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常說:"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話,小商人王大通如今是深有體會了。
王大通在城里經(jīng)營著一家山貨行,鋪面不大,生意剛有起色,就像那早春的嫩苗,看著喜人,卻最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
他為人本分,講究誠信,靠著腿腳勤快、嘴巴利索,在這街面上勉強立住了腳。
這天午后,王大通正招呼著客人,遠遠看見水果攤的福寶急匆匆跑來。
這福寶前兩年才來城里,在西街口擺了個水果攤,為人實在,從不缺斤短兩。
"大通哥,幫個忙!"福寶滿頭大汗,手里攥著一封信,"我家里婆娘在山上摔傷了腿,我得立刻趕回去。這是程府訂的果子,勞你千萬幫我送一趟。"
王大通知道程府是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門大戶,不敢怠慢,當即拍著胸脯應下:"你放心回去照顧弟妹,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誰知這一答應,竟惹來了天大的麻煩。
原來程府要辦宴席,府里一個新來的小廝不熟悉采買的規(guī)矩,誤打誤撞在福寶的攤子上訂了水果,還付了定金。
等管家知道時,直罵小廝糊涂:"府上宴客,向來都是從固定的果行采買,你怎么隨便在路邊攤上訂了?"
等王大通送貨上門時,管家正憋著一肚子火,驗貨時百般挑剔,不是說果子個頭太小,就是說成色不佳,最后竟連貨帶人一起轟了出來,還要追回定金。
"我只是個幫忙送貨的,定金是福寶收的,他已經(jīng)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了......"王大通急得直冒汗。
管家卻不管這些:"貨是你送來的,錢自然得找你退!退不出來,就是你存心欺詐!"
這事很快鬧到了程老爺面前。程老爺正在書房為夫人的病情憂心,聽說此事,只覺得煩躁。
偏巧這時,他那病重的夫人林氏難得精神好些,被丫鬟攙扶著到廊下散步,隱約聽見了前院的爭執(zhí)聲。
程老爺見夫人眉頭微蹙,臉色比平日更顯蒼白,心中頓時一緊。
林氏患有"活枯病",這可不是一般的絕癥,可謂相當磨人——
這病不痛不癢,卻會一點點吞噬人的五感,先是味覺,再是視覺,最后連聲音都聽不見了,生命也隨之一點點消亡。
日子過得像杯白開水,沒滋沒味,能撐到現(xiàn)在,全靠家人的鼓勵支持。
林氏如今眼睛看物已經(jīng)模糊,耳朵也聽不真切,整日活在混沌之中,不知還能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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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爺愛妻心切,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的安寧都捧到她面前,更不想讓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受一丁點委屈,又怎能容忍一點外來的紛擾讓她蹙眉?
"區(qū)區(qū)一個小販,竟敢如此無禮!"程老爺沉著臉道,"定金必須追回,還要那攤主親自上門賠禮!我程府的規(guī)矩,豈容兒戲?"
王大通回到貨行,看著那幾筐被退回的水果,愁得嘴角起泡。
福寶已經(jīng)回鄉(xiāng),他妻子傷了腿,正是用錢的時候,自己哪里開得了口去要那筆定金?
可若不去,程府這官司壓下來,他這小小的山貨行,立時就得關門大吉。
他四處打聽,想探到一點解決這事的突破口。
一個在程府有些門路的老相識悄悄給他透了底:"大通啊,癥結不在那點定金,在程夫人林氏身上!"
接著,王大通聽說了林氏患上的"活枯病"的可怕。
而程老爺深愛夫人,眼見著她日漸憔悴,卻無能為力,這才變得格外敏感易怒。
"程老爺這是心里苦啊。"老相識嘆道,"他是怕夫人覺得,連外面一個賣水果的都敢給程府氣受。"
王大通聽了,心頭像壓了塊大石頭。
他對林氏的遭遇心生憐憫,那股子焦躁反倒淡了些。
他琢磨著,這事硬碰硬不行,得想法子化解。
憑著平日積攢的人緣和那張巧嘴,王大通幾經(jīng)周折,竟得了程老爺?shù)脑蕼?,偶爾進府幫忙送送貨跑跑腿,說是賠罪,實則算是免費的勞力。
進府的短短時刻里,王大通真切地感受到了"活枯病"的陰影。
不遠處的小廚房日夜飄出濃重藥味,苦澀中帶著說不出的沉悶。
下人們走路都輕手輕腳,整個府邸籠罩在一片壓抑之中。
王大通心下一動,下次去程府時,帶上了剛滿十歲的小女兒妞妞。
妞妞生得玉雪可愛,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小嘴特別甜。
也是機緣巧合,妞妞在廊下玩耍時,手里的布球滾到了一個瘦弱婦人的腳邊。
那婦人被丫鬟攙扶著,面色蒼白,眼神空洞,正是程夫人林氏。
妞妞不怕生,仰著小臉叫了聲:"夫人好。"
林氏模糊地看到眼前有個小小的人影,聽到一點微弱的聲音,死水般的心里竟微微一動。
她示意丫鬟讓妞妞近前,用已經(jīng)不太靈敏的手,輕輕摸了摸妞妞的頭。
從那以后,王大通便常常帶著妞妞來程府。
妞妞的童言稚語,像一縷微光,透進林氏日益昏暗的世界。
或許是妞妞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林氏漸漸對著這個小女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了往事。
原來,她本名林書香,自幼父母雙亡,是吃村里百家飯、由老村長拉扯大的。
除了老村長,待她最親的,就是一個叫珠兒的好朋友。
那真是比親姐妹還親!
珠兒家里暖和,常拉著書香去家里吃飯,珠兒娘待書香更是如親女一般。
書香性子靜,愛看書,是大家眼里的乖囡囡;珠兒呢,活潑好動,像個假小子。
一起吃飯時,珠兒娘總是一個勁給書香夾菜,小碗都堆出一個小山尖來。
珠兒就佯裝生氣道:“娘嘞,我看書香才是你親閨女,我怕是橋洞底下?lián)靵淼膯?!?/p>
引得一屋子人哄笑。
最讓書香忘不了的,是有一年夏夜,她倆一夜沒睡,躺在草垛上看星星,說悄悄話,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看著那日頭一點點跳出來……
“那光景,真好啊?!绷质相?,渾濁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了點光彩,"我們約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家人......"
后來,兩人都長大了,為生計奔波。林書香因為好讀詩書,隨一位女先生去了外地,但一直沒斷通信。
可不知道咋的,二十多歲那年,珠兒的信突然就斷了。
林書香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就是沒有回音。
那時候,正好現(xiàn)在的程老爺托人來說親,林書香舉目無親,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心里又怨珠兒不理自己,一氣之下,就賭氣嫁了。
好在程老爺是良人,婚后日子富貴舒心,可林書香心里總空落落的,時常想起小時候和珠兒一起瘋跑玩鬧的時光。
“如今我這身子……怕是熬不過今年了,臨走前,真想再見她一面……又怕……怕她看見我這副鬼樣子……”林氏說著,眼角滑下淚來。
妞妞把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學給父親聽。
王大通這個在生意場上見慣了虛情假意的漢子,聽著這段跨越二十多年的牽掛,鼻子一酸,虎目含淚。
"這里頭定有誤會!"他抹了把臉,"這事兒,我管定了!"
他找到林氏,鄭重道:"夫人,您信我一次,我去幫您把珠兒姑娘找回來!"
程夫人灰暗的眸子亮了一下,但旋即黯淡下去:"二十多年了......人海茫茫......"
"不茫茫!"王大通拍著胸脯,"您給我個地址,我便是跑斷腿,也給您把信兒問到!"
根據(jù)林氏提供的線索,王大通踏上了尋人之路。
他先回到林氏的故鄉(xiāng),那村子早已物是人非。
他挨家挨戶打聽,不知賠了多少笑臉,才從幾位老人那里得知:珠兒嫁到了清水鎮(zhèn)。
王大通立刻啟程前往清水鎮(zhèn)。
那地方山路難行,他一路顛簸,終于到了這個地處邊陲的小鎮(zhèn)。
鎮(zhèn)子不大,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找,直說得口干舌燥,可就是沒一個人知道。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在一個簡陋的院落里,他竟然看見了一個熟人——福寶,那個水果攤的憨厚漢子,正蹲在院里煎藥。
"福寶!"王大通又驚又喜。
福寶抬頭看見他,也是一愣:"大通哥?你怎么找到這來了?是為了那定金的事?我......"
"不是定金的事!"王大通急忙擺手,"我是來打聽一個人。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姑娘......叫珠兒?"
福寶怔住了:"珠兒?這是我娘子的本名,大通哥怎么知道?我娘子本來叫李珠兒,嫁給我后,算命的說要改個名才吉利,就改叫慧娘了。"
這時,屋里傳來一個虛弱的女聲:"福寶,誰來了?"
王大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婦人拄著拐杖,倚在門邊,眉眼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爽利。
"慧娘,"福寶上前攙扶,"這位是城里的王掌柜,他來......來打聽你從前的事。"
王大通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問:"您......您是不是有一個叫林書香的老朋友?"
慧娘的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林書香?程府的夫人?我哪有這樣尊貴的朋友!"
"可她一直惦記著您!"王大通急忙道,"她說你們小時候一起在草垛上看星星,約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家人......"
"家人?"慧娘冷笑,"十年前她坐著八抬大轎路過清水鎮(zhèn),我就在街邊喊她,她連簾子都不掀一下!她的仆人還把我推開!這就是家人?我可高攀不起!"
王大通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誤會深了:"您冤枉她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得了'活枯病',眼睛看不清,耳朵也聽不見?。∷侵朗悄?,拼了命也會下來的!"
他快速地將林氏的病情、這些年的牽掛,一一道來。
慧娘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恐慌:"什么?'活枯病'?絕癥?她......她病得這么重?"
"千真萬確!"王大通指天發(fā)誓,"夫人她......時日無多了,就想見您一面!"
慧娘的拐杖"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眼淚涌了出來:"這個傻書香......這個悶葫蘆......受了這么多罪也不說......"
她猛地抓住福寶的手:"快,幫我收拾東西,我要去看書香!立刻就去!"
三人連夜啟程,趕回省城。一路上,慧娘一言不發(fā),只是不停地抹眼淚。
到了程府,丫鬟通報后,慧娘被引到林氏的臥房外。
她站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輕輕推門進去。
房間里藥味濃郁,林氏靜靜地躺在床上,蓋著錦被,身形薄得像一張紙。
慧娘一步步挪到床邊,俯下身,在林氏耳邊輕輕喚道:"書香......傻書香......是我......我是珠兒......"
林氏的身體劇烈一震,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微光。她艱難地轉過頭,朝著聲音的方向伸出手。
兩只手——一只因勞作而粗糙,一只因病弱而枯瘦——在空中摸索著,終于緊緊握在一起。
"你......你個狠心的......為啥不回我信?"慧娘哭著質問。
"是......是你先不回的......我寫了三封......"林氏氣息微弱地反駁。
"我也寫了!我等你的回信,等得望眼欲穿!我以為你當了闊太太,再也不屑跟我們這些窮姐妹來往了!"
"我沒有......我等你給我拿主意......你都沒音訊......我心都死了......"
你來我往,帶著哭腔的爭吵,像極了她們小時候鬧別扭。
吵著吵著,兩人都停了下來。
到這時,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那些承載著情誼的信箋,遺失在了兵荒馬亂的年月。
而她們,都因為年輕驕傲,對彼此的友情不夠堅定,才生了嫌隙,憋著一口氣,錯過了這么多年。
"那年......在清水鎮(zhèn)......我喊你......你為啥不理我......"慧娘舊事重提,聲音卻軟了下來。
林書香的淚水洶涌而出:"我......我看不清啊......珠兒......我那時候,看人只剩個影子......耳朵里像堵了棉花......我真的沒聽見也沒看見你......我要是知道......知道我日思夜想的珠兒就在那兒......我就是爬也要爬下轎子......"
所有的猜忌、怨懟,在這一刻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無盡的心疼和悔恨。
"我的傻書香??!"慧娘緊緊抱住床上的姐妹,"你受苦了!從今天起,我陪著你!咱們好好治病,一定好好活下去!"
林氏也用力回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劇烈顫抖著,發(fā)出了這些年來第一次帶著情緒的哭聲。
王大通站在門外,聽著里面的哭聲與傾訴,長長舒了口氣。
他悄悄退到遠處,仰頭看著天空,不讓眼里的濕意落下。
后來,程老爺?shù)弥嫦?,沉默了許久。
他親自見了慧娘,看著兩個重逢的姐妹,這位在商海中叱咤風云的漢子,眼角也有些濕潤。
"罷了,"他揮揮手,"那定金不必提了。讓你丈夫繼續(xù)在城里擺攤吧,程府日后會照應著。"
那場官司,自然煙消云散。
而在程府那間飄著藥香的臥房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林氏不再孤寂。
慧娘日夜守在她身邊,給她喂藥、擦身,握著她的手,在她還能聽見一點聲音的耳邊,不停地講述童年的趣事。
林氏的精神好了許多,臉上偶爾會浮現(xiàn)出久違的淡淡笑容。
雖然"活枯病"仍在無情地侵蝕著她,但在徹底陷入永恒的黑暗與寂靜之前,她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家人回來了,照亮了她最后的旅程。
王大通的山貨行,因他這番義舉和程府的暗中關照,生意越發(fā)紅火。
但他常常覺得,這輩子做得最值得的一件事,就是找回了這段失落的友情,彌合了那兩顆破碎的心。
深秋的一個清晨,程府的下人發(fā)現(xiàn),夫人安詳?shù)刈吡恕?/p>
她走的時候,慧娘緊緊握著她的手,兩人像是睡著了般平靜。
窗外的梧桐葉正一片片落下,而那兩個曾經(jīng)在草垛上看星星的少女,終于在另一個世界重逢了。
這真是:
千金易得,知己難尋。
真心朋友,就像那陳年老酒,
擱得再久,一旦啟封,香味兒更濃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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