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網紅君哥,是一位來自黑龍江農村的 59 歲普通老人,他的走紅充滿了意外與獨特的魅力。君哥的視頻風格堪稱 “粗糙隨性” 的代表 —— 畫面常常高糊且抖動,聲音模糊不清,內容也毫無邏輯,上一秒說的事下一秒可能就戛然而止,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他卻異常高產,一天最多能發(fā)布 71 條視頻。
君哥的身上充滿了黑色幽默,由于不熟悉智能手機的操作,他總懷疑自己被 “無形的大手” 控制:比如微信顯示 “正在錄音”,他覺得是被監(jiān)控了,實則可能只是誤觸了錄音功能;賬戶里的錢不見了,也認定是被控制,殊不知可能是開通了先用后付或自動續(xù)費。
他的性格單純又矛盾:不懂得隱私為何物,會在視頻里直白地說出自己住在某間彩鋼房,動情講述照顧 90 歲老爹的經歷,甚至自曝生平;一邊擔心被 “控制”,一邊又毫無保留地分享所有信息,可憐與可笑在他身上交織 —— 曾被曝冬天讓老爹待在室外自己卻在屋里直播,可老爹去世時又在一旁連聲喊 “爸”,復雜的形象更顯真實。
而讓君哥真正破圈的,是他的 “南方見”視頻。視頻里,他在一個簡陋的板房中,穿上他認為最體面的套裝,戴上黑框眼鏡,對著鏡頭說 “走了,打工去了,南方見”。短短15秒的內容,配上游戲《星際拓荒》中空靈憂傷的 BGM 后,引發(fā)了網上的模仿與討論。據我在抖音刷到的視頻,“君哥”后來沿著鐵路南下,最后抵達了北京,在鼓樓大街留下了自己的影像。那些他臆想中要“控制他”的網友,則一路友好地和他合影留念。
為什么“南方見”這句話會引起人們的共鳴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從這句話所蘊含的象征意義出發(fā)?!澳戏揭姟敝械摹澳戏健?,正是布洛赫所述的“尚未成為之物”(Not-Yet-Being)的象征。它不具體指向哪一個目的地,而是象征著任何一個能夠讓人離開當下枯燥、乏味的生活的可能空間。這種模糊性恰恰構成了它最強的普遍感染力:每一個在生活中感受到倦怠、失序或挫敗的人,都能在這句口號中找到與自己經驗的鏈接。于是,“南方”就不再是一種他者性的遠方,而成為了內心希望的具象化,是個體認知中對改變現狀的表達。這種通過話語自身構造意義和目標的行為,已經不再只是心理慰藉,它本身就是社會行動的出發(fā)點,是對“尚未現實的世界”的先行投身。簡單來說,我們所要去的“南方”,不管是北京、蘇州、香港還是馬來西亞抑或是其他地方,這個“南方”就是我們生活的希望本身。
什么是希望?涂爾干認為希望是社會規(guī)范性的產物或者社會事實。弗洛姆認為,希望是對“更充實的生活,更有活力的狀態(tài),從永恒的無聊中解放出來”的期待。而恩斯特·布洛赫在《希望的原理》中則認為,希望是人類對“尚未實現”的未來的積極期待,代表著人類的追求、渴望和可能性,其本質是一種“認知情感復合體”,它既包括對可能性世界的直覺式感知,也是驅使行動的情感力量。
從涂爾干、弗洛姆、布洛赫乃至其他存在主義哲學家中的討論中,我們可以得知“希望”的本質是社會性的、實踐的。根據Guido Gili 與 Emiliana Mangone 在《希望社會學的可能性》(Is a Sociology of Hope Possible?)中對“希望”的討論,真正的希望并不是對現狀的逃避,也不是對未來的盲目幻想,而是一種社會性行為姿態(tài),是人在面對不確定、未完成的現實時對“尚未發(fā)生之物”的積極投身。他們借用了恩斯特·布洛赫的“尚未成為之物”概念,指出希望意味著人類始終處于一種“超越現在”的張力之中。也就是說,希望不是空想,而是對一個更有意義的未來世界的積極想象與實踐。
當希望轉化為行動意圖,接下來我們便可以討論“英雄主義”的范疇。說到英雄主義,我們最為熟知的一句話就是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英雄主義在傳統意義上往往與巨大犧牲、歷史事件或極端情境等宏大敘事掛鉤,我們習慣于認為,英雄總是那些在戰(zhàn)場上英勇奮戰(zhàn),或是在災難面前毫不退縮的人。但羅曼·羅蘭的這句話
在《平凡的英雄主義》(The banality of heroism)一文中,Zeno Franco 和 Philip Zimbardo(沒錯,這就是那位主持了“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的津巴多)提出了“英雄主義的平凡性”這一顛覆傳統的概念。他們認為,英雄主義并不總發(fā)生在極端場景中,也不屬于少數道德楷模?!坝⑿邸笨梢允侨魏我粋€在生活中關鍵時刻選擇挺身而出、堅持信念的人。這種平凡英雄主義具有四個特征:目標的指向性、象征或現實的犧牲、情境中的選擇性,以及行動的持續(xù)性或突發(fā)性。許多英雄行為并不需要壯烈犧牲,而可能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決定、一次主動的轉身。英雄主義的關鍵,在于“對希望的積極實踐”,即將一種價值或信念付諸行動,即使它并不引人注目,也可能具有深遠意義。
“南方見”正是這樣的“最小單位英雄主義”:個體在極其有限的資源、極其不確定的情境下,仍然選擇向希望邁出一步,哪怕這旅途充滿風險,最終的目的地也不一定能夠讓人滿意。這種英雄行為并非轟轟烈烈,也未必有明確的實踐對象或成功的把握,但它意味著個體在困頓的生活中保持了一種可貴的能動性,并通過行動重新定位了自己的身份。從“被動忍耐的人”轉變?yōu)椤爸鲃与x開的人”,哪怕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出發(fā)”,也是面對當下生活命運的精神抗爭。而這種抗爭正是津巴多所說的“拒絕平庸的服從”,是在普通情境下完成的道德與意志決斷,而在希望中邁出實際行動的一步,即使微小,也構成了真正的日常英雄主義。
在胡波導演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坐》中,故事圍繞幾位生活在河北井陘縣的普通人展開,在這個死氣沉沉且灰色的山區(qū)礦業(yè)城市中,他們在各自的生活困境中掙扎。影片中的一條關鍵情節(jié)線是韋布和黃玲等人計劃前往滿洲里看一只據說“永遠坐著”的大象。這個大象成為他們逃離現實、尋找希望的象征。在影片的結尾,韋布、黃玲、王金和他的孫女四人終于踏上了前往滿洲里的旅程。韋布等人并非為了尋求對自己的生活,而是為了逃離壓抑的生活,在未知的遠方尋找一絲可能的希望?!皾M洲里”便成為他們生活的希望本身?!叭M洲里,看大象”和“南方見”所表達的類似,離開并非為了逃避,而是對“尚未存在的世界”的積極投身,是對希望的實踐。
面對當下不被理解的境地抑或著無趣、枯燥的生活,我們固然可以選擇“人不知而不慍”,即使在這種不受理解的境地中默默做自己的工作,在生活和工作中尋找意義;亦可以選擇“南方見”,去尋找充滿希望、能理解我們的美麗的地方。
在流動的現代性社會中,我們也可以像水一樣自由,如果一個地方不理解我們,我們還離開這里,去到其他地方探索與冒險。正如夏爾·波德萊爾在《高翔遠舉》中寫作的那樣,在厭倦和憂傷的日常生活之后,將會是我們充滿希望、明亮安詳的田園:
在厭倦和巨大的憂傷的后面,
它們充塞著霧靄沉沉的生存,
幸福的是那個羽翼堅強的人,
他能夠飛向明亮安詳的田園;
他的思想就像那百靈鳥一般,
在清晨自由自在地沖向蒼穹,
--翱翔在生活之上,輕易地聽懂
花兒以及無聲的萬物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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