,我只能趴到地上。”
“爸爸,你知道嗎,我同學的爸爸都很有錢,我有你這樣的爸爸,就是我的恥辱。你幫我不上,我去接你,讓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有一個窩囊廢的爸爸。你自己想辦法回家吧?!?/p>
唐阿成掛斷電話,淚水混著汗水滴落在滾燙的水泥地上。這就是他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嗎?這就是他節(jié)衣縮食供出來的大學生嗎?
路過的行人,看見一個滿身污垢的中年男子在地上爬行,紛紛側目。有人以為他是乞丐,偶爾會扔下一兩枚硬幣。唐阿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今天——被親生兒子拋棄,依靠陌生人的施舍度日。
我是廣播電臺新聞記者劉星辰。那天,我原本是去醫(yī)院采訪一起醫(yī)患糾紛,卻在醫(yī)院門口發(fā)現(xiàn)了趴在地上的唐阿成。他的腿裸露在外,傷口已經化膿,血水混著膿水不斷滲出。多年的記者直覺告訴我,這個人身上有故事。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問:“叔叔,你的腿受傷了吧,你這么痛苦,你的親人呢?”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唐阿成。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淚水。當我表明記者身份后,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將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我兒子把我銀行卡拿走了,我只能這樣了,我叫唐阿成,被醫(yī)院趕出來了?!?/p>
我無法想象,在當今社會,還有因為醫(yī)療費被醫(yī)院趕出門的病人,而原因竟是親生兒子挪用了父親的救命錢。
“沒有錢醫(yī)院就要往外趕嗎?”我既問唐阿成,也在問這個社會。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見過太多因醫(yī)療費引發(fā)的悲劇。曾報道打工仔小強,手指受傷到醫(yī)院治療,因手術完成后發(fā)現(xiàn)所帶金錢不夠支付醫(yī)療費,醫(yī)護人員便又把縫好的傷口拆線。還有深圳一家醫(yī)院,將一名被車撞傷的智障流浪女丟棄至鄰縣境內樹林,最終該女子死亡。
類似的故事并不鮮見。報道過一位父親,為了籌集患白血病女兒的醫(yī)療費,跪在廢礦渣里撿礦石,一噸只能賣200多塊錢,一個月收入不過2000元,而女兒的治療費需要七八十萬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唐世才——一個為滿足女友物欲,不惜拿走父親救命錢的大學生。
我將唐阿成安置在一家小旅館,開始調查這件事。首先去找工地老板鄭魁。鄭魁起初推諉責任,聲稱唐阿成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公司沒有責任。
“我們已經墊付了部分檢查費,剩下的要等工傷認定下來再說。”鄭魁說。
我告訴他,即使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只要有事實勞動關系,用人單位就不能逃避工傷責任。
鄭魁這才軟下來,同意先支付部分醫(yī)療費。
接著,我聯(lián)系了法律援助中心。工作人員告訴我,農民工工傷維權存在諸多難點,尤其是沒有簽訂合同的情況下。但他們愿意為唐阿成提供法律援助,幫助他申請工傷認定。
最讓我心寒的,是唐世才的態(tài)度。當我找到他時,他正和女友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有說有笑。方麗肩上挎著明顯價格不菲的新包。
“我爸爸的事?那不是有工傷賠償嗎?”唐世才不以為然,“再說了,他腿傷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需要那么矯情嗎?”
我難以置信一個大學生,竟如此無知又冷漠。“你知道因為你拿走那十萬元,你父親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嗎?”
唐世才沉默了,方麗卻插話:“那是爸爸自愿給我錢的,關你什么事?”
我望著這個沒有人性的唐世才,感覺到這個人的悲哀,這是這個社會的悲哀。
我又接著說一句:“你拿走你父親的手術費時,你的良心會感到自責嗎?”
在我的幫助下,唐阿成重新住進了醫(yī)院。李丹鳳醫(yī)生看到去而復返的唐阿成,輕輕嘆了口氣:“耽誤了這幾天,手術難度更大了。”
這次,工地老板鄭魁支付了醫(yī)療費。我通過媒體發(fā)起了捐款倡議,許多好心人伸出援手。更讓我意外的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律師主動聯(lián)系,表示愿意免費代理這起案件,幫助唐阿成維權。
手術前夜,唐阿成拉著我的手:“劉星辰謝謝你。我不怪世才,他還小,不懂事。”
這就是父親的愛嗎?即使被兒子傷得遍體鱗傷,依然選擇寬容。
“我不是為了錢,”唐阿成繼續(xù)說,“我只是想不通,我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培養(yǎng)的兒子,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不知如何回答。
手術很成功,但唐阿成的腿還是留下了永久性的殘疾,走路時會一瘸一拐。
唐世才最終沒有出席,他父親的工傷聽證會。取而代之的是,我陪伴唐阿成走完了整個法律程序。法院判決工地賠償唐阿成醫(yī)療費、誤工費等共計三十余萬元。
案件結束后,我送唐阿成回老家。臨別時,他遞給我一個大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三萬塊錢。
信上,唐阿成歪歪扭扭地寫著:“我不是要怪兒子,我只是想不明白,我的教育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一個大學生,連最基本的孝道都不懂?這三萬塊錢是送你的,因為你幫助了我,我必須懂得感恩。”
我望著這個被兒子傷害,卻依然想著寬恕的父親,心里五味雜陳感慨萬分。
我拒絕了唐阿成的錢,這錢我不能要。
法律的保護固然重要,但人心中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又該由誰來守護?
一個月后,我接到唐阿成的電話,他聲音顫抖:“劉星辰記者,世才他……他出車禍了,方麗和他分手了,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需要手術費……”
“您要幫他嗎?”我問。
“畢竟,他是我兒子?!碧瓢⒊珊唵位卮稹?/p>
唐阿成取出部分賠償金,為兒子支付了醫(yī)療費。
有一天,有人提供新聞線索,看到唐阿成在工地上,一瘸一拐地指導年輕工人安全操作。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他卻依然站著,沒有倒下。
我想,這就是父親吧。即使被生活傷得千瘡百孔,依然選擇堅強和寬容。
而唐世才,在康復后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南方,有人說他回了老家。只有唐阿成偶爾會看著遠方,輕聲說:“希望他能明白,錢可以再賺,但親情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p>
我寫下唐阿成的故事,不僅是為了記錄一個父親的遭遇,更是希望社會反思:當醫(yī)療成為奢侈品,當親情在物質面前不堪一擊,我們丟失的,究竟是多少錢也買不回來的東西?
父愛如山,但山也會崩塌。在我們還能擁抱的時候,請緊緊抱住那個為你付出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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