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在河南新縣高定新的家中。

當(dāng)“高德?！边@個名字從岳父口中輕輕說出時，高定新的筷子停在半空，酒也灑在了桌面上，一場重逢即將悄然揭幕.....

酒后閑聊揭開秘密

那天上午，院里早早便熱鬧了起來——高定新的岳父老高從湖北紅安來了。

為了迎接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老人，一家人張羅了滿滿一桌好菜，雞鴨魚肉俱全，連最地道的家釀米酒也提前溫上。

老高是個地地道道的紅安人，一身灰布中山裝洗得泛白，頭發(fā)花白卻梳得整整齊齊。

高定新與他岳父雖不常見，但每次見面總要推杯換盞，天南海北地聊一場，尤其是說到紅安那點“將軍的故事”。

“你們河南也不賴，出了不少革命老前輩嘛。”老高咂著酒，笑著對高定新的父親高厚學(xué)說，“不過說起紅安，可真是塊寶地。

你看，光我們那兒，就出了二百多個將軍?！?/strong>說完，他自豪地挺了挺腰。

老高酒量不錯，一盅盅喝下去面不改色，說到興起時甚至站起來比劃。

“你們知道熊家咀不？我們村邊上那個地方，原來有片紅軍墓地，埋著七十多個老紅軍，都是那年打楊叉山那場硬仗時犧牲的?！?/p>

“你說那地方？”高厚學(xué)眼中泛起些許疑惑，“不是早年間就沒人管了嗎？”

“你說得對?！崩细唿c頭，“七十年代前，那地方跟荒地似的，雜草叢生，連墳頭都快找不著了。

后來出了個好人，叫姜能山，村里退休的干部，幾十年了，他一個人，沒拿一分錢，天天跑去給那片紅軍墓除草添土，連掃墓都他一個人包了。”

聽到這里，高定新本來已經(jīng)有點微醺的頭腦，仿佛突然被什么觸動了一樣，神情略有些變化。

“你剛才說那叫什么崗？”高定新順手倒了一杯茶

“熊家咀，高家崗其實也在那附近。”

老高搖了搖酒盅，“那墓地后來政府重修過，修得還挺好，白花花的大理石墓碑，可惜啊，大部分名字都找不著了，你想啊，那年月木牌一塊，風(fēng)吹日曬幾十年，剩下能認(rèn)得的也就兩三塊?！?/strong>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放下酒杯，似乎在回憶什么，“我記得，墓碑上有個名字……叫什么來著……哎，對了！有個營長，當(dāng)年犧牲時還很年輕，姓高，叫——高德福！”

“你說誰？”高定新猛地放下筷子，動作之大竟讓旁邊的盤子都晃了一下。

“高德福。”老高反復(fù)了一遍，確定無誤。

屋子突然安靜了幾秒鐘，高定新一臉震驚，嘴唇微張，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撼。

“你確定是這個名字？是不是記錯了？”

“記得清清楚楚?！崩细哒f得篤定，“就那一兩塊能看清名字的墓碑，我當(dāng)時回去給我那幾個老朋友看。

‘高德福’，三個字，黑漆漆的刻在石頭上，不可能錯。”

他幾乎沒有猶豫，“爸，爸！你快出來，岳父說的墓碑上，有一個叫高德福的烈士！你說，是不是咱家的爺爺……”

高厚學(xué)從屋里走出來，一臉驚愕。

他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那位走得悄無聲息、找遍紅安都找不到蹤跡的親人，高德福，竟然可能還“在”某個地方，以另一種方式等待著家人的歸來。

而此刻，老高也有些發(fā)懵，他原本只是提起個故事，沒想到隨口一句話，竟揭開了一個家庭幾代人未了的心結(jié)。

而接下來，高家將踏上一段遲到的尋親之路。

一樁遺憾跨越六十載

1929年的春天，對河南新縣的高家而言，是個命運(yùn)驟然改變的年份。

那一年的早春格外寒冷，村頭那棵老槐樹剛抽出嫩芽，縣里的廣播喇叭卻一早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紅軍隊伍來了，這支隊伍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帶著光走進(jìn)了這個僻靜山村，照亮了那些還未看清未來的年輕人。

高家的老二高德福，是個身形魁梧的壯小伙，他原本在田里干活，一聽到招兵的消息，猶豫都沒猶豫，放下鋤頭就報名了。

他說，這是男人該干的事，是替窮人找出路的活兒。

臨走那天，天還沒亮，他背著用麻布包起來的干糧，輕手輕腳走到門前，正準(zhǔn)備推門，卻聽見“噠噠”兩聲腳步——兩個小孩，哥哥高德焱的兒女，居然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著了。

“二叔，你去哪兒？”男孩還沒學(xué)會說太完整的話。

“二叔帶你們?nèi)ペs集，好不好？”高德福咧嘴笑了笑，蹲下身摸摸孩子的頭，手心卻已經(jīng)汗?jié)瘛?/p>

他想快走，可孩子卻突然抱住了他，一邊一個，緊緊地抱著他的腿不放，哭得撕心裂肺。

屋里聽到動靜的高德焱媳婦——也就是后來的高定新奶奶，趕緊跑出來，看到孩子哭得像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也哭了。

“二弟，你別走成不？你哥就你一個弟弟了。”她眼圈也紅了，手里還拿著剛縫好的布鞋，“你總不能就這樣走吧？好歹吃口早飯再說?！?/p>

高德福低頭看看腳下那雙已經(jīng)磨破了邊的舊布鞋，眼神一動，卻還是狠了狠心，推開孩子，轉(zhuǎn)身就走。

嫂子趕緊追出去，一路追到村口才追上，“你把這雙鞋帶著吧，那雙穿不了幾天就得開裂。”她喘著氣把鞋塞進(jìn)他懷里，嘴里還不忘囑咐，“你記著，回來就好，咱家人等你?！?/strong>

高德福回頭看了一眼，眼里噙著淚，卻只說了一句：“我一定回來?！?/p>

那一刻，誰也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一生。

一開始還有些零星傳聞，說他被編進(jìn)了哪個團(tuán)，說他打了勝仗升了職，可隨著戰(zhàn)火蔓延、局勢緊張，這些零星信息也漸漸斷了。

歲月滾滾而過，從紅軍變成八路，從抗戰(zhàn)到內(nèi)戰(zhàn)，從新中國成立到土地改革。

高德焱變得沉默寡言，曾經(jīng)那個爽朗的漢子，也漸漸被歲月磨得佝僂。

多年后，高定新出生，聽著奶奶講的“細(xì)爺爺”故事長大。

那個曾被兩個孩子抱腿哭送的紅軍叔叔，在他心中是個模糊的影子，卻也成了高家代代傳承的一種記憶。

誰都沒想到，這份執(zhí)念，竟會在一頓家宴中被點燃，風(fēng)塵仆仆、塵封六十多年的秘密，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

奔赴紅安確認(rèn)身份

那一夜之后，高定新輾轉(zhuǎn)反側(cè)，整整一晚沒合眼。

翌日天剛破曉，他便叫醒了父親高厚學(xué)，兩人對視一眼。

高厚學(xué)蹲在床邊，給自己穿上一雙舊布鞋，他一邊拴鞋帶，一邊緩緩地說：“不管對不對，這一趟必須去?！?/strong>

三天后，父子倆帶上岳父，一路南下奔赴湖北紅安縣。

熊家咀村口，一棵高大的水杉靜靜矗立。

三人下了車，在村民指引下沿著碎石小道前行，大約走了二十分鐘，視野豁然開朗，一片用青磚圍起的墓園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墓園四周環(huán)繞著蒼松翠柏，地面鋪著碎石小徑，兩側(cè)種著成排石楠。

三人靜靜站在門口，沒人說話。

高厚學(xué)抬頭望著墓園上方懸掛的一塊石匾，匾上“熊家咀紅軍烈士墓地”幾個字被風(fēng)雨沖刷卻仍依稀可辨。

他喃喃念著，墓園不大，中間是一塊大合葬碑，四周散落著幾十座獨立墓碑，其中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沒有名字，只有編號。

高定新拿出那張圖紙，一排排比對著，終于在左側(cè)角落，找到了一塊略顯陳舊的大理石碑。

“高德福，1909—1931?！北亩檀?，只有寥寥十來個字，。

高厚學(xué)跪在墓前，雙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石碑，指腹劃過那個熟悉的姓氏，聲音一哽，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高定新也站在一旁，眼睛通紅。

他從小只在長輩口中聽過這位“細(xì)爺爺”的名字，從未真正相信過還能找回，可此時此刻，這塊墓碑仿佛穿越了六十多年，給了他們遲到的確認(rèn)。

墓園的管理員是一位年過六旬的村干部，聽說他們是來尋親的，便將他們帶到村委會，翻出相關(guān)登記資料。

泛黃的檔案袋被一層層拆開，終于找到了一份民兵連曾做過的登記報告。

“1931年，楊叉山戰(zhàn)斗中犧牲烈士名單——高德福，職務(wù)：營長，籍貫：河南新縣。”

那行字被紅筆圈了起來，仿佛在默默告訴世人，他的存在、他的犧牲，曾被這片土地銘記過。

管理員還補(bǔ)充了一段口述資料，是從當(dāng)年守墓人姜能山口中整理下來的。

“高德福同志在戰(zhàn)斗中身先士卒，被敵人炮火擊傷，后送至戰(zhàn)地后方，由熊家咀村民收留養(yǎng)傷。”

原來，當(dāng)年紅軍攻打楊叉山，敵軍裝備精良、火力猛烈，紅軍在硬仗中陣亡慘重。

高德福所在部隊負(fù)責(zé)正面突擊，是全線最危險的方向。

他本人本可留在后方指揮，但卻堅持沖鋒在前，被敵人流彈擊中腹部。

由于傷情嚴(yán)重，急送至陳家養(yǎng)傷。

戰(zhàn)地醫(yī)院物資緊缺，陳家也不過是一戶普通農(nóng)家，靠種地為生。

家中沒有大夫，只有一些簡單草藥。

高德福雖傷重未死，但始終高燒不退，數(shù)日后傷口潰爛，最終沒能熬過那個深夜。

“他臨終前只說了一句話，”管理員翻著筆記，“他說他叫高德福，是新縣高家人，想告訴哥哥自己不孬種……說完這話就走了。”

聽到這兒，高厚學(xué)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桌上大哭出聲。

他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那個年輕的身影，在戰(zhàn)火中、在異鄉(xiāng)地，用盡最后一口氣想告訴家人：“我沒丟你們的臉?！?/strong>

當(dāng)年埋葬高德福的陳明志，曾試圖聯(lián)系高家，卻因戰(zhàn)亂頻仍、郵路中斷，信件未曾寄達(dá)。

從此音訊全無，誰也沒想到，六十多年后，高家的后人竟會踏著曾祖輩的腳印，找到這一方英魂歸宿。

高家三人又返回墓園，為高德福墓碑添土獻(xiàn)花。

守墓老漢的信仰與堅守

拜訪完村委會，高定新和父親高厚學(xué)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堅持要親自拜訪那位把高德福墓守了幾十年的老漢——姜能山。

那天傍晚，父子二人跟著村干部穿過一片矮矮的紅磚瓦房，走進(jìn)一處三間老屋的小院。

門開了，一個身材瘦小、臉上布滿溝壑的老人杵著一根拐杖站在門口，他便是姜能山，今年已八十三歲。

“您就是姜老漢？”高定新上前一步，語氣里難掩激動，“我們是烈士高德福的家人，今天特意來向您致謝?！?/strong>

姜能山愣了一下，旋即眼角一紅，喃喃道：“是高營長的家人？唉，終于有人來了?！?/p>

進(jìn)屋坐定后，姜能山從墻角的竹箱里翻出一摞舊紙，里面有手寫的名單、簡易繪圖、甚至還有他親筆記下的守墓記錄。

那是一位普通老人幾十年來的默默堅持。

姜能山出生于1938年，那年他的父親姜德善參加紅軍不久，便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

當(dāng)時，母親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姜能山便成了烈士遺腹子，他從懂事開始，就聽母親日日念叨父親的故事，念叨那個村外埋著父親戰(zhàn)友的紅軍墓。

“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只記得娘每年清明都站在那兒。

”姜能山坐在屋里，望著窗外慢慢地說，“那片墳地，我從小就熟得很，別人覺得怕，我不怕，我覺得他們都像是爹的兄弟，是我命里該照顧的人。”

年輕時，他是村里有名的能人，能種田、會做木匠，后來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干部，1984年退休。

他一退下來，便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墓地上。

每逢清明或節(jié)假日，他都要提著鋤頭去給墳除草、添土、清溝，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

“那時候啊，這些墳幾乎都快被田地吞了，你信不信，有一年村里還想把那塊地開墾種茶葉，我聽說了，直接帶鋪蓋去守墓，三天三夜沒合眼。”

姜能山說著，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我就躺那墳前頭，不許動，那些人看我真急了，也就退了?！?/strong>

高厚學(xué)聽到這里，眼眶泛紅，他握住姜老漢的手：“姜大爺，我們高家?guī)状硕紱]能找到德福叔，是您，把他留住了?！?/p>

“我也不是為了哪一個人?！苯蠞h擺擺手，嘴唇哆嗦著，“這地里七十多個紅軍，哪個不是咱的親人？他們?yōu)榱烁锩B命都不要了，我要是連這點事都不做，怎么對得起我爹？”

屋里一時間陷入沉默，高定新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里頭是幾千塊現(xiàn)金和幾件禮物，遞過去：“您這些年為我爺爺付出太多了，這點心意您收下，也算我們高家的一點感恩?！?/strong>

姜老漢一下臉色嚴(yán)肅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不收，絕不收。”

他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烈士是為天下人死的，不是為某一家死的，他們連家都沒了，咱不能讓他們成了孤魂野鬼，更不能讓他們的墳變成買賣?！?/p>

那一刻，連高定新都沒再堅持。

他從小敬佩英雄，如今真正見到了一位平凡中的偉大，才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姜大爺，我們原本想把爺爺?shù)墓腔疫w回家鄉(xiāng)……”高厚學(xué)欲言又止。

姜能山卻擺手打斷他：“遷不遷是你們的事，我不攔著，但我覺得，德福他留在這兒，跟戰(zhàn)友們作伴，也許更安心?！?/strong>

父子倆對望一眼，最終點頭：“不遷了，就讓他留在這里，這里也算是他的故鄉(xiāng)?！?/p>

返程前，高定新帶著父親在墓前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