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故宮建院100周年,“百年守護——從紫禁城到故宮博物院”展覽已于9月30日開展。其中,《清明上河圖》時隔十年在故宮博物院亮相,人們?yōu)榇硕鴣?,不惜排隊?shù)個小時,只為一睹其真容。其魅力究竟何在,又如何去領(lǐng)略故宮之美?
經(jīng)歷了紫禁城建成600周年、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的祝勇,是近年寫故宮最多的作家之一。故宮這片取之不盡的歷史人文富礦,將激勵他繼續(xù)在其間耕耘。
1986年,作家祝勇從家鄉(xiāng)沈陽來到北京。遍布北京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吸引著正讀大學(xué)的他,而他最常去的幾個地方里,就有故宮。
彼時還是游客的祝勇,完全料想不到,在未來的二三十年里,他會與這座古老的皇城產(chǎn)生如此深厚的聯(lián)結(jié)。
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在那之前,北京市委宣傳部開展了一系列籌備工作,其中就包括北京電視臺拍攝的一部紀錄片。祝勇收到邀請,對方希望他以總撰稿人的身份參與這項工作。
作家祝勇。(圖/由被訪者提供)
那段時間,他集中瀏覽了許多關(guān)于北京的史料,尤其是明清史。在那些日子里,故宮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從朱棣的故事講起,在紙上一點點勾畫出這個皇城的昨日與今朝。
2002年,《舊宮殿》出版,這成了祝勇書寫故宮的開端。自那往后連續(xù)20多年,故宮一直是他的寫作對象。他寫故宮的建筑,寫宮里生活的日常,也從微觀史學(xué)的角度發(fā)掘這座宮城與蘇東坡、宋徽宗等歷史名人的聯(lián)系。
了解過故宮南遷的歷史,許多人物的命運在祝勇心里沉淀已久,最后他決定寫下小說《國寶》。(圖/由被訪者提供)
如今回看,祝勇將自己的作品分為宏觀全景式與“微觀故宮”系列。不久前,他的小說《國寶》問世,在講述故宮文物南遷隱秘歷史的同時,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也從非虛構(gòu)轉(zhuǎn)向了虛構(gòu)。圍繞故宮,他做著更為多元的表達。針對這部作品,以及他早先所出版的“微觀故宮”系列中的《在故宮尋找宋徽宗》《在故宮解密〈清明上河圖〉》,《新周刊》對祝勇進行了專訪,以下為對話實錄。
研究微觀歷史與推理相似, 文物是絕佳的物證
《新周刊》:是什么契機讓你把故宮與宋徽宗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此之前,你找到了故宮與蘇東坡的聯(lián)系,這種寫作方法是如何探索出來的?
祝勇:故宮收藏著歷朝歷代的珍貴文物,其中就包括宋徽宗的書畫作品,但很多人不太清楚這點,所以我覺得如果能從書畫的角度來解讀他們的精神世界,會是一個很好的方式。這有跡可循,而不是空泛地去談,他們的那些藝術(shù)作品是絕佳的載體,也是連通他們精神世界的橋梁。我的寫信過程有點推理的意味,根據(jù)歷史現(xiàn)場的蛛絲馬跡,從“物證”中推導(dǎo)邏輯關(guān)系,進而建構(gòu)出一個歷史名人的生命歷程。
《新周刊》:在研究宋徽宗的畫作時,哪個部分的史料或細節(jié)讓你印象最為深刻?
祝勇:我在看宋徽宗的《瑞鶴圖》時注意到這樣的細節(jié):畫面上的叫宣德門,屋頂上有許多瑞鶴飛翔。這個祥和的景象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嗎?畫后面有題詩題跋,上面記載這是宋徽宗正月十六登上宣德門時看到的場景。也就是說,這是他親眼所見。
宋徽宗的《瑞鶴圖》。
但是我又產(chǎn)生了疑問:在開封那個地方,正月十六還是冬天,怎么會有仙鶴,而且還能恰好在皇帝上樓時起飛呢?這有些不可思議。
所以我先去查了鶴的習(xí)性,看看它們是否會這樣;緊接著我又在史料中發(fā)現(xiàn),紫禁城里有專門的道士馴養(yǎng)仙鶴。從明代反推宋代,信仰道教的宋徽宗可能也有這樣的偏好。宋徽宗有自己的艮岳,當中也養(yǎng)著仙鶴,很可能在他登樓的那一刻,仙鶴被故意放了出來。這是一種推理,雖然沒有找到直接證據(jù),但我覺得它符合歷史邏輯。
一幅畫,我們不只可以欣賞它的構(gòu)圖筆法,還可以從歷史中尋找這種細節(jié),通過繪畫打通各個學(xué)科的界限。當然我們要知道,沒有絕對的微觀,在做這些微觀透視時,還需要具備宏觀的眼光,了解更多的背景。
(圖/《中國》)
《新周刊》:你提到,“正是前期的自由,為他后期的不自由埋下了伏筆”,你從宋徽宗的藝術(shù)作品中,窺見了他的命運。通過故宮藏品,你對宋徽宗有哪些不同的認識?
祝勇:他的確不是個好皇帝,他當皇帝是陰差陽錯,但最后的亡國其實也是因為歷史積重難返,這當中既有他的個人原因,也有宋朝本身的各種弊端。經(jīng)過了一代代的積累,這些矛盾最終施加到帝王身上。如果沒有皇帝這個特別的身份,那么他很可能僅僅是位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就像蘇東坡的好友王詵,他在政治上的路被堵死了,卻達成了非常了不起的藝術(shù)成就。
可能是殘卷的《清明上河圖》, 隱藏著豐富的社會信息
《新周刊》:你是什么時候?qū)⒛抗鈱省肚迕魃虾訄D》的?這一作品有著較高的大眾認知度,你在解讀時是如何考量的?
祝勇:從20世紀50年代公開展出到現(xiàn)在,《清明上河圖》在公眾視野里已經(jīng)有70多年了,關(guān)于它的專著非常多。我讀專業(yè)論文和論著比較多,在涉獵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爭議,甚至有些到現(xiàn)在都缺乏有說服力的說法。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就思考:能不能把這些問題引向更深入的地方呢?于是,我開始了這部分的研究。
(圖/《清明上河圖密碼》)
基于這一點,我想說,我寫作完全是出于個人的需要,跟流行與否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像我寫蘇東坡的時候,他并不流行,后來他才逐漸成為某種社會話題?,F(xiàn)在有些出版社讓我寫蘇東坡,并給我可觀的訂金,我反而不想去寫了。
《新周刊》:在《清明上河圖》中,你不僅關(guān)注作者的創(chuàng)作,也關(guān)注畫中的市井呈現(xiàn),并且不斷挖掘其中隱藏的社會信息。有什么細節(jié)是你覺得非常有趣的,或者是那個時代獨有的?
祝勇:我覺得,過去很多人沒有讀懂《清明上河圖》。他們不知道古代長卷的正確觀賞方式。比如說,以前就有爭論,人們說這幅畫里的季節(jié)是有矛盾的,有人說畫的是春天,有人則說是冬天。
實際上,長卷并不是像今天在博物館里看到的那樣,把它全部展開,一覽無余。過去這些畫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是個人收藏,也就是說,中國古代手卷的觀者不會太多,一般都是個人握在手里自己觀賞,最多有一二友人共同觀賞,屬于文人私人活動的一部分。
(圖/《清明上河圖密碼》)
在看畫時,雙手握著畫軸,一手展、一手放,每次展開大概幾十厘米的長度,其實就是雙臂自然展開的寬度。人們看到的永遠是這樣的局部畫幅,人們眼里的畫面是流動的,這當中具備了敘事性。像我們熟知的《韓熙載夜宴圖》《洛神賦圖》都是如此。這種流動性,也能展現(xiàn)時間的長度。
同理,《清明上河圖》在流動的過程中,表現(xiàn)的不是單獨的一天,而是一年。隨著畫卷展開,就到了冬天、春天,之后是夏天。秋天是畫上沒有的,但關(guān)于這個有爭論——《清明上河圖》到底是全卷還是殘卷?
(圖/《清明上河圖密碼》)
我認為是后者,我是從它的續(xù)跋里看出來的。里面有一篇明代的李東陽的跋文,他寫這幅圖長“二丈有奇”,換算成今天的長度大概是7米多,而我們?nèi)缃窨吹降膱D是5.28米,相差了近四分之一,也就是說可能少了一個季節(jié)(的畫面)。
這是我的推理,跟別人說過的是不同的。我寫東西完全基于自己的思考,而不是根據(jù)別人的材料匯總,再用自己的話說一遍,那樣的話,讀者就沒有必要再來看我的書。一定是有個性化的表達,作品才有價值。
故宮人的南遷歷程, 也是民族成長的縮影
《新周刊》:在做了大量扎實的內(nèi)容研究后,你為何會將創(chuàng)作視野轉(zhuǎn)向虛構(gòu),去寫作《國寶》一書?《故宮文物南遷》可否視為你在寫作《國寶》前的準備?
祝勇:很多人對文物南遷前后的過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寫《故宮文物南遷》時,我尋找了大量的史料、文獻,把這段歷史還原出來。那本書是必要的,是后來作品的基礎(chǔ),但我覺得它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所思所想。那段歷史中,許多人物的命運在我心里沉淀已久,最后我決定以文學(xué)的形式去表現(xiàn)它們。
(圖/《百年守護》)
但是,文學(xué)與歷史是有區(qū)別的。歷史主要還是書寫能看得見的部分,而文學(xué)則側(cè)重于表達看不見的部分,就是人的內(nèi)心和精神世界。史學(xué)求真,而文學(xué)卻是與人的心靈相通的,所以我決定創(chuàng)作《國寶》,寫作過程中幾度落淚。
《新周刊》:《國寶》的主人公那文松為了護送文物南遷,一路顛沛流離。你在塑造這個人物時,是否有參考相應(yīng)的原型,或者說,他的身上匯集了那個時代從業(yè)者的哪些特質(zhì)?你覺得,這些特質(zhì)在當下如何傳承?
祝勇:我覺得,他一方面是有敬業(yè)、堅守的職業(yè)精神,彰顯了故宮人對待文物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他有中國人的美德。
比如,南京大屠殺的時候,他們幾人幸免于難。南京城門重新打開,本來他們可以跑出來,去追趕文物南遷的隊伍,但是那文松對幾個幸存者同人說“我們還有一件事要辦”。他說的事,是把那些遇難者掩埋了,看見他們?nèi)胪翞榘?,才能安心?/p>
另外,我覺得他們都是非常真實的中國人,身上都有各自的弱點。比如,那文松一開始就是個普通文人,娶妻生子,期望在北平過安穩(wěn)生活。但他被歷史推著往前走,不得不參與到文物南遷中,他也由軟弱逐漸變得堅強。我想這是他個人精神成長的寫照,更是我們民族命運的縮影。
延禧宮庫房前搬運文物。(圖/故宮文物南遷紀念展)
《新周刊》:《國寶》中的人物群像很精彩,比如軍人藍星宇在盜墓后躲進深山,在日軍進犯時完成了自我覺醒;贗品制造師郎山岳,最后選擇將文物歸還給故宮。你在書寫這些人的故事時,想傳遞怎樣的精神?
祝勇:這些人物是純虛構(gòu)的。我希望,這本小說講的不僅僅是故宮人,也能涉及那個時代的各個群體,這些人就是在抗戰(zhàn)過程中逐漸覺醒的。我想展現(xiàn)更加立體的中國社會圖景。抗戰(zhàn)的確是中華民族的災(zāi)難,但也是中華民族的凝固劑,讓我們團結(jié)起來,激發(fā)出血性。
“故宮熱”是好事, 游客仍需加深認知
《新周刊》:你曾講,“故宮就是一本讀之不盡的大書,值得用很長的時間去閱讀”。如今回溯這20多年對故宮的探索,你覺得對這本“大書”的認知到了何種程度?與你最初的研究與書寫相比,現(xiàn)在你眼中的故宮有何變化?
祝勇:我所做的不過是滄海一粟,因為才疏學(xué)淺,我只能觸及一小部分。故宮的學(xué)問太深了,我在《故宮六百年》里就講過,光是研究《四庫全書》就出了很多大師,比如馬一浮、陳垣等人。他們于我而言,簡直是高山仰止。故宮的學(xué)問太深厚,學(xué)一輩子也不夠。
(圖/《且上書樓》)
《新周刊》:故宮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參觀,你如何看待這樣的現(xiàn)象?你研究的視角或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是否會受到年輕人的影響?
祝勇:“故宮熱”首先是件好事,游客年齡構(gòu)成正逐漸年輕化,這是很好的變化。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游客都還需要加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和認知,不是說到網(wǎng)紅打卡地發(fā)個朋友圈、買個文創(chuàng)、留個紀念照就可以的,而是應(yīng)該對文物本身有所了解,在了解的基礎(chǔ)上再有熱愛,這或許才是真愛。
故宮代表了什么?它有哪些東西是值得我們自豪的?其實很多游客是不知道的。我舉個例子,8月我們辦了一個儒家文化展,從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借來了王維的真跡《伏生授經(jīng)圖》,結(jié)果很多的游客都只是在聽導(dǎo)游講后宮八卦。這種絕世珍品,一眼千年,一輩子也許只能有機會看這么一回,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去看,這是極大的遺憾。
2019 年,北京。一名市民坐在故宮門前。宮門內(nèi)外,是穿越古今的燦爛文明。(圖/聶一凡)
《新周刊》:今年是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作為一個故宮人,也作為一個深耕多年的故宮研究者、作家,你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觸?
祝勇:自1925年建院以后,政壇紛爭其實對故宮造成了很大影響,但故宮人堅守到今天,這是件特別不易的事情。經(jīng)過100年的發(fā)展,故宮已經(jīng)今非昔比,這依托于國家的自立自強。我覺得很幸運,經(jīng)歷了紫禁城建成600周年和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在個人職業(yè)生涯中,僅此一次。
本文原載于《新周刊》
總第692期《故宮百年頂流》
原標題:《祝勇:故宮的學(xué)問太深厚,學(xué)一輩子也不夠》
作者 | L
編輯 | 詹騰宇
題圖 | 《中國》
運營 | 何怡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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