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北歸

趙世平

趙世平書法作品《東坡北歸》

談起蘇東坡,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人們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喜歡的地方。他是一位能上能下的朝廷命官,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化巨星,是一位被法國《世界報》評為“世界千年英雄”的唯一中國人。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卓越貢獻(xiàn),無不令人景仰。多少人被他的詩詞文書所傾倒,多少人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多少人被他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態(tài)度所感動。時至今日,他仍擁有無數(shù)粉絲,可以說,他的影響力超越了時空,超越了地域,超越了階層。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東坡先生的身心歸處?以及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的所思所想?據(jù)了解,目前在眾多關(guān)于蘇東坡的書籍中,能準(zhǔn)確回答者寥寥?；蛟S本文能給出答案。

北宋元符三年(1100),朝廷大赦,東坡北歸,歸向何處?這是每一位喜歡東坡先生的人都會關(guān)注的問題。東坡先生一生漂泊,正如他自己所說“身如不系之舟”。他一生走了十多個州縣,或委任做官,或貶謫居住,皆是朝廷調(diào)遣,身不由己。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能隨遇而安,深信“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當(dāng)朝廷允許他自己選擇居住時,他選擇了常州。

朝廷大赦 東坡北歸

元符三年(1100)正月,25歲的哲宗去世,其弟徽宗即位。不久,朝廷大赦,允許東坡自由居住。六月,東坡離開儋州北歸,一路上有好多朋友邀請他居住,但他仍然要回常州。他在給好友錢世雄的信中寫道:“此行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買者否”?委托錢世雄在常州城內(nèi)為自己找房子住。后來弟弟蘇轍(子由)來信邀他去穎昌(今河南許昌)同住。當(dāng)?shù)艿軇袼麣w潁昌居住時,曾一度猶豫。此時,在東坡看來,常州是他喜歡的地方,風(fēng)光優(yōu)美,魚米之鄉(xiāng),有現(xiàn)成田產(chǎn),有親友舊交,也生活過。穎昌是弟弟蘇轍居住地,兄弟倆感情深厚,之前也曾有約結(jié)鄰而居。東坡想,到底是歸常州還是穎昌呢?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給朋友的信中說:“渡嶺過贛歸陽羨或穎昌”,表明東坡有些猶豫。

幾番猶豫,東坡還是將目光落定常州。他給錢世雄的信中說:“某已到虔州(今江西贛州),二月十間方離此,此行決往常州居住?！薄叭羲齑耸?與公杖履往來,樂此余年,踐《哀詞》中始愿也?！?/p>

《哀詞》是1074年蘇軾應(yīng)錢世雄的約請,為其父親寫的《錢君倚哀詞》:“大江之南兮,震澤之北。吾行四方而無歸兮,逝將此焉止息。豈其土之不足食兮,將其人之難偶。非有食無人之病兮,吾何適而不可。獨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意思是,常州在長江以南太湖以北,我行走四方還無歸宿,誓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安息的處所。難道別的地方不足以供我生活嗎?只是覺得那些地方?jīng)]遇到知己,如果不是覺得我有特別重視有懂我的朋友這怪毛病,我哪兒不可安頓呢?唯獨在這里徘徊不愿離開,就是眷戀這地方君子多啊......由此可見,蘇軾喜歡常州,喜歡常州人,當(dāng)時就萌生了在常州歸老定居的愿望。

東坡此時與世雄提起《哀詞》中始愿,更表明他對常州情意深厚和回歸常州的迫切心情。錢世雄千方百計為東坡覓房子,幫助東坡實現(xiàn)愿望。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錢世雄終于在常州顧塘橋畔找到了合適的孫家宅。寫信告訴東坡“已借到宅子”。然而,蘇東坡經(jīng)不住弟弟的苦勸,并停留儀真,令兒子蘇邁去宜興處理田產(chǎn)。他回信給錢世雄:“居常之計,本已定矣。為子由書來,苦勸歸許,以此胸中殊未定。當(dāng)俟面議決之?！毖埵佬鄣浇鹕剿乱娒鏁r再作決定。

蘇軾書《南軒夢語》 臺北故宮博物院 藏(圖源:陜西省書法院)

金山面議 決計歸常

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蘇東坡與錢世雄、表弟程之元在潤州金山寺會面。東坡聽表弟介紹了京城朝廷政局,在得知向太后去世,悲痛萬分。他知道,朝廷再也沒有人能夠了解他,理解他了。向錢世雄了解居常安排的情況,常州這邊一切安排妥當(dāng)。再加上宜興的田地短時間內(nèi)又處理不掉。三人面商后,東坡權(quán)衡再三,決定到常州居住。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說:“頗聞北方事,有決不可往穎昌近地居者。今已決計居常州,借得一孫家宅,極佳.....且此休息?！薄昂薏坏美暇承值芟嗑?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給章援的回信說:“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息,此我里......”

可見,常州是東坡北歸的終點。這是東坡反復(fù)權(quán)衡利弊,慎重考慮作出的決定,而且很堅定。在他看來:一方面,定居常州是“前緣”是“天意”;另一方面,與兄弟不能相聚也是“天意”,我能把天怎么樣?只能是“順天應(yīng)人”啊!當(dāng)時東坡先生考慮的應(yīng)該有三個因素:一是政治因素。向太后去世,朝廷風(fēng)向?qū)λ焕?。許昌緊鄰京都,自己恐怕再惹飛來橫禍。二是經(jīng)濟因素。弟蘇轍經(jīng)濟也比較緊張,自己家有大小30多口人,怕再增加弟弟的負(fù)擔(dān)。而常州有田地,生活沒問題,錢世雄又借得一處孫氏宅住,不要花錢。重要的是人文因素。常州崇文重教,常州人有君子風(fēng)范,親朋好友多,值得信賴。

蘇東坡《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詩句:多謝殘燈不嫌客 孤舟一夜許相依 (2023年7月12日蒲建宇攝于常州市歷史文化街區(qū)蘇東坡紀(jì)念館,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常州退休 終老常州

六月十五日,東坡沿運河回歸常州家園。東坡回家了,他萬劫歸來的消息引起了轟動,家鄉(xiāng)千萬百姓展開雙臂,在沿河兩岸歡迎飄泊歸來的海外游子,都想目睹東坡的仙骨神貌。東坡終于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土地,他很激動,體力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起,頭戴小帽,身著長袍,在炎熱的夏天,兩臂外露,走出船倉道:“莫看煞軾否,莫看煞軾否?！?/p>

蘇東坡到常州入住顧塘橋?qū)O家宅。剛安頓好,他便向徽宗皇帝辭官退休,呈《乞致仕狀》“今已至常州,百病橫生,....欲望朝廷哀憐,特許臣守本官致仕?！薄八云閸缛f里,奔常州,以盡余年......五月至真州(江蘇儀征),瘴毒大作,乘船至潤州,昏不知人者累日?！庇性S多坡迷都關(guān)心東坡先生患的是什么病,他在給皇上寫的退休申請中講得清楚,雖百病橫生,但主要是“瘴毒大作”。瘴毒是指南疆山林中因濕熱蒸郁能使人致病、致死的有毒氣體。

蘇東坡回常州后,即將他在海外完成的《易傳》《書傳》《論語說》三本著作的書稿,全部交付給錢世雄。并囑咐暫不示人,30年后會有人知道它的價值。宋宣和年間(1119年—1125年)蘇氏《易傳》出版,書名是《毗陵易傳》,作者是“毗陵先生”。

七月十八日,東坡先生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說:“吾生不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币馑际钦f,我平生沒做惡事,死后不會下地獄,你們不要哭泣,人之死是自然變化,不要驚動他。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東坡呼吸越來越弱,此時,除家人外,錢世雄、維琳長老也守在他的身邊。眼見東坡氣息將離,維琳湊耳大呼:“端明宜勿忘西方!”東坡呢喃回應(yīng):“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笔佬垩a上一句:“固先生平時屢踐,至此更須著力?！睎|坡淡淡一笑:“著力即差。”長子蘇邁連問后事,東坡始終未回話,平靜離世,享年66歲。

蘇東坡北歸的始愿是常州,目標(biāo)是常州,猶豫后權(quán)衡再三,最終還是選擇定居常州,并在此退休終老,把自己的最后一刻獻(xiàn)給了常州,實現(xiàn)了他“緣在東南”的夙愿?！爸床睢?這四字真言,凝結(jié)了他對中華文化的深刻領(lǐng)悟,告誡后人:執(zhí)著是錯的。意思是凡事不要刻意執(zhí)著,要隨緣不變,順其自然。這是蘇東坡留給世人的最后一句話,也是給后世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

人生,不過是從生到死的過程,這包括生命和生活,而生命的價值在于使命。東坡如詩一般的人生,是圓滿的。盡管他的生活起落跌宕,可他的家國情懷和使命感一直是他生活的動力。我想,隨著人生的經(jīng)歷豐富,認(rèn)知的積累提升,其思也縝,其言也真。他在自己畫像上題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他以一首禪詩,總結(jié)一生的得失,無怨無悔。年逾花甲的他,經(jīng)歷一年多的艱苦跋涉,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常州,回歸平常,歸于安定。他的血脈亦在常州這片土地上延續(xù)……

在常州老城區(qū),白云尖處的藤花舊館是當(dāng)年的孫家宅,就是東坡先生北歸常州后居住的地方。而今,這里成為常州市蘇東坡紀(jì)念館。館內(nèi)碑廊上的紫藤花如夢幻般地綻放著,為今天的常州增添了一抹清雅爛漫的色彩。每朵花仿佛都在講述著東坡先生在這里生活的故事。守著孫家宅,站在古井邊,望著楠木房,恍見先生歸。

斯人已逝,風(fēng)范永存。東坡對常州的那贊美和認(rèn)可,他那種豁達(dá)的人生態(tài)度,他那愛國、愛民、愛生活,敢說、敢為、敢擔(dān)當(dāng)?shù)木?永遠(yuǎn)激勵著人們,增強著人們文化自信,并化作建設(shè)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巨大力量。

來源:常州市蘇東坡研究會

作者:趙世平(常州市蘇東坡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