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在用一小塊蘸了核桃油的軟布，擦拭一張清末的楠木畫案。

案面上的紋路像是凝固的水波，在午后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里，泛著溫潤的光。

聽筒里傳來一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聲。

“喂，是周尋嗎？”

我把軟布放下，夾著聽筒回道：“是我，你是？”

“我是林清言，你還記得嗎？高中三班的?！?/p>

林清言。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記憶深潭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模糊的漣漪。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梳著高馬尾，笑起來眼睛彎彎，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卻依舊干凈利落的女孩。

“記得，當(dāng)然記得。”我靠在畫案邊上，聲音里帶了點笑意，“大班長，怎么會不記得。”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快的笑，像是風(fēng)吹過窗前的風(fēng)鈴。

“那就好，我還怕你貴人多忘事呢?！?/p>

寒暄了幾句，從高中畢業(yè)后的去向，聊到如今各自的工作。我知道了她大學(xué)讀了外語，現(xiàn)在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得風(fēng)生水起。

而我，守著家里這個半死不活的舊家具鋪子，每天和這些不會說話的老物件打交道。

“其實……周尋，我今天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彼穆曇艉鋈坏土讼聛?，帶著一絲不易察含的請求。

“你說?！?/p>

“你……這個周末有空嗎？我想請你……假裝一下我的男朋友，陪我回一趟家。”

我拿著聽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空氣里，核桃油的淡香和老木頭沉靜的氣息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安穩(wěn)的結(jié)界。而她的話，像一枚鋒利的針，輕易就刺破了這層結(jié)界。

“假裝……男朋友？”我重復(fù)了一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彼龖?yīng)了一聲，聲音更低了，“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唐突，也很冒昧。但是，我實在是沒辦法了?！?/p>

她開始解釋。

無非是些老套的家庭劇情。父母年紀(jì)大了，看她單身，著急。尤其她父親，不知道從哪里給她物色了一個“青年才俊”，一個勁兒地撮合。

那個男人，她見過一次，油頭粉面，言語間總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優(yōu)越感，看她的眼神，像是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她不喜歡，很不喜歡。

可父母不聽，鐵了心覺得這是個金龜婿，錯過了就再沒有了。逼得她沒辦法，才想出這么個“引狼入室”的下策。

“為什么找我？”我問出了心底的疑惑。我們高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聯(lián)系，她怎么會找到我，并且提出這么一個匪夷所思的請求。

“因為你看起來……很可靠?！彼陔娫捘穷^輕聲說，“高中的時候，你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里看書，不怎么說話，但班里有什么事，你都會默默地幫忙。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好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這年頭，“好人”這個詞，可算不上什么純粹的褒獎。

“而且，”她頓了頓，補(bǔ)充道，“我打聽過了，你現(xiàn)在也是單身?！?/p>

信息還挺靈通。

我沉默了。

說實話，我不想趟這渾水。我的生活就像這個鋪子，安靜，規(guī)律，甚至有些枯燥。我習(xí)慣了這種節(jié)奏，不想被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打亂。

“周尋，算我求你了，就這一次。兩天，就一個周末。路費(fèi)、食宿，還有酬勞，我都包了。”她的聲音里帶著懇切。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樣子，大概是微微蹙著眉，咬著嘴唇，一臉的為難。

記憶里那個總是帶著光的女孩，似乎和電話里這個被生活瑣事困擾的女人，慢慢重合了。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或許是午后的陽光太過溫暖，或許是她聲音里的那份無助觸動了我，我聽見自己說：

“酬勞就不用了。時間，地點？”

掛了電話，我看著畫案上那道被陽光照亮的木紋，忽然覺得，這潭沉寂了太久的水，被攪動一下，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

周五下午，我提前關(guān)了鋪子，按照林清言給的地址，去了火車站。

她在進(jìn)站口等我。

穿一件米白色的風(fēng)衣，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帆布鞋。頭發(fā)剪短了，及肩的長度，更顯得干練。臉上化了淡妝，比高中時成熟了不少，但眉眼間的神采，還是那個我記憶中的樣子。

看見我，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來。

“周尋，你來了?！?/p>

“嗯?！蔽尹c點頭，把手里的一個紙袋遞給她，“給你帶的?！?/p>

她接過去，打開一看，是一盒稻香村的點心。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個？”她有些驚喜。

“高中有一次，看你晚自習(xí)的時候在吃?！蔽逸p描淡寫地說。

其實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夜，她大概是餓了，從書包里摸出一塊薩其馬，小心翼翼地吃著，嘴角沾上了一點糖屑，自己卻沒發(fā)現(xiàn)。那個畫面，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么印在了我的腦子里。

她臉頰微微泛起一點紅，把點心收好，笑著說：“你記性真好?！?/p>

上了火車，是綠皮車，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泡面、汗味和劣質(zhì)香煙混合在一起的復(fù)雜氣味。

車輪與鐵軌撞擊，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規(guī)律聲響。

我們是面對面的座位。

為了避免穿幫，上車前我們簡單“對”了一下臺詞。

比如，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怎么“在一起”的。林清言編的故事是，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后偶然重逢，因為都喜歡看老電影，慢慢走到了一起。

“這個理由不錯，”我評價道，“有共同愛好，聽起來比較真實?！?/p>

她白了我一眼，“當(dāng)然，也不看看是誰編的?！?/p>

火車在夜色中穿行。

窗外是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偶爾有幾點燈火，像散落的星星。

車廂里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火車單調(diào)的轟鳴。

我有些困了，頭靠在車窗上，玻璃冰涼的觸感讓我清醒了一點。

對面的林清言好像也累了，頭一點一點的，像個不倒翁。

我看著她，燈光下她的側(cè)臉線條很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wěn)，眉頭微微皺著。

我脫下外套，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她動了一下，似乎感覺到了，往我這邊蹭了蹭，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我看著她熟睡的臉，心里忽然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好像我們真的就是一對正在旅途中的情侶。這種感覺，陌生，卻并不讓人反感。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站。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小城，天很藍(lán)，空氣里有股煤煙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林清言的家在縣城的老城區(qū)，一片紅磚樓里。

樓道里光線很暗，堆著一些雜物，墻壁上能看到孩子們亂涂亂畫的痕跡。空氣中飄著各家廚房里傳來的飯菜香。

走到三樓，林清言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轉(zhuǎn)頭看著我，眼神里有點緊張。

“準(zhǔn)備好了嗎？”她問。

我沖她點點頭，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她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爸，媽，我回來了?！?/p>

一個圍著圍裙的中年男人從廚房里探出頭來，看到我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笑。

“清言回來啦！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他應(yīng)該就是林清言的父親了。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帶著審視和好奇。

“爸，這是我朋友，周尋?！绷智逖越榻B道。

“叔叔好。”我禮貌地打招呼。

“哎，好，好。快坐，別站著?！绷指笩崆榈卣泻粑?。

我換了鞋，走進(jìn)客廳。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沙發(fā)是那種老式的皮質(zhì)沙發(fā)，扶手的地方已經(jīng)磨得有些褪色。墻上掛著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林清言穿著學(xué)士服的畢業(yè)照。

我剛坐下，一個聲音就從里屋傳了出來。

“誰來了啊，老林？”

這聲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太熟悉了。

這聲音，就像一把刻刀，瞬間就在我記憶的木板上，刻下了兩個讓我頭皮發(fā)麻的大字。

緊接著，一個穿著家常衣服，但身形依舊挺拔的中年女人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她看到林清言，臉上露出笑容：“回來就回來，還帶什么東西……”

話說到一半，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也僵在了原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蛷d里的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

是她。

真的是她。

我的初中班主任，趙靜文老師。那個以嚴(yán)厲和不茍言笑聞名全校，能用一個眼神就讓最調(diào)皮的男生瞬間安靜下來的“滅絕師太”。

我做夢都沒想到，林清言的母親，竟然會是趙老師。

世界真小。

小到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

我能感覺到林清言在我身邊也僵住了，她大概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火星撞地球”的場面。

趙老師就那么看著我，眼神銳利得像兩把手術(shù)刀，似乎要把我從里到外剖析一遍。

我感覺我的后背已經(jīng)開始冒冷汗了。

當(dāng)年在她的課堂上，被她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的恐懼感，時隔十幾年，又一次席卷而來。

“周……尋？”

她緩緩地開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站得筆直，像當(dāng)年在辦公室接受她訓(xùn)話一樣。

“趙……趙老師，您好?！蔽业穆曇舾蓾孟癖簧凹埓蚰ミ^。

“他是你同學(xué)？”趙老師沒有理我，而是轉(zhuǎn)向了林清言，語氣平靜，但平靜下面，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林清言的臉已經(jīng)白了。

“媽……他，他是我高中同學(xué)?！?/p>

“高中同學(xué)？”趙老師冷笑一聲，“我怎么記得，他是你媽我初中教過的學(xué)生？”

完了。

這下全完了。

我們編的那個“偶然重逢，因為共同愛好走到一起”的美好故事，還沒來得及開場，就被現(xiàn)實一巴掌扇得粉碎。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林父看看我，又看看趙老師和林清言，一臉的狀況外。

“靜文，這……這是怎么回事??？”

趙老師沒說話，她只是拉了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了當(dāng)年審問我們?yōu)槭裁礇]完成作業(yè)的經(jīng)典姿勢。

“說吧，怎么回事？”她看著我，一字一句地問。

我感覺我的大腦已經(jīng)完全宕機(jī)了。

撒謊？在趙老師面前撒謊，那簡直是班門弄斧。她的眼睛，能看穿一切謊言。

說實話？說“趙老師，我是您女兒雇來假扮她男朋友的”？我懷疑我今天可能走不出這個門。

就在我進(jìn)退維谷，準(zhǔn)備英勇就義的時候，林清言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冰涼，全是汗。

但她握得很緊。

“媽，”她深吸一口氣，迎上趙老師的目光，“他是我男朋友。我們是在一起了?！?/p>

我驚訝地看著她。

她這是要一條道走到黑？

趙老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在一起了？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就最近。”林清言的語速很快，像是在背書，“我們是高中同學(xué)沒錯，但之前不熟。畢業(yè)后在一次朋友聚會上又遇到了，就……就在一起了。”

這個謊言，漏洞百出。

但林清言說得異常堅定，眼神里沒有絲毫的退縮。

我看著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她是在保護(hù)我。

于是，我也鼓起勇氣，接過了話頭。

“是的，趙老師。我們……我們是認(rèn)真的?！?/p>

我說這話的時候，沒敢看趙老師的眼睛。

趙老師沉默了。

她就那么看著我們兩個，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感覺自己的腿都快站麻了。

就在我以為她要拍案而起，宣布“你們的鬼話我一個字都不信”的時候，她卻忽然嘆了口氣。

然后，她說出了一句讓我和林清言都目瞪口呆的話。

“行吧?！彼吭谝伪成希粗?，眼神復(fù)雜，“這女婿，我認(rèn)下了?！?/p>

……哈？

我以為我出現(xiàn)了幻聽。

林清言也傻了，她張著嘴，看著她媽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媽，你……”

“你什么你？”趙老師瞪了她一眼，“人小伙子都帶回來了，我還能把他趕出去不成？老林，別愣著了，加兩個菜?！?/p>

林父如蒙大赦，趕緊“哎”了一聲，鉆進(jìn)了廚房。

趙老師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不輕不重，卻讓我感覺像是一座山壓了下來。

“周尋是吧？初中時候我就看你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雖然成績一般，但人不壞。我們家清言，從小被我們慣壞了，脾氣不好，以后你多擔(dān)待。”

我：“……”

這劇情走向，是不是有點太魔幻了？

我完全搞不懂趙老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她真的信了？還是將計就計，想看看我們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午飯吃得我如坐針氈。

飯桌上，趙老師倒是沒再為難我，只是像個普通丈母娘一樣，問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未來的打算。

我一一如實回答。

當(dāng)我告訴她，我現(xiàn)在守著家里一個舊家具店，主要做一些古董家具的修復(fù)和買賣時，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含的贊許。

“挺好，”她說，“踏踏實實做點事，比什么都強(qiáng)?！?/p>

反倒是林父，似乎對我這個“準(zhǔn)女婿”不太滿意。

“小周啊，”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菜，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你這個……修家具，一個月能掙多少啊？”

我還沒開口，林清言就搶著說：“爸！你問這個干嘛！”

“我這不是關(guān)心一下嘛。”林父訕訕地說，“畢竟，我們家清言，跟了你，也不能吃苦啊?！?/p>

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我聽明白了。

“叔叔您放心，”我放下筷子，看著他，不卑不亢地說，“我雖然發(fā)不了大財，但養(yǎng)家糊口，讓清言衣食無憂，還是能做到的?！?/p>

我看到，坐在對面的趙老師，沖我?guī)撞豢梢姷攸c了點頭。

吃完飯，林清言拉著我，借口出去走走，逃離了那個低氣壓的客廳。

一出門，她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嚇?biāo)牢伊耍乙詾榻裉炀鸵獕蚜覡奚??！彼闹乜冢挠杏嗉隆?/p>

“我也沒想到，你媽媽竟然是趙老師?！蔽铱嘈Φ馈?/p>

“我早該想到的！”她一臉懊惱，“我只想著怎么應(yīng)付我爸，完全忘了我媽這尊大佛。她可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瞞不過她。”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問她，“你媽媽好像……當(dāng)真了?！?/p>

“我也不知道?！彼咧愤叺男∈?，一臉的愁容，“我媽那個人，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她要是真認(rèn)準(zhǔn)你了，那……那可就麻煩了?！?/p>

我們倆走在小城安靜的街道上，誰也不說話。

陽光透過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對不起啊，周尋，”她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我，很認(rèn)真地說，“把你卷進(jìn)這么復(fù)雜的事情里?！?/p>

“沒事。”我搖搖頭，“來都來了?！?/p>

她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在閃動。

“其實，”她小聲說，“我剛剛，在我媽面前，說我們是認(rèn)真的那一刻……我好像，真的有那么一點點希望，那是真的?！?/p>

說完，她臉一紅，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向前走去。

我愣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輕輕地敲了一下。

下午，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平靜。

門鈴響了。

林父興高采烈地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的年輕男人。他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笑得一臉春風(fēng)得意。

“張偉？你怎么來了？”林清言看到他，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清言，我聽說你回來了，特地來看看叔叔阿姨?！蹦莻€叫張偉的男人，目光直接越過林清言，看向客廳里的我，眼神里帶了點挑釁。

他，應(yīng)該就是林清言口中那個“青年才俊”了。

“叔叔，阿姨，這是我給你們帶的一點心意。”他把禮品放在桌上，顯得游刃有余。

趙老師從廚房里走出來，擦了擦手，看了他一眼，沒什么表情。

“來就來吧，還帶什么東西?！?/p>

林父倒是熱情得不行，拉著張偉，問這問那。

“小張啊，最近公司忙不忙?。俊?/p>

“還好，叔叔。最近剛跟了兩個項目，還算順利?！睆垈ヒ贿呎f，一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lǐng)帶，動作不大，但炫耀的意味十足。

他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我，像是在示威。

我坐在沙發(fā)上，安安靜靜地喝茶，沒有說話。

這種場合，說多錯多。

“這位是？”張偉終于把矛頭對準(zhǔn)了我。

“他是我男朋友，周尋?！绷智逖哉驹谖疑磉?，挽住了我的胳膊，語氣堅定。

張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男朋友？”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的輕蔑，毫不掩飾，“清言，你別開玩笑了。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自己開了個店?！绷智逖哉f。

“哦？開店？”張偉的嘴角向上揚(yáng)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不知道周老板做的是什么大生意啊？”

我放下茶杯，看著他，平靜地說：“不是什么大生意，就是個修舊家具的鋪子，混口飯吃?！?/p>

“修家具？”張偉好像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現(xiàn)在還有人干這個？那不是木匠干的活嗎？清言，你可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怎么會找一個……木匠？”

他“木匠”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林清言的臉氣得通紅，剛要發(fā)作，卻被趙老師一個眼神制止了。

趙老師一直沒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

此刻，她忽然開口了。

“小張，你家里，是不是有個明代的黃花梨筆筒？”

張偉愣了一下，不知道趙老師為什么忽然問這個。

“是啊，阿姨。那是我爸花大價錢淘來的，寶貝得很。”

“那個筆筒，最近是不是裂了條縫？”趙老師繼續(xù)問。

張偉的臉色變了。

“阿姨，您怎么知道？”

趙老師沒回答他，而是看向我。

“周尋，明代黃花梨的筆筒，包漿厚重，但因為年代久遠(yuǎn)，木性有點干了，不小心磕碰，或者環(huán)境濕度變化太大，就容易開裂。這種裂縫，你能修嗎？”

我沒想到趙老師會突然給我出這么一道“考題”。

我沉吟了一下，說：“能修。要看裂縫的大小和位置。如果只是細(xì)小的沖線，可以用調(diào)色的蠟來填補(bǔ)打磨，基本看不出來。如果裂得比較厲害，就需要用同材質(zhì)的老料，沿著木紋，嵌條進(jìn)去，再精細(xì)打磨，也能修復(fù)得天衣無縫?！?/p>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趙老師的表情。

她一直在點頭。

“這種修復(fù)，難嗎？”她問。

“難?！蔽覍嵲拰嵳f，“難在選料和調(diào)色，更難在手上功夫。修復(fù)古董家具，就像給它做外科手術(shù)，下刀要準(zhǔn)，心要靜。一不小心，一件寶貝就毀了?！?/p>

我說完，客廳里一片安靜。

張偉的臉色，有點難看。他大概沒想到，一個他眼中的“木匠”，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來。

趙老師笑了。

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笑。

“小張啊，”她轉(zhuǎn)頭看著張偉，慢悠悠地說，“人和東西，其實是一個道理。有的人，外表光鮮亮麗，像個新做的家具，但里面可能都是膠合板，不結(jié)實。有的人呢，看著不起眼，像件老東西，但人家是真材實料，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我女兒，不需要找個多有錢，多有本事的。我就希望她找個踏實，穩(wěn)重，能真心對她好的人?！?/p>

她說完，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

“周尋，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p>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

張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像是開了染坊。

他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一場“踢館”，最后會以這樣的方式，慘淡收場。

他坐了一會兒，尷尬地找了個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他走后，林父看著一桌子他帶來的禮品，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回了房間。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

“媽，謝謝你?！绷智逖钥粗w老師，眼睛有點紅。

“謝我什么？”趙老師恢復(fù)了那副嚴(yán)肅的表情，“謝我?guī)湍阙s走了那個油腔滑調(diào)的家伙，好讓你和這個你臨時找來的騙子繼續(xù)演戲？”

林清言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我也愣住了。

她……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媽，我……”

“行了?！壁w老師打斷她，“你們那點小把戲，還想瞞過我？從周尋進(jìn)門，叫我那一聲‘趙老師’開始，我就全明白了?！?/p>

我感覺我的頭皮又開始發(fā)麻了。

“周尋，”趙老師忽然又轉(zhuǎn)向我，“我問你，你喜歡我們家清言嗎？”

這問題，比剛才那道“考題”還難。

我喜歡她嗎？

我看著身邊的林清言。她也正緊張地看著我，手指緊緊地攥著衣角。

我回想起高中時，那個總是神采飛揚(yáng)的班長。

回想起火車上，她睡著時安靜的側(cè)臉。

回想起剛剛，她堅定地站在我身邊，挽著我的胳膊，對所有人宣布“他是我男朋友”。

一種很確定的感覺，從心底里升了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迎上趙老師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

“喜歡?！?/p>

這兩個字，我說得很輕，但很清晰。

林清言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像是有星星落了進(jìn)去。

趙老師看著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又笑了。

“好?！彼f，“既然喜歡，那就好好對她。”

“我給你們一個機(jī)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jī)會。我不管你們之前是真是假，從今天開始，我希望你們，能試著把它變成真的。”

晚上，我被安排睡在林清言隔壁的客房。

房間不大，收拾得很干凈，被子上有陽光曬過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一遍遍地過。

從接到那個意外的電話，到這場狀況百出的“見家長”，再到趙老師那番出人意料的話。

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夢。

我側(cè)過身，能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細(xì)微的動靜。

我知道，林清言肯定也還沒睡。

她現(xiàn)在在想什么？

她會因為我那句“喜歡”而感到高興嗎？還是會覺得我太唐突，趁人之危？

想著想著，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是林清言發(fā)來的短信。

“睡了嗎？”

“還沒?！蔽一氐馈?/p>

“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么？”

“謝謝你，在我媽面前，說喜歡我。”

我看著這行字，心臟不爭氣地加速跳動起來。

我拿著手機(jī)，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回。

過了幾分鐘，她的短信又來了。

“其實，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坦白?！?/p>

“高中畢業(yè)聚會那天，我喝多了，錢包丟了，是你把我送回家的。你還幫我付了車費(fèi)。第二天我給你打電話想還你錢，你說不用了?！?/p>

“你還記得嗎？”

我愣住了。

這件事，我早就忘了。對我來說，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想到，她還記得。

“后來，我去外地上大學(xué)，偶爾會從同學(xué)那里聽到你的消息。聽說你沒去讀大學(xué)，回家繼承了家里的鋪子。很多人都覺得可惜，但我總覺得，你這樣的人，無論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這次找你幫忙，是我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我怕你拒絕，怕你覺得我異想天開。但我又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或許會答應(yīng)?！?/p>

“周尋，我好像，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你了?！?/p>

我看著手機(jī)屏幕上那一行行字，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窗臺上。

我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原來，這場看似荒唐的鬧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蓄謀已久的，溫柔的圈套。

而我，心甘情愿地，一頭栽了進(jìn)去。

我坐起身，走到窗邊。

隔壁房間的燈，還亮著。

我拿起手機(jī)，給她回了一條短信。

“林清言，開一下窗?！?/p>

很快，隔壁的窗戶被推開了。

她探出頭來，看著我，月光下，她的臉龐，美得讓人心動。

“干嘛？”她小聲問。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然后，對著她，做了一個口型。

“我-也-是。”

我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彎成了兩道月牙。

她也對著我，無聲地笑了。

那個夜晚，小城的風(fēng)很輕，月光很柔。

我知道，有什么東西，從這一刻開始，不一樣了。

那個周末剩下的時間，過得像是在做夢。

我們不再需要“演戲”。

每一個眼神的交匯，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觸碰，都變得真實而自然。

周日上午，趙老師把我叫到書房，單獨談了一次。

書房里擺著一張和我鋪子里那張畫案很像的老式書桌，空氣中彌漫著書卷和墨香。

“坐吧。”趙老師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我有些拘謹(jǐn)?shù)刈隆?/p>

“周尋，我昨天說的話，不是開玩笑?！壁w老師開門見山，“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和清言好好走下去?！?/p>

“我知道?！蔽尹c點頭。

“清言這孩子，看著大大咧咧，其實心思很重?！壁w-老師嘆了口氣，“她爸，就是老林，總覺得我當(dāng)年沒能調(diào)到市里最好的中學(xué)，是他沒本事，心里一直有個結(jié)。所以，他就總想讓清言嫁個有錢有勢的，好給他爭面子。”

“那個張偉，就是他托關(guān)系找的。條件是不錯，但人太浮夸，靠不住。我第一眼看見他，就不喜歡?！?/p>

“清言為了這事，跟她爸吵了好幾次。我知道她壓力大，但我沒想到，她會想出這么個辦法?！?/p>

趙老師看著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絲歉意。

“說起來，也算是我們做父母的，沒做好。”

“不過，還好。還好她找的是你?！?/p>

“趙老師，”我忍不住問，“您為什么……這么相信我？”

趙老師笑了。

“我教了三十年書，看過的學(xué)生，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樣的人，我基本看一眼，心里就有數(shù)了?！?/p>

“你初中那會兒，不愛說話，成績也中不溜丟，在班里不顯眼。但我記得一件事?！?/p>

“那次學(xué)校組織給貧困山區(qū)捐款，班里有個同學(xué)，家里條件不好，拿不出錢，急得直哭。是你，偷偷把你那個月攢下來買模型的錢，塞給了他，還讓他別告訴別人?！?/p>

“那件事，那個同學(xué)后來偷偷告訴我了。”

“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你這個孩子，心是善的，人是正的。”

我沒想到，這么一件我自己都快忘了的小事，趙-老師竟然還記得。

“把我的女兒交給你，我放心?！?/p>

從書房出來，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但也暖洋洋的。

那是一種被信任，被托付的感覺。

周日下午，我們要回去了。

在火車站，趙老師和林父來送我們。

臨上車前，趙老師把林清言拉到一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林清言聽著，不住地點頭，眼圈紅紅的。

然后，趙老師走到我面前，把一個布包塞到我手里。

“拿著?！?/p>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幾樣用油紙包好的小菜，還有一罐她自己做的辣醬。

“清言說你喜歡吃辣?！彼f，“鋪子里的活兒再忙，也要按時吃飯?！?/p>

我鼻子一酸，感覺有什么東西涌上了眼眶。

“謝謝您，趙……媽?！?/p>

那個“媽”字，我叫得很小聲，但趙-老師聽見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眼角也有些濕潤，她拍了拍我的胳膊。

“好孩子，去吧?！?/p>

火車緩緩開動。

我看著窗外，趙老師和林父的身影，在站臺上越來越小，直到消失不見。

林清言坐在我旁邊，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媽說，”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她讓我以后不許欺負(fù)你?！?/p>

我笑了，轉(zhuǎn)過頭，看著她。

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睛里，閃著細(xì)碎的光。

我忍不住，低頭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很輕，很溫柔的吻。

帶著陽光的味道，和未來的期許。

回到我的城市，我們的關(guān)系，順理成章地確定了下來。

生活好像沒什么變化，我依舊每天守著我的舊家具鋪子，和那些老物件打交道。

但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我的鋪子里，多了一個人的氣息。

她會趁著午休的時間，跑過來給我送她親手做的便當(dāng)。

會搬一張小凳子，坐在我旁邊，看我修復(fù)那些破損的家具，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地跟我說她們公司的趣事。

會在我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默默地幫我把鋪子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的生活，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變得鮮活而明亮。

有一次，我正在修復(fù)一把清代的圈椅。扶手的地方斷裂了，我需要用同樣的雞翅木，按照原來的弧度，重新做一個接上。

那是個精細(xì)活兒，我一整個下午都埋頭在工作臺前，又是切割，又是打磨。

林清言就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書。

等我終于完成，直起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

“弄好了？”她放下書，走過來。

“嗯?！蔽胰嗔巳嗨嵬吹牟弊?。

她拿起那把修復(fù)好的圈椅，左看右看，臉上滿是贊嘆。

“周尋，你太厲害了。這簡直就跟新的一樣。”

“不是新的一樣，”我糾正她，“是和原來的一樣。”

“修復(fù)的意義，不是讓它變新，而是讓它恢復(fù)它本來的樣子，讓那些歲月留下的痕g跡，得以延續(xù)?！?/p>

她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喜歡看你工作的樣子了?！彼f，“專注，認(rèn)真，好像全世界都與你無關(guān)?！?/p>

“那是因為，”我拉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我的全世界，就在我身邊。”

她臉一紅，輕輕捶了我一下。

我們的感情，就在這樣平淡而溫馨的日常里，一點點升溫，一點點沉淀。

年底的時候，我們決定結(jié)婚。

這個決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guī)е?，回了趟家?/p>

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他們看到林清言，喜歡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夸她漂亮，懂事。

我媽拉著她的手，偷偷跟我說：“兒子，你這是撿到寶了?！?/p>

我笑著點點頭。

是啊，我撿到寶了。

婚禮定在了第二年的春天。

婚禮前，趙老師和林父又來了一次。

這一次，林父對我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他拉著我的手，拍著我的肩膀，一口一個“好女婿”。

后來我才知道，張偉的公司，因為投機(jī)失敗，資金鏈斷裂，欠了一屁股債。而他本人，也因為涉嫌經(jīng)濟(jì)犯罪，被調(diào)查了。

林父大概是從這件事里，明白了什么叫“看人不能看表面”。

婚禮那天，天氣很好。

陽光燦爛，春風(fēng)和煦。

我站在禮臺上，看著林清言穿著潔白的婚紗，由她的父親牽著，一步步向我走來。

她的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美得像一個天使。

當(dāng)林父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握住了整個世界。

宣誓，交換戒指。

當(dāng)我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臺下，趙老師悄悄地抹了抹眼淚。

我知道，這個曾經(jīng)讓我又敬又怕的老師，是真的把她的寶貝女兒，托付給了我。

婚禮結(jié)束后，我們送走了賓客。

晚上，鬧洞房的朋友們也散了。

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林清言脫下高跟鞋，赤著腳在地毯上轉(zhuǎn)了個圈。

“周尋，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像在做夢?！?/p>

我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

“這不是夢。”我把下巴擱在她肩膀上，聞著她頭發(fā)上傳來的馨香。

“你說，”她靠在我懷里，仰頭看著我，“如果當(dāng)初，你沒有答應(yīng)我的那個荒唐請求，我們現(xiàn)在會怎么樣？”

“沒有如果。”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就算沒有那個電話，我也會找到你?！?/p>

“因為，有些緣分，是命中注定的。”

就像我鋪子里那些歷經(jīng)百年的老家具，它們在漫長的時光里，等待著那個能讀懂它們故事的人。

而我，也一直在等她。

我們等了那么多年，終于，等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