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老周就背著帆布包站在了店門口。三十出頭的年紀,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工裝,袖口卷到肘彎,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手背上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機油。舅舅上下打量他時,他就咧著嘴笑,眼角堆起幾道樸實的褶子,說自己懂點五金維修,想找份活計。
店里的銅鈴在推門時總叮鈴作響,老周第一天就把角落里積灰的扳手歸了類,螺絲刀按型號排得整整齊齊。他身上總帶著股鐵銹混著肥皂的味道,不像別的店員總盼著早點收工,他常蹲在貨架前琢磨,哪個型號的鉆頭更適合混凝土墻,哪種水管的接口不容易漏水。有回傍晚暴雨,工地上的人急著要防水膠帶,他揣著貨就往雨里沖,回來時褲腳全濕透,皮鞋里能倒出水,卻舉著沒受潮的膠帶嘿嘿笑:“沒耽誤事?!?br/>
舅舅常說,老周身上有股子“肯鉆”的勁。他不光守著店,還騎著輛舊電動車跑遍了周邊的工地,安全帽往頭上一扣,就跟工頭蹲在泥地里聊需求。有次見裝修公司的人來買電線,他蹲在地上鋪開樣品,一點點講阻燃層的厚度、銅芯的純度,末了還附贈了份電線走位的示意圖。沒半年,店里的流水漲了近三成,舅舅在飯桌上拍著他的肩膀:“以后這店,你多擔(dān)待些?!?br/>
工資從4500漲到18000那天,老周請店里的人去巷尾的小炒館吃飯。他舉杯時手有點抖,說自己打小在農(nóng)村長大,從沒見過這么多錢。舅舅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心里暖烘烘的,把進貨單、對賬單都推到他面前:“這些,以后也交給你?!蹦菚r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照進來,落在老周黝黑的臉上,亮得像鍍了層金。
變故是從秋末開始的。有個跟著老周兩年的小伙,總在收銀臺后欲言又止,終于在一天關(guān)店后,拽著舅舅的胳膊往倉庫走。“叔,你看這個。”小伙從抽屜里翻出張供貨商的送貨單,上面的價格比店里的標(biāo)價單高出一截,“周哥每次讓人家多報點,多出來的錢……他自己收著。”小伙聲音發(fā)顫,“連進水管的批發(fā)商,每月都給他塞‘返點’,我親眼看見的?!?br/>
舅舅捏著那張紙,指節(jié)泛白。他想起前陣子供貨商說“價格漲了”,老周當(dāng)時拍著胸脯說“我去談”,回來后說“壓下來不少”;想起自己隨口提了句“最近電線賣得快”,老周說“進貨價漲了,得提提售價”。那些曾被他當(dāng)作“能干”的細節(jié),忽然像扎進肉里的刺,密密麻麻地疼。
他沒聲張,第二天一早就騎著自行車跑了五家供貨商。第三家店的老板見是他,愣了愣說:“周店長沒跟您說?他讓我們報價時多加點,說您那邊好交代。”舅舅站在人來人往的市場里,只覺得秋風(fēng)往骨頭縫里鉆,連呼吸都帶著涼意。
找老周談話是在倉庫,貨架上的扳手、鉗子沉默地瞪著人。舅舅把幾張單子推過去,沒說話。老周的臉一點點白下去,從耳根紅到脖子,最后低下頭,手指摳著衣角。“叔,這是……這是行業(yè)里常有的事?!彼曇艉茌p,像怕驚著什么,“大家都這么干,我就是……”
“大家?”舅舅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去,帶著顫音,“我把你當(dāng)自家人,讓你管著進貨、管著賬,把你從4500的工資提到18000,你就這么對我?”倉庫里的燈泡忽明忽暗,照在老周佝僂的背上,像塊被蟲蛀了的木頭?!斑@錢來得黑心,我店里容不下?!本司宿D(zhuǎn)身時,聽見身后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回頭看,是老周常用來記價格的筆記本,攤開的那頁上,密密麻麻寫著不同供貨商的名字,后面跟著一串奇怪的數(shù)字。
辭退老周那天,巷口的梧桐落了滿地葉子。他收拾東西時,動作很慢,把那輛舊電動車擦了又擦,帆布包還是來時的樣子,卻塞得鼓鼓囊囊。舅舅沒去看他,坐在空蕩蕩的店里,聽著銅鈴偶爾叮鈴響一聲,像誰在耳邊嘆氣。
后來有回路過小炒館,老板說老周來過一次,點了盤炒青菜,坐了很久才走。舅舅望著窗外,想起老周剛來時的樣子,那雙沾著機油的手,曾把生銹的扳手擦得锃亮。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雙手沾了別的東西,連帶著人心,也慢慢銹了。
風(fēng)穿過巷口,卷起幾片枯葉,在店門前打了個旋,又輕飄飄地落下去,像段沒說出口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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