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他什么時候會死?！?/p>

女人撫摸著兒子冰涼的額頭，頭也不回地問。

男人的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粗糙又疲憊，從她身后傳來“別胡說?！?/p>

“如果他死了，我們是不是就能像正常人一樣了?！?/p>

她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輕聲哼唱起一支褪了色的搖籃曲，那調(diào)子在這間密不透風(fēng)的屋子里，像一條冰冷的蛇，慢慢纏上男人暴露在空氣里的皮膚。

01

那場為小兒子張子杰舉辦的慶功宴，油膩得像一塊在夏日里放了三天的豬油。

燈是水晶的，吊在天花板上，把光線切割成無數(shù)銳利的碎片，扎在每個人的臉上。

張衛(wèi)國就站在那片最亮的光的廢墟里，手里擎著一杯猩紅的酒，像擎著一顆剛剛掏出來還溫?zé)岬男呐K。

他的臉因為酒精和興奮，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紫紅色，毛孔粗大得可以插進一根牙簽。

“我兒子，子杰?！?/p>

他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調(diào)子，拖長了聲音，對每一個來賓重復(fù)這句話，仿佛那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剛剛注冊成功的商標(biāo)。

“重點部門的公務(wù)員?！?/p>

他把“重點部門”四個字咬得又重又響，像是怕別人聽不清，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用以確認這個事實的堅硬程度。

林晚晴遠遠地看著他，覺得他像一個劣質(zhì)的提線木偶，被一根名為“虛榮”的線吊著，做出夸張而滑稽的動作。

她的嘴里是溫吞的茶水，味道寡淡得像是融化的雪。

她和熱鬧的客廳之間，隔著一扇看不見的玻璃門。

門那邊是聲色犬馬，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在用盡全力表演著自己的角色。

門這邊，只有她和大兒子張子安，以及一室的沉默。

“啊——?！?/p>

子安突然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像一只被踩了脖子的鵝。

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體劇烈地顫抖，仿佛那些客人的笑聲是無數(shù)根鋼針，刺進了他的大腦。

林晚晴閃電般地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將他整個罩住，像一只張開翅膀的老母雞。

她的嘴唇貼在他的耳邊，發(fā)出一種持續(xù)而單調(diào)的“嗡嗡”聲，那是她二十年來摸索出的，唯一能讓他稍微平靜下來的聲音頻率。

“不怕，不怕，媽媽在這里，安安不怕。”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試圖鉆進兒子那座封閉的、拒絕一切的堅固堡壘。

子安的身體在她懷里，像一塊被投入冰水的烙鐵，劇烈地抗拒著，掙扎著，每一塊肌肉都繃得像石頭。

客廳里的喧嘩聲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幾十雙眼睛，帶著或同情，或好奇，或嫌惡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了過來。

林晚晴感覺自己的背脊被那些目光灼燒得生疼。

她能聽到張衛(wèi)國那熟練得令人心寒的解釋聲。

“沒事沒事，我大兒子，子安，他就是……怕生。”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最恰當(dāng)、最無害的詞語。

“情況特殊，晚晴她正照顧著呢，這孩子就黏他媽，辛苦晚晴了?！?/p>

那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表彰一個模范保姆，體諒里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成功地將自己和那片令人尷尬的混亂切割開來。

林晚晴沒有回頭。

她不需要回頭，也能想象出丈夫臉上那副恰到好處的、糅合了歉意與無奈的表情。

二十年了，他這套表演已經(jīng)爐火純青。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半拖半抱地將一米八高的子安弄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牛奶混合的味道，窗簾是厚重的深藍色，將外面的浮華世界徹底隔絕。

子安的世界里，只有圖形、色塊，和永恒的、海嘯般的寂靜。

她將兒子安頓在床上，用濕毛巾擦去他額頭的冷汗。

子安的情緒像退潮一樣慢慢平復(fù)下來，眼神重新變得空洞，仿佛剛才那場劇烈的爆發(fā)，只是一個被錯按了的開關(guān)。

林晚晴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個畫板。

畫板上是子安剛剛完成的畫。

他用最純粹的紅色、黃色和藍色，畫出了一個極其復(fù)雜的、類似建筑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圖形。

線條精準(zhǔn)得像是用尺子量過，色彩的搭配有一種詭異的和諧。

這是他的語言，也是他的牢籠。

她端來一碗早就備好的，用勺子碾得細碎的飯菜，像喂一只雛鳥一樣，一勺一勺地喂進子安的嘴里。

他的咀嚼機械而緩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光斑。

客廳里的祝酒聲和笑聲，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拍打著這扇緊閉的房門。

每一聲，都像是在提醒她，她和她的兒子，是這場盛宴上多余的、必須被隱藏起來的殘羹冷炙。

等到她終于把子安哄睡，重新回到客廳時，宴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

客人們?nèi)齼蓛傻馗孓o，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酒足飯飽后的饜足。

張衛(wèi)國正送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到門口。

那個男人是他的生意伙伴，姓王，大家都叫他王總。

王總拍了拍張衛(wèi)國的肩膀，壓低了聲音，但那聲音還是像蟲子一樣鉆進了林晚晴的耳朵。

“老張，恭喜啊，子杰這孩子，將來可是人中龍鳳，前程無量?！?/p>

他咂了咂嘴，油膩的嘴唇泛著光。

“不過啊，有句話我得提醒你?！?/p>

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朝子安房間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們家這個情況……可得處理干凈了，不能有任何拖累，那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p>

“清清白白”四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像是吐出魚刺一樣。

張衛(wèi)國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只有一瞬間，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隨即又堆起更熱情的笑意“王哥說的是，我心里有數(shù)，有數(shù)。”

林晚晴站在陰影里，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涼了下去。

“拖累。”

這個詞，像一顆生了銹的釘子，帶著一股血腥味，狠狠地釘進了她的心臟。

她知道，風(fēng)暴要來了。

二十年的平靜，原來只是一張糊在火山口上的薄紙。

那晚的慶功宴，像一場漫長而怪誕的戲劇，終于落下了帷幕。

02

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張衛(wèi)國疲憊地癱在沙發(fā)上，扯開領(lǐng)帶，像一條缺水的魚一樣大口喘著氣。

空氣里還殘留著酒精、香水和飯菜混合在一起的腐敗氣息。

林晚晴默默地收拾著狼藉的餐桌，將那些吃了一半的珍饈美味倒進垃圾桶，盤子和杯子碰撞時發(fā)出清脆又寂寞的聲音。

“今天，謝謝你了?！?/p>

張衛(wèi)國突然開口，眼睛還閉著。

“子安他……沒嚇到客人吧?！?/p>

他問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談?wù)撘粋€鄰居家的、有點麻煩的孩子。

“沒有?！?/p>

林晚晴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

張衛(wèi)國又補了一句，像是在完成某種既定的程序。

夸獎她，肯定她的辛勞，然后心安理得地將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dāng)然。

林晚晴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丈夫那張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浮腫的臉。

他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對方了。

她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他們真正地交談，而不是這種程序化的問答，是在什么時候。

是在子安被確診的那一天嗎。

還是在子杰出生，他把所有的希望都轉(zhuǎn)移到這個健康的孩子身上之后。

時間太久了，久到記憶都變成了一塊被蟲蛀得到處是洞的爛木頭。

深夜，林晚晴被一種奇怪的渴意驚醒。

她赤著腳下床，習(xí)慣性地先繞到子安的房間。

月光像水銀一樣，從窗簾的縫隙里流淌進來，灑在子安安靜的睡臉上。

他睡著的時候，和別的孩子沒有任何區(qū)別，眉眼清秀，睫毛很長。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林晚晴才能找到一絲喘息的縫隙，欺騙自己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她替他掖了掖被角，正要離開，卻聽到了陽臺上傳來壓抑的說話聲。

是張衛(wèi)國。

他的聲音像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又急又低，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焦躁。

“……多大的窟窿，你問我我問誰去?！?/p>

“那筆項目款必須盡快到賬，無論用什么辦法。”

“不能再拖了，必須在子杰政審之前把這一切都擺平，不能出任何岔子，你懂不懂?！?/p>

“政審”兩個字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林晚晴。

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一直以為，丈夫的焦慮，只是因為生意上的資金周轉(zhuǎn)問題。

原來，還和子杰的政審有關(guān)。

一個“窟窿”，一個必須在政審前解決的“窟窿?！?/p>

這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不敢再聽下去，像個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

第二天，張衛(wèi)國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吃早飯，看財經(jīng)新聞，叮囑子杰上班路上小心。

他臉上那層堅硬的面具，完美地掩蓋了昨夜電話里的驚濤駭浪。

林晚晴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平靜。

她開始像一個偵探，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里，尋找著那些被她忽略的蛛絲馬跡。

那個周末，她借口要給家里做一次徹底的大掃除，爬上閣樓，整理那些積滿了灰塵的舊物。

在一個樟木箱子的最底層，她翻出了幾本厚厚的家庭相冊。

相冊是老式的，紅色的絨布封面，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

她一頁一頁地翻看過去。

子安出生的時候，照片里的張衛(wèi)國笑得像個孩子，把小小的嬰兒舉得高高的。

子杰出生了，變成了四口之家，他們?nèi)ス珗@，去海邊，照片上的每個人都洋溢著幸福。

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子安五歲那年。

照片開始變少，畫面也開始變得微妙。

一張在動物園的照片里，子杰騎在張衛(wèi)國的脖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而子安一個人站在幾米開外，茫然地看著一只猴子，林晚晴伸出手，似乎想把他拉過來，卻只抓住了一片空氣。

從子安十歲以后，全家福就幾乎絕跡了。

相冊里充斥著張衛(wèi)國和子杰的合影。

子杰考了第一名，父子倆勾肩搭背，獎狀被舉在最中間。

子杰拿了籃球賽冠軍，張衛(wèi)國把他扛在肩上，笑得滿臉是褶子。

這些照片里的張衛(wèi)國，意氣風(fēng)發(fā)，驕傲得像個國王。

而為數(shù)不多的，出現(xiàn)了子安的幾張照片里，氣氛總是顯得尷尬而凝固。

一張生日照，子安坐在蛋糕前，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張衛(wèi)國站在他身后，雙手插在褲兜里，身體微微后傾，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想要保持距離的姿態(tài)。

林晚晴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丈夫那張僵硬的臉。

一股寒意，從指尖，順著手臂，一路蔓延到心臟。

原來，他早就開始嫌棄了。

原來，他早就把這個大兒子，當(dāng)成了一塊貼在華美袍子上的、甩不掉的污漬。

她二十年的自我犧牲和忍辱負重，在他看來，或許只是在盡一個保姆的本分，一個處理“污漬”的工具人。

閣樓里很悶，灰塵在光線里上下翻飛。

林晚晴抱著那本沉重的相冊，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知道，那根壓垮駱駝的最后的稻草，已經(jīng)懸在了她的頭頂，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它沒有讓她等太久。

周日的下午，陽光很好，透過落地窗灑在地板上，溫暖而慵懶。

子安正在他的房間里畫畫，子杰和同學(xué)出去打球了。

家里難得地安靜。

張衛(wèi)國泡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到林晚晴面前。

茶香裊裊，是她最喜歡的碧螺春。

“晚晴，我們聊聊吧。”

他的語氣異常鄭重，鄭重得讓林晚晴覺得陌生。

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犯人。

張衛(wèi)國沒有馬上開口。

他先是花了好幾分鐘，用一種充滿了深情和贊許的口吻，回顧了他們二十年的婚姻。

他贊美她是一位偉大的妻子和母親。

“這二十年，辛苦你了。”

他嘆了一口氣，表情真誠得可以拿去評獎。

“尤其是為了子安，你付出了太多，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p>

林晚晴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她知道，這些都是鋪墊。

就像屠夫在動刀前，總要先摸摸豬的腦袋，說幾句安慰的話。

果然，話鋒一轉(zhuǎn)。

“現(xiàn)在，子杰出息了?！?/p>

張衛(wèi)國的腰桿挺直了，聲音里重新充滿了那種在慶功宴上的驕傲和自豪。

“你知道的，他進的那個部門，有多么重要，多么敏感，未來的發(fā)展，不可限量?！?/p>

他頓了頓，似乎在給林晚晴一個消化和理解的時間。

然后，他終于圖窮匕見了。

“但是，子安的情況……可能會對子杰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p>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在說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想想，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干部，履歷上寫著，有一個重度自閉癥的哥哥……別人會怎么看他。”

“這對他未來的晉升，可能會是一個‘污點’?！?/p>

“污點”這個詞，他說得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林晚晴的胸口。

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二十二年前，她懷著子安的時候，張衛(wèi)國說，這是上天賜給我們家最好的禮物。

二十二年后，這個禮物，變成了他嘴里的“污點。”

“所以，我想……?！?/p>

張衛(wèi)國向前探了探身子，試圖握住林晚晴放在膝蓋上的手，卻被她下意識地避開了。

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只好收了回去。

“晚晴，為了子杰的前途，為了我們這個家，我想……我們能不能……暫時分開一段時間?！?/p>

他終于把那個最殘忍的詞說了出來。

“假離婚?！?/p>

他說。

“你聽我說完，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我們只是在法律上分開?！?/p>

他急切地解釋著，仿佛怕她下一秒就會爆發(fā)。

“你和子安搬出去住，找一個環(huán)境好一點的小區(qū)，我會給你們足夠的生活費，保證你們的生活質(zhì)量不會有任何下降?！?/p>

“等過個幾年，等子杰的地位穩(wěn)固了，根基扎實了，我們就復(fù)婚，一切都和原來一樣?！?/p>

“晚晴，你聽我說，這都是為了子杰啊，他是我們?nèi)业南Ｍ?。?/p>

他將這番自私到了極點的話，用“偉大的父愛”和“為了家庭”的糖衣，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他那么篤定，那么自信。

他篤定她會答應(yīng)。

因為她是一個母親，是一個為了孩子可以犧牲一切的母親。

她已經(jīng)為大兒子犧牲了二十年，再為小兒子犧牲一次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呢。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那張還在滔滔不絕的臉上。

林晚晴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陌生得可怕。

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孩子的父親。

他是一個精明的商人，正在計算著一筆交易的成本和收益。

子安是需要被剝離的不良資產(chǎn)。

子杰是潛力巨大的優(yōu)質(zhì)股。

而她，林晚晴，不過是完成這筆資產(chǎn)重組的工具。

她沒有哭。

也沒有鬧。

她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或者震驚。

二十年照顧子安的生活，早就磨平了她身上所有尖銳的情緒。

她學(xué)會了在任何驚濤駭浪面前，都保持著湖水般的平靜。

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崩潰了，她身后的那個孩子，就會被徹底淹沒。

她只是看著張衛(wèi)國，很輕，很慢地說了一句“讓我想想。”

張衛(wèi)國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在他看來，“想想”，就等于“同意?！?/p>

這只是時間問題。

他甚至體貼地站起身“好，你好好想想，不著急，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有點突然?！?/p>

他說著，走出了書房，仿佛剛剛完成了一項艱難但偉大的談判。

03

書房里只剩下林晚晴一個人。

夕陽的余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孤零零的黑色剪影。

她端起那杯已經(jīng)涼透了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沒有。

她的眼睛干澀得像一片沙漠。

沙漠里，一頭沉睡了二十年的獅子，正在慢慢地，睜開它的眼睛。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張衛(wèi)國表現(xiàn)得像一個體貼入微的丈夫，他會記得給林晚晴買她喜歡吃的點心，會主動詢問她子安的情況，甚至?xí)谕盹埡?，陪她看一會兒她喜歡看的肥皂劇。

他小心翼翼地維系著一種“我們感情很好，只是為了孩子不得不做出犧牲”的假象。

他以為林晚晴在考慮，在權(quán)衡，在慢慢地接受他那個“偉大”的提議。

他需要她的配合，需要她以一種和平的、顧全大局的姿態(tài)，來完成這場交易。

林晚晴沒有戳破他的偽裝。

她像往常一樣，照顧子安，打理家務(wù)，對他的示好報以溫和的微笑。

她的平靜，讓張衛(wèi)國越發(fā)地安心。

他甚至找來了自己的妹妹張衛(wèi)紅，一個和他一樣勢利而精明的女人，來給林晚晴做“思想工作?！?/p>

張衛(wèi)紅提著一籃子昂貴的水果，坐在林晚晴身邊，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

“嫂子，我知道我哥跟你說的那事了?！?/p>

她嘆了口氣，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

“說實話，我剛聽到也覺得我哥這事辦得不地道，怎么能讓你們娘倆搬出去呢?！?/p>

她先是假意地批評了張衛(wèi)國一番，以獲取林晚晴的信任。

“但是嫂子，你再仔細想想，我哥他也是沒辦法啊?！?/p>

話鋒一轉(zhuǎn)。

“子杰是什么前程，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咱們整個張家，可都指望著他呢?！?/p>

“子安這情況，說句不好聽的，確實是個拖累?！?/p>

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現(xiàn)在只是假離婚，又不是真的不要你們了，生活費我哥說了，絕對虧待不了你，就當(dāng)是出去療養(yǎng)幾年，等子杰那邊穩(wěn)了，不就什么都回來了嗎?！?/p>

“嫂子，你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咱們女人家，不就得顧全大局嗎，為了孩子，受點委屈算什么?！?/p>

林晚晴靜靜地聽著她唾沫橫飛地說著，心里一片冰冷。

“顧全大局?！?/p>

“識大體?！?/p>

這些詞，像一條條繩索，捆綁了她二十年。

她一直以為那是美德，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只是方便別人犧牲你的借口。

她沒有反駁，只是微笑著說“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考慮的?！?/p>

張衛(wèi)紅滿意地走了。

她覺得自己的任務(wù)完成得很出色。

她沒有看到，在她轉(zhuǎn)身之后，林晚晴臉上那抹溫和的微笑，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林晚晴的戰(zhàn)場，不在客廳，也不在飯桌上。

她的戰(zhàn)場，在深夜的電腦前。

她背著張衛(wèi)國，聯(lián)系上了自己大學(xué)時的閨蜜，陳靜。

陳靜如今是市內(nèi)最出名的律師之一，以干練和犀利著稱。

視頻電話里，陳靜聽完林晚晴的敘述，氣得差點把桌子掀了。

“張衛(wèi)國這個王八蛋，他這是典型的轉(zhuǎn)移財產(chǎn)，把你和孩子當(dāng)垃圾一樣清理出去，還說得那么冠冕堂皇。”

陳靜的憤怒，像一把火，點燃了林晚晴心中那早已冷卻的余溫。

“晚晴，你聽我說，絕對不能就這么答應(yīng)他，更不能凈身出戶?！?/p>

“我問你，這些年，家里的財政狀況，他公司的經(jīng)營情況，你了解嗎。”

林晚晴搖了搖頭。

二十年來，她被張衛(wèi)國圈養(yǎng)成了一只金絲雀，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也衣食無憂。

代價是，她對外面世界的認知，幾乎為零。

張衛(wèi)國總是說“外面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呢，你只要把家里照顧好就行了?！?/p>

現(xiàn)在她才明白，那不是體貼，是架空。

“他這是在把你養(yǎng)廢?！?/p>

陳靜一針見血。

“不過別怕，現(xiàn)在開始也不晚。”

陳靜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像一個即將上戰(zhàn)場的將軍。

“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跟他吵，不是跟他鬧，而是不動聲色地，拿到證據(jù)?！?/p>

“從明天開始，你就以‘想了解家庭資產(chǎn)，以便離婚后規(guī)劃生活’為理由，讓他給你提供一些公司資料，看看他什么反應(yīng)?！?/p>

林晚晴的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

第二天，林晚晴在飯桌上，狀似無意地對張衛(wèi)國說“衛(wèi)國，你上次提的事情，我想了想，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p>

張衛(wèi)國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不過，你也知道，我這么多年沒工作過，對錢沒什么概念?！?/p>

林晚晴的語氣很平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迷茫和無助。

“要是真分開了，我和子安以后怎么生活，我心里沒底。”

“你能不能……把家里的資產(chǎn)情況，還有你公司的一些基本資料，給我看看，也讓我心里有個數(shù)?！?/p>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完美地符合了她“無知家庭主婦”的人設(shè)。

張衛(wèi)國果然沒有絲毫懷疑。

他甚至有些得意。

在他看來，林晚晴終于想通了，開始考慮離婚后的現(xiàn)實問題了。

這說明她已經(jīng)接受了離婚的設(shè)定。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他滿口答應(yīng)。

“我明天就讓公司的會計整理一份出來給你，不過都是些報表啊什么的，你可能也看不懂，到時候我給你解釋。”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和輕視。

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脫離社會二十年的家庭主婦，能從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里看出什么名堂。

他只想快點把她打發(fā)了，讓她趕緊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

他給了。

他讓會計隨便整理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財務(wù)報表復(fù)印件，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丟給了林晚晴。

他以為她只是隨便翻翻，走個過場。

他錯了。

他嚴(yán)重低估了一個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能夠爆發(fā)出怎樣的潛能。

他更低估了二十年如一日地照顧一個自閉癥孩子，能把一個人的心智磨練到何種地步。

那二十年，林晚晴的生活，就是由無數(shù)個瑣碎、重復(fù)、需要極度耐心的細節(jié)構(gòu)成的。

子安的每一次情緒崩潰，都是一道復(fù)雜的謎題，她需要從最細微的表情、動作、聲音中，找出那個觸發(fā)點。

她的大腦，早就被訓(xùn)練成了一臺高精度的掃描儀，對任何不合邏輯的細節(jié)，都有著近乎本能的敏感。

那些在張衛(wèi)國看來天書一般的財務(wù)報表，在林晚晴眼里，變成了一張張充滿了密碼的藏寶圖。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整整兩天兩夜。

她用鉛筆和尺子，在報表上畫滿了各種標(biāo)記。

她把每一個數(shù)字，都當(dāng)成子安畫筆下的一個色塊，去分析它背后的邏輯和聯(lián)系。

終于，她的目光鎖定在了幾個極不尋常的科目上。

“工程預(yù)付款?！?/p>

“其他應(yīng)收款?！?/p>

有好幾筆巨額的款項，支付給了幾家她從未聽說過的、剛剛成立不久的小公司，而摘要上只模糊地寫著“材料款”或“勞務(wù)費?！?/p>

更可疑的是，在另一張關(guān)聯(lián)交易的報表里，這幾家小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指向了同一個名字。

而這個名字，正是張衛(wèi)國那個游手好閑的遠房表弟。

林晚晴的腦子里，轟的一聲。

那晚張衛(wèi)國在陽臺上的電話內(nèi)容，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那個“窟窿?！?/p>

那些必須在子杰政審前“擺平”的麻煩。

原來不是簡單的資金周轉(zhuǎn)問題。

這是……資產(chǎn)轉(zhuǎn)移。

他正在把公司的錢，用一種看似合法的方式，掏空，轉(zhuǎn)移到他自己控制的殼公司里。

林晚晴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終于明白，張衛(wèi)國為什么那么急著要和她離婚。

他不是怕子安拖累子杰的前程。

他是怕他即將引爆的這顆巨雷，炸到他最看重的、前程似錦的小兒子。

他要做的，是在雷爆炸之前，把自己和子杰，從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上，干干凈凈地摘出去。

而她和子安，就是他用來堵槍眼的沙袋，是他金蟬脫殼時，丟下的那層沒用的、可以被犧牲的“殼?！?/p>

巨大的憤怒和悲涼，像海嘯一樣，瞬間將林晚晴淹沒。

但她沒有倒下。

她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像淬了火的鋼，冰冷而鋒利。

獅子，徹底醒了。

04

一周過去了。

張衛(wèi)國開始變得不耐煩。

他覺得林晚晴思考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

這個周五的晚上，子杰加班還沒回來，子安已經(jīng)睡下。

張衛(wèi)國將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林晚晴面前。

是《離婚協(xié)議書》。

“晚晴，考慮得怎么樣了。”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催促。

“該考慮的，我都替你考慮好了?！?/p>

他指著協(xié)議上的條款。

“城西那套公寓，一百二十平，過戶到你名下。”

“另外，我再給你五百萬現(xiàn)金，作為補償。”

“每個月，我再給你們母子倆五萬塊錢的生活費，直到子安百年之后?！?/p>

他說得那么慷慨，那么仁至義盡。

仿佛他不是一個拋妻棄子的丈夫，而是一個大發(fā)慈悲的慈善家。

林晚晴沒有去看那份協(xié)議。

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對她二十年付出的侮辱。

她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那眼神，是張衛(wèi)國從未見過的，平靜得讓他有些心慌。

“可以。”

她說。

張衛(wèi)國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我同意離婚?！?/p>

林晚晴一字一句地說，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釘子，釘在寂靜的空氣里。

“但我有一個條件。”

她的目光，像兩把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張衛(wèi)國偽裝的面具，直視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驚慌和算計。

“把你名下‘衛(wèi)國建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無償轉(zhuǎn)讓給我?！?/p>

“轉(zhuǎn)讓協(xié)議和離婚協(xié)議，一起簽。”

“簽完，我馬上就簽字離婚?！?/p>

張衛(wèi)國的表情，在這一瞬間，變得極其精彩。

先是錯愕，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然后是荒謬，仿佛聽到了本世紀(jì)最好笑的笑話。

最后，是惱羞成怒。

“哈哈哈哈?！?/p>

他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林晚晴，你是不是在家待傻了。”

他指著她，像在看一個瘋子。

“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你懂什么是資產(chǎn)評估嗎，懂什么是董事會嗎，你懂什么是公司經(jīng)營嗎。”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充滿了刻骨的輕蔑。

在他眼里，她就是一個連醬油和醋的價格都要計算半天的家庭婦女，一個只會圍著灶臺和兒子轉(zhuǎn)的寄生蟲。

林晚晴沒有被他的嘲諷激怒。

她只是淡淡地，幾乎是溫柔地，說了一句話。張衛(wèi)國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