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對不起?!?/strong>
秋夜的風,帶著桂花的涼意,吹過百年老槐樹的枝椏,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蘇婉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進了林向南的心里。她把那枚他用全部積蓄買來的金戒指,從手上摘下來,放回那個紅色的絲絨盒子里,遞給了他。
“我們……解除婚約吧。我不能這么自私地拖著你?!?/strong>
林向南沒有接那個盒子,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看著這張他愛了兩年、曾以為會看一輩子的臉,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又干又疼。
他用一種近乎沙啞的聲音,問了最后一句話:
“在你心里,我們的婚約,我們那個好不容易才有的家,就比不上一個虛無縹緲的‘外面’嗎?”
蘇婉沒有回答,只是避開了他的目光。她把盒子放在他腳邊的石凳上,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就像她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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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時間,要拉回到遙遠的1997年。
那年夏天,林向南二十一歲,是縣城一中的一名數(shù)學老師。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粉筆灰味道。他的人生,就像他教的數(shù)學題一樣,簡單、規(guī)律,按部就班。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回到這個生養(yǎng)他的小縣城,捧起鐵飯碗,然后娶妻生子,安穩(wěn)度日——這就是他給自己規(guī)劃好的一生。
他的人生里,唯一的變量,是他的未婚妻,蘇婉。
蘇婉在縣文化館工作,是單位的文藝骨干,能歌善舞,人也長得漂亮,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一枝花。她不像林向南那樣安于現(xiàn)狀,她的眼睛里,總是閃爍著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她會拉著林向南去看新上映的香港電影,會給他講雜志上看到的、關于北京和上海的繁華故事。
兩人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林向南喜歡蘇婉的活潑開朗,覺得她像一束陽光,照亮了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蘇婉喜歡林向南的老實穩(wěn)重,覺得他像一棵大樹,能給自己依靠。兩人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約定了那年國慶節(jié)就把喜事辦了。
為了這個婚,林向南掏出了自己工作三年攢下的所有積蓄,又跟父母借了一點,湊錢在城里買了一套小小的兩居室。他還特意去市里最大的百貨商場,在琳瑯滿目的金飾柜臺前,挑了整整一個下午,給蘇婉買了一枚在當時看來非常時髦的金戒指。
求婚那天,他把蘇婉約到了鎮(zhèn)上那棵百年老槐樹下。
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把那個紅色的絲絨盒子遞到蘇婉面前時,話說得磕磕巴巴,把提前背了一晚上的詞全忘了。
“蘇婉……我……我沒什么大本事,就是個教書的。但是,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你……你愿意嫁給我嗎?”
蘇婉看著他那張漲得通紅的臉,看著他眼睛里的真誠和愛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接過戒指,戴在纖細的手指上,然后在林向南的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我愿意?!?/p>
那一刻,林向南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的人生,已經(jīng)圓滿了。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他們婚后的生活,他備課,她練舞,周末一起去逛菜市場,晚上一起在燈下看書。
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份圓滿,會如此短暫,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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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月后。
省軍區(qū)的文工團,到縣里來特招文藝兵。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進了蘇婉那顆本就不安分的心湖,激起了千層浪。
她瞞著林向南,偷偷地報了名。
憑著出眾的相貌和扎實的舞蹈功底,她一路過關斬將,從幾百個報名者中脫穎而出,成了那年縣里唯一一個被選中的女兵。
當她拿著那張蓋著鮮紅印章的入伍通知書,興奮地告訴林向南這個消息時,林向南正在新房里,哼著小曲,用砂紙一遍遍地打磨著他們的新家具,想把每一個邊角都磨得光滑。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你要去當兵?”
“向南,這是我改變命運唯一的機會!”蘇婉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名為“野心”的光芒,“我不想一輩子都待在這個小縣城里,一眼就看到老。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站在更大的舞臺上!”
“可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林向南的聲音在發(fā)抖,手里的砂紙掉在了地上,“我們的新房,我們的婚禮……請?zhí)紲蕚浜昧?!?/p>
“婚禮可以推遲,”蘇婉打斷了他,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向南,你等我,最多三年,等我復員了,我們就結婚。到時候,我也算是有過部隊經(jīng)歷的人了,回來工作分配也會更好。這對我們以后都好。”
林向南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未婚妻,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冷得發(fā)疼。
他知道,她說的“推遲”,只是一個借口。
那顆向往著遠方的心,一旦飛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同年九月,就在她出發(fā)去部隊的前一天晚上,便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
林向南在原地,站了整整一夜。
他頂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像個游魂一樣,走進了教室。那一天,他給學生們講了一整堂的函數(shù),卻沒有寫對一個公式。
03.
蘇婉的離開,像抽走了林向南的魂。
他開始變得頹廢。
他不再認真?zhèn)湔n,上課時總是念著教案,丟三落四,好幾次把題目都講錯了。他開始喝酒,常常一個人在深夜的小飯館里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頂著一身酒氣去學校。
他的新房,再也沒有進去過,任由里面的家具落滿灰塵,像他那顆被遺棄的心。
學校的領導找他談話,同事們也勸他,但他就像一個活死人,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他甚至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留不住心愛的人。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曾經(jīng)優(yōu)秀的年輕人,這輩子就這么毀了。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那天,林向南又喝多了,踉踉蹌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路過縣城的征兵宣傳欄,一張鮮紅的海報,在白雪的映襯下,像一團火,灼痛了他的眼睛。
海報上,是軍校招生的信息?!皵y筆從戎,報效祖國”八個大字,像重錘一樣,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毫無征兆地,劈進了他那顆早已麻木的心。
她不是向往那個世界嗎?
她不是覺得那個世界,比他,比他們的家,更重要嗎?
那好,那我就親自去那個世界看一看!
我要看看,那個世界到底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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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讓她知道,她放棄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這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像一棵在絕境中長出的野草,在他的心里瘋長,瞬間就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思想。
第二天,林向南走進校長辦公室,遞交了辭職信。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這個曾經(jīng)的數(shù)學老師,把自己關進了那個落滿灰塵的新房里,開始了長達一年的、地獄般的備考。
他要考軍校。
對于一個已經(jīng)畢業(yè)三年,而且文科出身的人來說,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把高中的數(shù)理化課本,重新翻了出來,一道題一道題地啃。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繞著縣城的操場,一圈一圈地跑,練體能。冬天頂著風雪,夏天冒著酷暑,從未間斷。
他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買復習資料和補充營養(yǎng)上。
那一年,他瘦了整整三十斤,人像脫了一層皮,顴骨高高地凸起,但那雙曾經(jīng)黯淡無光的眼睛里,卻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火焰,一半是愛,一半是恨。
1998年夏天,他胡子拉碴,像個野人一樣,走進了軍校的考場。
一個月后,一張來自國防科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那個已經(jīng)快被人遺忘的地址。
04.
軍校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要苦上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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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同期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小伙子,一個個生龍活虎。只有他,二十三歲“高齡”,還是個長期缺乏鍛煉的“白面書生”。
體能,是他最大的短板。
第一次五公里越野,他跑了最后一名,沖過終點線的時候,直接吐了,吐出來的都是酸水,躺在地上半天沒緩過勁來。
射擊,他因為手腕力量不夠,連槍都端不穩(wěn),第一次打靶,脫靶了三發(fā),成了全隊的笑話。
格斗,他更是被教官像摔麻袋一樣摔得七葷八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就你這樣的,還想當軍官?回家教你的數(shù)學去吧!”教官的嘲諷,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
同學們也在背后議論他,說他是“書呆子”,是來部隊“鍍金”的,熬不了幾天就得哭著回家。
林向南沒有反駁,也沒有放棄。
他把所有的嘲諷和白眼,都當成了磨刀石。
體能不行,他就每天比別人早起一個小時,在操場上負重跑,背著沙袋,一圈又一圈,直到汗水濕透軍裝。晚上等別人都睡了,他再偷偷跑到器械場,練單杠,練到雙手磨出滿是血泡,第二天再咬著牙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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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擊不行,他就利用所有休息時間,端著槍,練習瞄準,在槍管上掛上水壺,一練就是幾個小時,胳膊酸得都抬不起來,吃飯的時候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
軍事理論知識是盲區(qū),他就把圖書館里所有相關的書籍,都借了出來,一本一本地啃,晚上熄燈后,就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常常看到后半夜。
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當他以全優(yōu)的成績,從軍校畢業(yè),被授予中尉軍銜的時候,那個曾經(jīng)瘦弱、頹廢的數(shù)學老師,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堅毅、身姿挺拔、肩膀?qū)掗煹墓埠蛧姽佟?/p>
因為成績優(yōu)異,他被分配到了集團軍司令部的作戰(zhàn)處。
這是一個軍隊的核心部門,也是最累、最熬人的地方。
他把在軍校里那股拼命的勁頭,帶到了工作崗位上。
他可以為了一個作戰(zhàn)方案,三天三夜不合眼,反復推演。
他可以為了核對一個數(shù)據(jù),翻遍半個屋子高的資料,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他的業(yè)務能力,扎實得讓所有人都為之側(cè)目。
05.
此后的八年,林向南的人生,就像開了掛一樣。
他憑借著自己扎實的業(yè)務能力,和那股不要命的拼勁,一步一個腳印,從作戰(zhàn)參謀,到副處長,再到作戰(zhàn)處處長。
2005年,因為在一次重大軍事演習中,他提出的一個大膽的作戰(zhàn)方案,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效,他被破格提拔為集團軍司令部的副參謀長,授上校軍銜。
這一年,他三十四歲。
他徹底完成了從一個被人拋棄的鄉(xiāng)村教師,到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高級軍官的蛻變。
這些年,不是沒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其中不乏一些條件很好的女軍官和地方干部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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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都一一拒絕了。
他的心里,始終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那個當初被他放在石凳上的紅色絲絨盒子,那枚他用全部積蓄買來的金戒指,一直被他珍藏在軍裝最里面的口袋里,貼著心臟的位置。
他想,也許有一天,他會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站在她面前。不是為了質(zhì)問,也不是為了報復,只是想讓她看看,她當年放棄的,到底是什么。
2008年,建軍節(jié)前夕,集團軍要舉辦一場盛大的文藝匯演。
作為分管宣傳工作的副參謀長,林向南親自負責這次匯演的籌備工作。
這天下午,他帶著警衛(wèi)員,來到軍區(qū)大禮堂,檢查舞臺設備和燈光音響。
禮堂里,省軍區(qū)文工團的演員們,正在進行最后的彩排。
“注意一下三號燈光!角度再往下壓一點,對,就是這樣!女高音的情緒要飽滿,動作要舒展!”
一個清脆而有力的女聲,通過麥克風,從舞臺上傳來,回蕩在空曠的軍區(qū)大禮堂里。
正在和技術人員交談的林向南,聽到這個聲音,整個身體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瞬間僵住了。
這個聲音……
太熟悉了。
熟悉到,即使過了十一年,也依舊清晰地刻在他的骨子里,每個午夜夢回,都會響起。
跟在身后的警衛(wèi)員察覺到他的異常,低聲問:“首長,怎么了?”
林向南沒有回答,他緩緩地、幾乎是機械地抬起頭,望向舞臺。
舞臺上,一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肩上扛著兩杠兩星(副團級)的女軍官,正拿著對講機,指揮著排練。
她背對著他,身姿挺拔,干練利落。
就在這時,她似乎察覺到了臺下的動靜,微微側(cè)過頭。
那熟悉的、讓他思念了十一年,也怨恨了十一年的側(cè)臉輪廓,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簾。
林向南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