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發(fā)誓?！?/strong>

女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腹部高高隆起，像一座即將噴發(fā)的雪山。

她的聲音被汗水浸泡過，又被消毒水的味道腌透了，變得銹蝕而沙啞。

“我發(fā)誓?！?/strong>

男人握著她的手，那只手冰得像剛從陳年冰柜里拿出的豬蹄。

“用我們未來的孩子發(fā)誓?！?/strong>

她執(zhí)拗地盯著他，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一片被灼燒過的，干涸的河床。

“你別這樣，舒。”

男人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你發(fā)誓?！?/strong>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錐子，精準地刺向他最柔軟的神經。

“我發(fā)誓，我用我們未來的孩子發(fā)誓，如果……如果再失敗，我就……”。

“你就忘了這件事?！?/strong>

她替他說完了，然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像一尊耗盡了香火的石像。

01

林舒和江浩的婚姻，像一只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標本，看上去完好無損，甚至還保留著初遇時的鮮活光澤，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內里早已被一種無聲的期待和腐蝕，掏空了，只剩下一個脆弱的，名為“孩子”的空洞。

他們已經在這條名為“求子”的路上走了太久了。

久到墻上的婚紗照都蒙上了一層油膩的灰塵，久到江浩眼角的皺紋都深得可以夾住蚊子腿，久到林舒已經能熟練地背出各種激素的化學名稱和副作用，仿佛她不是一個曾經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而是一個在醫(yī)學院深造了多年的老學究。

這條路最初是鋪滿鮮花的。

新婚的甜蜜像融化的蜜糖，將兩人黏在一起。

他們暢想著未來，孩子的眼睛要像林舒，鼻子要像江浩，要有一雙小小的，柔軟的手，會在睡夢中緊緊攥住他們的手指。

然而，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林舒的肚子平靜得像一口古井，一絲漣漪也無。

朋友們的孩子都開始咿呀學語，他們家的那間嬰兒房，卻始終空蕩蕩的，只有月光在夜晚寂寞地爬過空蕩蕩的嬰兒床。

他們開始尋醫(yī)問藥，像兩只無頭蒼蠅，一頭扎進了現(xiàn)代醫(yī)學和古老偏方共同織就的巨大迷宮里。

城東那個號稱“送子觀音”的老中醫(yī)，留著山羊胡，指甲縫里藏著黑泥，說話搖頭晃腦，開出的方子苦得能把人的舌頭都溶掉。

林舒喝了整整一年的那種墨汁一樣的藥湯，喝到最后，她覺得自己呼出的氣都是一股腐朽的草藥味，整個人仿佛成了一株人形的，會走路的草藥。

她時常在半夜驚醒，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那黑色的藥汁浸泡得發(fā)黑，發(fā)苦，她湊到江浩耳邊，像說夢話一樣喃喃自語：“浩，我感覺我的血都變成黑色的了。”

江浩就抱著她，用他那寬厚而溫暖的手掌一遍遍地撫摸她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他說：“不會的，舒，那是藥在起作用，它在幫你調理身體?！?/p>

可林舒知道，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一年后，老中醫(yī)捻著胡須，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診斷：“嗯……你二人緣分未到，還需靜待天時?！?/p>

那一天，走出那個充滿艾草和霉味的小診所，林舒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面，江浩默默地跟在后面。

太陽毒辣辣地烤著柏油馬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融化的塑料味。

林舒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單薄，像一張就要被風吹走的紙片。

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江浩，眼神空洞地說：“我不想再喝那東西了?！?/p>

江浩點點頭，說：“好，我們不喝了?！?/p>

于是他們又轉向西醫(yī)。

冰冷的器械，白色的墻壁，醫(yī)生臉上永遠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

林舒成了一個沒有隱私的人，她的身體被各種數(shù)據(jù)和圖表所定義。

子宮內膜的厚度，卵泡的大小，激素的水平，每一項數(shù)據(jù)都像一張判決書，決定著她這個月的希望與失望。

她開始變得神經質，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測量體溫，那零點幾度的變化牽動著她一整天的情緒。

她變成了一個數(shù)據(jù)的囚徒，在自己親手繪制的圖表中掙扎沉浮。

江浩也陪著她一起煎熬。

他戒了煙，戒了酒，每天像個苦行僧一樣生活，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身體數(shù)據(jù)也變得“漂亮”一些。

他們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心照不宣的嘆息。

夫妻生活不再是愛意的表達，而成了一項必須嚴格按照時間表執(zhí)行的，冰冷而機械的任務。

在排卵期的那幾天，家里的空氣都像是凝固的，每一次親密都帶著孤注一擲的悲壯，像一場看不到終點的賭博。

最讓他們絕望的是試管嬰兒。

那是一段將人的尊嚴碾碎了再重塑的旅程。

林舒每天都要給自己注射冰冷的促排卵針，針頭刺入肚皮的瞬間，她會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布娃娃。

她的腹部因為反復注射而布滿了青紫的針孔，像一塊被隨意涂抹的畫布。

取卵手術更是像一場酷刑，麻醉過后，那種從身體深處傳來的，被掏空的酸痛感，讓她好幾天都直不起腰。

他們經歷了兩次失敗。

每一次，當醫(yī)生用平靜的，甚至帶著一絲歉意的聲音宣布結果時，林舒都感覺自己世界里的最后一絲光也被抽走了。

她不哭也不鬧，只是沉默，那種沉默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讓江浩心碎。

他想安慰她，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能緊緊地抱住她，感受著她身體里那座正在坍塌的冰山。

就是在第二次失敗后，在那個壓抑得令人窒息的黃昏，林舒在病床上對江浩說了那句“你發(fā)誓”。

她將自己逼到了懸崖邊上，也將這段婚姻逼到了絕境。

她告訴江浩，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失敗，她就放棄了，她認命了，他們可以去領養(yǎng)一個孩子，或者干脆就兩個人過一輩子。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表情，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江浩知道，這是她最后的堅強，是她用盡全身力氣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線。

他發(fā)了誓，用一個還不存在的生命，賭他們的未來。

或許是那份破釜沉舟的決絕感動了上天。

第三次嘗試，竟然成功了。

當驗孕棒上出現(xiàn)那兩條鮮紅的杠時，林舒和江浩愣在衛(wèi)生間里，足足對視了三分鐘。

他們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種不真實的，飄在云端的恍惚感。

仿佛幸福來得太突然，太巨大，他們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承受。

直到第一次產檢，當醫(yī)生指著B超屏幕上那三個小小的，跳動著的光點，用一種帶著驚奇的口吻說：“恭喜你們，是三胞胎。

”的時候，那份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才終于像一顆炸彈，在他們心中轟然引爆。

江浩的腦子一片空白，他傻傻地看著屏幕，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而林舒，這個在過去幾年里流干了眼淚的女人，終于再也忍不住，她捂著臉，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太久的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那哭聲里有委屈，有辛酸，但更多的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撕心裂肺的狂喜。

三胞胎。

這個詞像一塊巨大的蜜糖，砸得他們暈頭轉向。

離開醫(yī)院的時候，江浩開車的手都有些發(fā)抖，他一遍遍地問林舒：“是真的嗎？舒，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

林舒笑著，眼角還掛著淚痕，她說：“是真的，江浩，我們有三個寶寶了?！?/p>

狂喜過后，隨之而來的是三倍的重壓。

林舒已經三十五歲了，是標準的高齡產婦，懷三胞胎的風險比普通孕婦高出幾十倍。

妊娠高血壓，糖尿病，早產，大出血，任何一個詞都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他們的經濟狀況也并不寬裕，一套小小的兩居室，一個嬰兒房都顯得局促，更何況是三個。

奶粉，尿不濕，衣服，玩具……江浩在紙上算了一筆賬，那龐大的數(shù)字讓他一夜沒睡好覺。

但這些壓力，與腹中三個鮮活的生命相比，似乎又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林舒辭去了工作，開始了她漫長而艱辛的孕期生活。

她的身體像一塊被迅速吹脹的氣球，腰酸，背痛，腿腫，各種妊娠反應輪番上陣，折磨著她的身體和意志。

但她甘之如飴。

多年的求子經歷，讓她對這次懷孕投入了超乎常人的關注。

她買來了成堆的育兒書籍和醫(yī)學資料，每天記錄自己的血壓，血糖，胎動次數(shù)。

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那種敏感和細致，甚至超過了社區(qū)醫(yī)院的一些年輕護士。

她仿佛不是在懷孕，而是在執(zhí)行一個精密的數(shù)據(jù)分析項目，而分析的對象，就是她自己的身體和腹中的三個孩子。

孕期產檢成了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儀式。

每一次B超，看著屏幕上那三個糾纏在一起的小小身影，都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

然而，林舒的心中，始終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小小的疑慮。

在第五個月的產檢中，B超醫(yī)生指著屏幕上的一團模糊影像，對她說：“你看，這三個寶寶擠在一起，這個位置的寶寶有點看不太清楚，被前面兩個擋住了，這是三胞胎的常見現(xiàn)象，不用擔心?！?/p>

林舒當時點了點頭，但那個模糊的影像，卻像一粒沙子，硌在了她的心里。

她有一種奇怪的直覺。

她覺得自己的肚子里，比醫(yī)生告訴她的還要熱鬧一些。

晚上睡覺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腹部不同方向的胎動。

有時候是左邊一下，右邊一下，然后上腹部又來一下，那是有力的，屬于那兩個比較強壯的寶寶。

但偶爾，在這些清晰的胎動間隙，她會感覺到一種極其微弱的，像小魚吐泡泡一樣的，若有若無的蠕動，來自一個非常非常深，非常靠下的位置。

那種感覺稍縱即逝，輕微到讓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把這種感覺告訴了江浩。

江浩笑著摸了摸她的肚子，說：“你就是太緊張了，三個小家伙在里面打架呢，肯定熱鬧啊?！?/p>

她也向產檢醫(yī)生提過。

醫(yī)生扶了扶眼鏡，用一種專業(yè)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說：“林女士，你的感覺我們理解，但B超結果是最客觀的，我們反復確認過，就是三個孕囊，三個胎心。

你感覺到的異動，很可能是子宮的無意識收縮，或者某個寶寶換了個姿勢而已。

放輕松，不要胡思亂想?！?/p>

專業(yè)的話語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她心中那點小小的火苗。

是啊，她想，自己或許是真的太焦慮了，把腸道蠕動都當成了胎動。

她是個數(shù)據(jù)分析師，她應該相信科學，相信數(shù)據(jù)，相信那些冰冷的，不會說謊的儀器。

于是，她把那個小小的疑慮，連同那粒硌人的沙子，一起深深地埋進了心底。

日子在期待和煎熬中一天天過去。

林舒的肚子大得超乎想象，她走路時必須用手托著腹部，像抱著一個巨大的，沉甸甸的西瓜。

晚上她無法平躺，只能靠著枕頭半坐著睡覺，每一次翻身都像一場浩大的工程。

孕36周，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林舒出現(xiàn)了早產跡象。

毫無征兆的宮縮，伴隨著一陣陣下墜的疼痛。

江浩嚇壞了，連夜將她送進了市中心醫(yī)院。

婦產科主任李建軍親自接診。

李建軍年過半百，是這個領域里的絕對權威。

他身材微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說話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帶著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

從業(yè)三十年，他接生過的孩子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各種疑難雜癥和危急情況。

三胞胎剖腹產對他來說，雖然有風險，但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挑戰(zhàn)。

經過一番檢查，他果斷地做出了決定：“情況不太穩(wěn)定，等下去有風險，馬上準備手術，進行剖腹產。”

02

手術室的門外，走廊的燈光白得刺眼，將江浩的臉照得毫無血色。

他坐立不安，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那扇冰冷的，緊閉著的綠色大門，此刻仿佛成了一道分隔生死的界限。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一會兒是林舒過去幾年喝中藥時緊鎖的眉頭，一會兒是她給自己打促排卵針時顫抖的手，一會兒又是她懷孕后腫得像饅頭一樣的雙腳。

這些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旋轉，最終定格在林舒被推進手術室前的那一刻。

她躺在移動病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她緊緊攥著江浩的手，那只曾經溫暖柔軟的手，此刻卻冰冷得像一塊鐵。

她的嘴唇翕動著，用一種只有他能聽到的，微弱得像耳語一樣的聲音說：“江浩，我總覺得……總覺得肚子里比我想象的還要熱鬧一些。”

江浩以為是她緊張引起的胡言亂語，他俯下身，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強笑著安慰她：“別怕，舒，李主任是最好的醫(yī)生，我們很快就能見到寶寶們了。

三個小家伙在里面開派對呢，肯定熱鬧啊。”

林舒看著他，眼神復雜，她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手術室的門已經打開，護士催促著，將她推了進去。

那扇門在她眼前緩緩關上，隔絕了江浩焦灼的目光。

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林舒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扔在案板上的魚。

頭頂上那盞巨大的無影燈，像一只明晃晃的，沒有感情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她。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一種讓她腸胃翻攪的氣味。

冰冷的器械碰撞時發(fā)出的叮當聲，醫(yī)生和護士們壓低了聲音的交談聲，各種儀器的滴滴聲，交織成一首冰冷而詭異的交響曲。

麻醉師在她背后的脊椎上找到了準確的位置，一陣冰涼的刺痛過后，她的下半身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清醒的，飄在半空中的大腦，另一半則是沉重的，麻木的，不屬于自己的肉體。

她能感覺到醫(yī)生在她的腹部劃動，卻沒有絲毫疼痛感，那感覺很奇怪，就像有人隔著厚厚的棉被在搔她的癢。

李建軍主任站在主刀的位置上，神情專注而沉穩(wěn)。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利落，像一個正在進行精密雕刻的藝術家。

手術室里的氣氛緊張而有序。

“切口漂亮?！?/p>

他低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得。

“準備吸引器?！?/p>

隨著他的指令，手術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子宮被切開，羊水涌出。

然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第一個嬰兒被取了出來。

“哇——！”一聲響亮的，帶著無窮生命力的啼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手術室里凝滯的空氣。

“男孩，三斤八兩，評分九分！”護士高聲報著數(shù)據(jù)，聲音里充滿了喜悅。

緊接著，第二個嬰兒也被順利取出。

“哇——！”又是一聲嘹亮的啼哭。

“也是男孩，三斤六兩，評分十分！很健康！”。

手術室里的氣氛開始變得輕松起來。

李建軍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

最后一個嬰兒的位置有些刁鉆，他費了點功夫，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出來。

這是一個小小的女嬰，她的哭聲不像兩個哥哥那樣洪亮，有些細弱，但同樣充滿了力量。

“女孩，三斤一兩，評分九分！”。

三聲啼哭，一份圓滿。

手術室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臉上洋溢著成功的喜悅。

幾個年輕的護士甚至開始小聲地恭喜李主任。

李建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縈繞在心頭的壓力瞬間煙消云散。

他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腰背，用一種功成身退的，帶著些許炫耀的語氣對身邊的助手說：“漂亮！收尾工作做好，準備縫合?！?/p>

他覺得這是一臺堪稱完美的手術。

三個孩子，兩個評分九分，一個滿分，產婦生命體征平穩(wěn)，出血量控制在理想范圍內。

這又將成為他輝煌履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助手立刻遞上了持針器和縫合線。

器械盤里，泛著冷光的工具已經被重新整理好，準備迎接這場手術的最后一道工序。

無影燈依舊明亮地照耀著，將林舒敞開的腹腔照得一清二楚。

麻醉的效果讓林舒的意識有些模糊，她像墜入了一個深海，四周是巨大的，無聲的壓力。

那三個孩子的啼哭聲，像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穿透了層層海水，抵達她的耳膜，讓她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原處。

她成功了。

她和江浩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巨大的疲憊和虛弱感像潮水一樣涌來，幾乎要將她最后一絲清醒的意志吞沒。

她想就此沉沉睡去，睡一個天荒地老。

然而，就在李建軍拿起持針器，對準了子宮切口，準備進行第一針縫合的那個瞬間，林舒混沌的大腦中，卻突然閃過一道電光。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就在剛才，那三個響亮的啼哭聲響起之后，就在她的腹腔被清空，壓力驟減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在那個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最深，最靠下的角落里，又傳來了一下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像蝴蝶扇動翅膀一樣的動靜。

不。

不對。

她的神經猛地繃緊，強大的母性本能像一頭被喚醒的野獸，瞬間撕碎了麻醉帶來的昏沉。

“等……等一下！”。

她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虛弱得像一根隨時會斷掉的絲線，但在寂靜被喜悅沖淡的手術室里，卻又顯得無比突兀和尖銳。

離她最近的助手醫(yī)生皺了皺眉頭，他以為是產婦出現(xiàn)了術后幻覺，或者是什么應激反應，他側過頭，準備讓麻醉師追加一點鎮(zhèn)靜劑。

李建軍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隔著口罩，用一種安撫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口吻說道：“林女士，別緊張，手術很成功，你的三個寶寶都非常健康，我們馬上就結束了，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們了。”

他的語氣像在哄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不……不對……”林舒急促地喘息著，她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個在她腦中盤旋的，瘋狂的念頭喊了出來：“里面……里面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在動！我感覺得到！很輕，但是……他還在踢我！”。

這句話像一顆深水炸彈，在手術室里轟然炸開。

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喜悅和輕松的氣氛被一種荒誕的，不可思議的驚愕所取代。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呆呆地看著手術臺上的林舒。

一個剛剛取出了三個嬰兒的子宮，怎么可能還有胎動？。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產婦在高壓和麻醉下產生的臆想和幻覺。

這是在場所有醫(yī)護人員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念頭。

“胡鬧！”助手醫(yī)生忍不住低聲呵斥了一句，“應該是子宮收縮帶來的錯覺。麻醉師，看看怎么回事！”。

李建軍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的第一反應也是荒謬。

他從業(yè)三十年，什么樣的怪事沒見過？但產婦說肚子里還有第四個，這簡直是對他專業(yè)能力的侮辱。

產前所有的B超，所有的檢查，都清清楚楚地顯示是三胞胎。

剛才手術時，他親手將三個胎兒連同三個胎盤全部取了出來，他的手在子宮里探查過，確認過，里面空空如也。

他的經驗，他的權威，他的自信，都在告訴他，這個產婦在說胡話。

他正要開口，用更嚴厲的語氣讓她保持安靜，不要干擾手術的正常進行。

但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對上了林舒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在那張因失血和痛苦而毫無血色的臉上，在那片被汗水浸濕的凌亂發(fā)絲下，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里面沒有絲毫的迷茫和幻覺，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瘋狂的篤定和懇求。

那眼神像兩把燒紅的錐子，瞬間刺穿了李建軍包裹在權威和經驗之下的，那層堅硬的外殼。

他的心，毫無征兆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一個從業(yè)三十年的老醫(yī)生的直覺，在這一刻，與一個剛剛成為母親的女人的直覺，產生了某種詭異的，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共鳴。

03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了。

手術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的單調的“滴滴”聲，像在為這個荒誕的瞬間進行著冰冷的計時。

“主任？”助手醫(yī)生在一旁小聲地提醒他，“要不要……”。

李建軍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持針器。

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決定。

他深吸一口氣，對助手說：“把鉗子給我?！?/p>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沒有再看林舒，但他的腦子里，卻全是她那雙燃燒著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或許是為了讓這個情緒激動的產婦安心，好讓接下來的縫合順利進行。

又或許，是他那顆早已被經驗和權威磨得堅硬無比的心，在剛才那一眼對視中，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

他決定，再探查一遍。

就當是為了打消一個產婦的“胡言亂語”，為了堵上那個萬一的可能。

他戴著沾滿鮮血的手套，將手，重新伸入了那個已經被掏空，正在緩慢收縮的子宮內。

溫暖的，滑膩的觸感傳來。

他沿著子宮壁，仔仔細細地，一寸一寸地探查著。

沒有。

還是沒有。

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些殘留的血塊和組織。

一切都和他的判斷完全一致。

他幾乎要放棄了。

他甚至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竟然會被一個產婦的幻覺所影響。

他準備收回手，然后用最確鑿的事實，來結束這場鬧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撤離子宮的那個瞬間。

就在那個最深的，靠近宮頸的，被一個巨大的胎盤剝離面和子宮壁形成的夾角陰影里。

他的中指指尖，忽然觸碰到了一個……一個東西。

李建軍的腦子里仿佛有十萬個響雷同時炸開，瞬間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