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春天的風(fēng)里還裹著料峭寒意，我攥著剛到手的八百塊退伍費，正跟著爹在院里規(guī)劃新瓦房的地基，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 是林曉燕。她扎著烏黑的麻花辮，藍(lán)布衫領(lǐng)口別著朵小白花，站在晨光里，眼睛亮得像剛淬過的星子。

“衛(wèi)軍哥，我想跟你借三百塊錢?！?她沒繞彎子，話音剛落，我娘手里的瓦刀 “當(dāng)啷” 一聲掉在地上。三百塊，在當(dāng)時能買半頭耕牛，夠?qū)こＨ思页源蟀肽?。我爹猛抽了口旱煙，煙桿頭的火星子在沉默里明滅，我卻看著曉燕眼里的光，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她要去廣州販新潮衣服，說報紙上喊著 “搞活經(jīng)濟”，這是能當(dāng) “萬元戶” 的機會。我把錢遞她時，她寫了張借條，指尖捏得發(fā)白：“半年，連本帶利還你三百五！” 班車揚起的塵土里，她回頭喊的那句 “等我回來”，讓我對著空蕩蕩的村口，愣了半天。

可這一等，就是半年。村里的閑話像野草瘋長，有人說她卷錢跑了，有人說她被人拐去了南方。我娘天天坐在門檻上抹眼淚，我爹見了我就摔煙桿，唯有我兜里的借條，被摩挲得邊角發(fā)毛 —— 我總覺得，曉燕不是那樣的人。

直到某天凌晨，王嬸子拍著我家院門喊 “曉燕回來了”，我鞋都沒穿好就往她家跑。她坐在堂屋門檻上，頭發(fā)剪得短短的，臉又黑又瘦，舊衣服上還沾著補丁，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你來要錢的吧？”

我看著她手上磨出的厚繭，看著她泛紅的眼圈，到嘴邊的話全咽了回去。她才斷斷續(xù)續(xù)說，貨被騙子吞了，錢一分沒剩，她在廣州給人當(dāng)保姆，洗了三個月衣服才攢夠路費?！拔覜]臉見你，可我爹說，還不上錢，就把我嫁給村東頭的瘸子……” 她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衛(wèi)軍哥，錢我還不上了，你要是真想要個說法，我這個人，就抵給你吧?！?/p>

院子里的老榆樹葉子嘩嘩響，我看著她那副豁出去又藏著委屈的樣子，心里像被鈍刀子割。我一把拉起她：“胡說啥！錢沒了能再掙，你要是嫁去那樣的人家，這輩子就毀了！”

第二天一早，我揣著借條去了她家。當(dāng)著她爹娘的面，我劃了根火柴，看著借條在火光里卷曲成灰?！斑@錢我不要了，但你們不能逼她?！?我盯著她爹的眼睛，“曉燕是閨女，不是換錢的牲口！” 她爹手里的煙桿抖個不停，半天沒說出話來。

后來我蓋新房時，曉燕總來幫忙，默默掃院子、洗衣服，不怎么說話，卻把我娘的棉襖洗得干干凈凈。秋天新房落成，我給她遞去一木盒子課本：“縣里有夜校，去讀書吧，學(xué)費我出?！?她打開盒子時，眼淚滴在課本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1988 年冬天，曉燕穿著呢子大衣回來，遞我一個信封：“三百五十塊，連本帶利。” 我接過錢，轉(zhuǎn)身拿出戶口本：“走，領(lǐng)證去。錢還了，人也該抵給我了?！?她的臉一下子紅透，卻緊緊攥住了我的手。

如今我們的百貨店開了三十年，偶爾整理舊物，曉燕還會提起那張被燒掉的借條。我說：“錢沒了能再掙，可當(dāng)初要是沒燒了那借條，我就丟了你這寶貝媳婦?！?她笑著捶我一下，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我們相握的手上，暖得像 1984 年那個春天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