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1年，北城。

秋風(fēng)卷著最后一片梧桐葉，在市第一監(jiān)獄高墻外的電網(wǎng)上打了個旋，悄無聲息地落下。

林嵐緊了緊身上那件略顯寬大的警服，金屬紐扣冰得她一哆嗦。她剛把一個因為斗毆被關(guān)禁閉的犯人從“小黑屋”里提出來，那人一米八幾的個頭，渾身腱子肉，出來的時候眼珠子還是紅的，像頭沒被馴服的野獸。

“報告林管教，犯人趙四平已帶到。”

林嵐點點頭，沒看他，目光落在登記本上。“進去七天，想明白自己錯哪兒了嗎？”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脆，在這空曠的走廊里，每個字都像小石子一樣砸在地上。

趙四平梗著脖子，不說話。他是在食堂因為一個饅頭跟人動的手，把對方打得鼻梁骨都斷了。

林嵐放下筆，抬起頭。她的長相偏于清秀，戴著警帽，更顯得臉小，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兩汪深潭，能看透人心。

“趙四平，你家里還有個女兒，剛上小學(xué)，是吧？”

壯漢的身子猛地一震，眼睛里的兇光褪去不少。

“每次你媳婦帶著孩子來看你，孩子都趴在玻璃上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你就是這么當(dāng)?shù)?？為個饅頭，把刑期再加長幾個月，讓她多等幾個月？”

林嵐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就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她沒罵人，也沒講什么大道理，但趙四平的頭卻慢慢低了下去，肩膀也塌了。

“林管教，我……我錯了?！?/p>

“行了，回去好好改造。”林嵐揮揮手，示意旁邊的獄警帶他走。

處理完這件事，林嵐端著搪瓷缸子去水房接水，碰到了同監(jiān)區(qū)的王麗。王麗比她大幾歲，燙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卷花頭，人也潑辣。

“又是你，林嵐?！蓖觖惪吭陂T邊，磕著瓜子，“對付這幫臭男人，你總有辦法。不像我，嗓子都快喊啞了，他們還當(dāng)耳旁風(fēng)。”

林嵐笑了笑：“跟他們喊沒用，得找他們的軟肋?！?/p>

“軟肋？”王麗嗤笑一聲，把瓜子皮吐到地上，“這幫進來的，還有幾個有軟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A監(jiān)區(qū)新來的那個倒是個另類?！?/p>

林嵐知道她說的是誰。

陳瑾，兩個月前進來的，罪名是經(jīng)濟詐騙。跟監(jiān)區(qū)里那些兇神惡煞的犯人不同，這個人過分“干凈”了。他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囚服，卻像是穿著什么名貴的料子。人很瘦，戴副金絲眼鏡，見了誰都慢條斯理，溫文爾雅。

他從不參與犯人間的任何紛爭，每天除了勞動改造，就是去監(jiān)獄的圖書室看書。他看的書也很雜，從《資本論》到唐詩宋詞，什么都看。

“一個騙子而已，裝什么大學(xué)教授?！蓖觖惼财沧欤澳憧尚⌒狞c，這種人，蔫兒壞，心思深著呢。”

林嵐沒接話，只是默默地擰緊了水杯蓋。她承認(rèn)，那個叫陳瑾的犯人，確實讓她有些看不透。

02

陳瑾的存在，就像是投入一潭死水里的石子，雖然沒掀起大浪，卻讓水面泛起了圈圈漣漪。

監(jiān)區(qū)里有個出了名的刺頭，叫李疤瘌，因為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而得名。這人脾氣暴躁，最喜歡欺負(fù)新來的。

那天下午，是犯人們的自由活動時間。李疤瘌不知道因為什么事，盯上了同監(jiān)室一個因為偷竊進來的小年輕，堵在角落里，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周圍的犯人都抱著胳膊看熱鬧，沒人敢管。幾個當(dāng)值的獄警也只是遠遠地看著，只要不出大事，他們一般不會輕易干預(yù)。監(jiān)獄里有監(jiān)獄里的“規(guī)矩”。

就在李疤瘌的拳頭要落下去的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李哥，消消氣?！?/p>

是陳瑾。他手里拿著一本書，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

李疤瘌轉(zhuǎn)過頭，瞇著眼睛看他：“姓陳的，這里沒你的事，想挨揍就直說?！?/p>

陳瑾扶了扶眼鏡，把手里的書遞了過去，書頁里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紙?！袄罡?，我聽說你母親最近身體不好，我?guī)湍銓懥朔庑?，也咨詢了懂法律的朋友，關(guān)于你減刑的申訴材料，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試試?！?/p>

他的聲音不大，但剛好能讓李疤-瘌聽清楚。

李疤瘌愣住了。他母親確實病了，這也是他最近脾氣暴躁的原因。他大字不識幾個，更別提什么申訴材料了。

他狐疑地接過那張紙，展開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寫得工工整整。他看不懂，但能感覺到那份分量。

周圍看熱鬧的犯人也都傻了眼。他們想過陳瑾可能會被打，或者會求饒，但沒人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

李疤瘌攥著那張紙，臉色變了幾變，最后惡狠狠地瞪了那個小年輕一眼：“算你小子運氣好！”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一場風(fēng)波，就這么化解了。

林嵐在不遠處的崗?fù)ど?，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這個陳瑾，太懂得如何精準(zhǔn)地拿捏人心了。他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在體驗生活，并且游刃有余。

從那天起，陳瑾在A監(jiān)區(qū)的地位變得微妙起來。沒人再敢輕易找他麻煩，甚至有不少人開始主動向他示好，請他幫忙寫信、讀報。

他就像一個謎，越是想看清，越是覺得模糊。

03

監(jiān)獄里的日子，對女人來說尤其難熬。下了班，脫下警服，林嵐、王麗，還有另一個年輕點的女警趙梅，偶爾會湊到一起，在路邊攤喝幾瓶啤酒，吃點烤串。

這是她們?yōu)閿?shù)不多的放松方式。

“真他媽不是人干的活?！蓖觖愐豢跉獯盗税肫科【疲橆a泛紅，“天天對著那幫畜生，感覺自己都快發(fā)霉了?！?/p>

趙梅剛從警校畢業(yè)沒兩年，還帶著點天真。她小口地抿著酒，憂心忡忡地說：“王姐，我……我有點怕。上周有個犯人，看我的眼神，讓我毛骨悚然的。”

“怕就對了?！蓖觖愑每曜忧弥雷樱皠e把他們當(dāng)人看，也別讓他們看出你怕。尤其是那個陳瑾，看著人模狗樣的，心里指不定多臟呢?！?/p>

“陳瑾？”趙梅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覺得他還好啊。上次我的一個報告寫錯了，還是他隔著鐵欄桿，提醒了我一個數(shù)據(jù)錯誤呢。他還懂財務(wù)報表?！?/p>

“喲，小妮子，這就替他說話了？”王麗斜了趙梅一眼，“我告訴你，男人，尤其是這種會耍筆桿子的男人，最會騙人了。他那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呢！”

林嵐一直沒怎么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著。她不像王麗那么憤世嫉俗，也不像趙梅那么單純。她只是覺得，這份工作像一個巨大的泥潭，在慢慢地消耗著她對生活的熱情。

“林嵐，你怎么不說話？”王麗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跟那姓陳的打交道最多，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林嵐搖搖頭：“我看不透他?！?/p>

這不是假話。陳瑾對她，總是保持著一種禮貌而疏遠的距離。他會和她討論書里的某個觀點，會指出她巡邏時的一個小小疏忽，甚至?xí)谒那椴缓玫臅r候，恰到好處地說一句“林管教，你今天看起來有些疲憊”。

他的關(guān)心，點到即止，既不顯得諂媚，也不會讓人覺得被冒犯。這種分寸感，讓林嵐覺得可怕。

“看不透就離他遠點?！蓖觖愊铝私Y(jié)論，“咱們這兒，去年有個女管教，就是被一個犯人花言巧語給騙了，最后工作丟了，人也毀了。前車之鑒啊，姐妹們?！?/p>

那晚，三人喝到很晚。趙梅說著自己家里的困難，母親常年吃藥，弟弟又要娶媳婦，靠她這點工資，實在是捉襟見肘。王麗則大罵自己的丈夫沒本事，只會窩里橫。

林嵐聽著，心里也堵得慌。她們是高墻外的看守，看守著一群失去自由的人。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被生活這座無形的高墻所囚禁呢？

夜深了，城市的霓虹模糊了遠方的天空。誰也沒想到，一場足以摧毀她們所有人的風(fēng)暴，正在悄然醞釀。

04

三個月后，北城日報的一篇報道，像一顆炸雷，在整個城市上空轟然炸響。

駭人聽聞！市第一監(jiān)獄曝出驚天丑聞，三名女看守竟淪為階下囚玩物！

報道以極其煽動的筆觸，講述了A監(jiān)區(qū)三名女獄警，林嵐、王麗、趙梅，在過去數(shù)月內(nèi)，多次遭到犯人陳瑾的脅迫與“淫猥”。文章里充斥著“權(quán)力濫用”、“以權(quán)謀私”、“人性的淪喪”等字眼，將三個女警描述成不堪的受害者，而陳瑾，則是那個惡魔般的始作俑者。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北城都沸騰了。監(jiān)獄，女看守，文質(zhì)彬彬的詐騙犯，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足以引爆所有人的窺私欲和想象力。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對三名女警表示同情，對犯人陳瑾口誅筆伐。

市公安局立刻成立了專案組，由經(jīng)驗豐富的老刑警，市局副局長李建國親自帶隊。

林嵐、王麗和趙梅三人，第一時間被停職，隔離審查。

審訊室里，慘白的燈光照得人睜不開眼。

李建國看著面前的三個女人，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林嵐面無血色，嘴唇緊緊抿著，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只是眼神里透著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倔強。

王麗則像個被點燃的炮仗，情緒激動，一邊哭一邊咒罵陳瑾是畜生，是魔鬼，把她們騙得好慘。

趙梅已經(jīng)徹底崩潰了，縮在椅子上，渾身發(fā)抖，除了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三個人的口供，漏洞百出。

她們都聲稱自己是受害者，是被陳瑾用各種手段威逼利誘，才被迫就范。但是，具體到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如何威逼，三人的說法卻又相互矛盾，對不上號。

更致命的是，監(jiān)獄的體檢報告顯示，她們身上沒有任何遭受暴力侵犯的痕跡。

這案子，從一開始就透著一股邪氣。

05

案件很快進入了司法程序。

開庭那天，法庭內(nèi)外被記者和圍觀群眾圍得水泄不通。

當(dāng)陳瑾被法警押上被告席時，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依舊穿著那身干凈的囚服，戴著金絲眼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他甚至對著旁聽席，微微地鞠了一躬。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囚犯的頹喪和慌亂，反而鎮(zhèn)定得像個來參加學(xué)術(shù)報告的學(xué)者。

面對公訴人“強奸、猥褻”的指控，陳瑾的回答，讓整個法庭瞬間陷入死寂。

他站起來，對著法官，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沒有強迫她們，法官大人?！?/p>

“是她們主動的?！?/p>

“轟——”

法庭炸了鍋。

林嵐、王麗、趙梅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陳瑾的辯護律師，隨即呈上了一系列證據(jù)。包括陳瑾在獄中幫助趙梅家解決債務(wù)問題的匯款單據(jù)（通過他外面的朋友操作），王麗丈夫賭博欠債，陳瑾幫忙出謀劃策解決麻煩的字條，甚至還有林嵐與他在圖書室交流時，寫下的一些關(guān)于詩歌感想的便簽。

這些東西，雖然不能直接證明什么，但卻都在暗示，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交易”與“合作”的可能。

陳瑾的辯詞，條理清晰，邏輯縝密。他詳細地敘述了自己如何利用知識和人脈，為這三個在生活中各有困境的女人提供了“幫助”。

“她們需要我，法官大人?！标愯詈罂偨Y(jié)道，“我們之間，是一種各取所需的關(guān)系。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罪，那也是人性的貪婪與軟弱之罪，而不是法律上可以界定的強奸罪?！?/p>

他的話，像一把把尖刀，精準(zhǔn)地刺向了三個女人的要害。

法庭上的風(fēng)向，開始變得詭異起來。原本一邊倒的輿論，出現(xiàn)了裂痕。人們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一場惡性的強奸案，還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仙人跳”？

法官無法判決，因為沒有直接證據(jù)。所有的指控，都建立在三個女人的證詞之上。而現(xiàn)在，她們的證詞，在陳瑾從容不迫的反擊之下，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案件，陷入了僵局。

06

夜深人靜，市公安局的辦公室里依舊燈火通明。

負(fù)責(zé)此案的李建國局長揉著發(fā)痛的太陽穴，看著桌上毫無進展的卷宗，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

陳瑾就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你抓不住他任何實質(zhì)性的把柄。而林嵐那三個女警，要么沉默，要么崩潰，要么言辭激烈但邏輯混亂，根本無法提供有力的證據(jù)鏈。

所有的間接證據(jù)，都指向一個對她們極為不利的方向。

李建國甚至開始懷疑，難道真的……像陳瑾說的那樣，是她們主動的？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那這三個女警，就從受害者變成了罪犯。

他煩躁地拿起桌上的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煙霧繚繞中，三個女人在審訊室里的臉龐交替浮現(xiàn)。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林嵐的眼神里，除了屈辱，似乎還藏著別的什么東西，一種更深的恐懼。

可突破口在哪兒呢？

陳瑾的背景資料，他們已經(jīng)查了個底朝天。詐騙入獄，父母早亡，社會關(guān)系簡單，沒有任何異常。這個人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完美得不像個罪犯。

“必須找到他真正的軟肋……”李建國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年輕的檔案科警察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是之前被李建國派去查陳瑾入獄前所有舊檔案的小張。

小張跑得太急，帽子都歪了，他手里緊緊攥著一份已經(jīng)泛黃的牛皮紙檔案袋，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天秘密。

他沖到辦公桌前，將檔案袋“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

“局長，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