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
御用的粉彩茶碗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轟然炸開,滾燙的茶水與鋒利的碎瓷濺到了總管太監(jiān)李玉的朝靴上。
皇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他死死盯著那份江南來的奏折,仿佛要把它燒穿。
“把那個鹽政大臣的女兒,給朕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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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乾隆四十五年的春天,本該是和風煦日,萬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
紫禁城里的空氣,卻比隆冬時節(jié)還要凝重。
皇帝的心情很不好。
南巡的華麗船隊已經(jīng)開始在通州集結(jié),數(shù)不清的珍寶、綢緞、隨行人員正待啟程。
京西的圓明園擴建工程也到了關(guān)鍵時刻,來自全國各地的奇花異石、能工巧匠匯聚一堂,日夜趕工。
這兩樁事,都是乾隆引以為傲的盛世點綴,是他文治武功的華美袍角。
可這兩樁事,也像兩個無底的巨口,瘋狂吞噬著大清的國庫。
戶部尚書的奏折一本接一本地遞上來,上面的數(shù)字越來越觸目驚心,字里行間的“銀根吃緊”幾乎要從紙面上溢出來。
乾隆煩躁地在養(yǎng)心殿里踱步。
他自詡十全老人,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怎么能被區(qū)區(qū)銀錢所困。
就在這時,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密折被送到了御案之上。
信封上火漆的烙印依舊溫熱。
奏折來自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錢峰。
乾隆展開奏折,目光如鷹隼般掃過。
起初,他的眉頭只是微微皺起。
奏折的內(nèi)容并不新鮮,彈劾的是兩淮鹽政大臣,林蔚。
林蔚這個名字,乾隆熟悉得很。
他不僅是朝廷的鹽政主官,更是皇帝私人的“錢袋子”。
此人手段圓滑,心思玲瓏,每年通過內(nèi)務(wù)府“孝敬”上來的銀兩,數(shù)目之巨,足以讓戶部尚書咋舌。
這些錢,名義上是為圣上分憂,填補宮中用度。
實際上,它們繞開了繁瑣的國庫支取流程,成了皇帝可以隨意支配的小金庫。
無論是賞賜臣子,還是采買西洋奇巧,都仰仗于此。
乾隆一直對此心照不宣,甚至頗為欣賞林蔚的這份“懂事”。
可錢峰的奏折,卻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上面羅列著林蔚利用鹽引之便,私下與鹽商勾結(jié),層層加價,牟取暴利的詳細罪證。
一斤官鹽,出廠不過二十文。
到了百姓的灶臺上,價格竟翻了十倍不止。
“兩淮沿岸,百姓以淚洗面,食鹽倍價,怨聲載道?!?/p>
奏折之后,還附上了一本厚厚的賬冊。
每一筆黑錢的流入,每一張鹽引的倒賣,都記錄得清清楚楚。
時間,地點,經(jīng)手人,無一疏漏。
乾隆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
他看到了賬冊里頻繁出現(xiàn)的幾個名字,都是他派去江南采辦奇石珍玩的內(nèi)務(wù)府官員。
他還看到了一筆筆巨款,最終都流向了蘇州織造府,而那里,正是為圓明園工程提供奢華裝飾的總后方。
憤怒,如同巖漿般在乾隆的胸中翻涌。
這怒火,一半是對林蔚貪婪無度的憎惡,另一半,卻是對自己被置于火上炙烤的驚懼。
錢峰這道奏折,與其說是彈劾林蔚,不如說是將了皇帝自己一軍。
他必須做出反應(yīng),而且必須是雷霆萬鈞的反應(yīng)。
他需要錢,南巡和園子都需要海量的錢。
林蔚貪了這么多,他的家產(chǎn)足以解燃眉之急。
他需要平息民怨,彰顯自己圣君明主的形象。
殺了林蔚,便能換來萬民的稱頌。
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至于林蔚曾經(jīng)送來的那些錢,此刻早已被乾隆拋到了九霄云外。
帝王的心術(shù),本就是翻云覆雨。
“來人!”
一聲怒喝,打破了養(yǎng)心殿的死寂。
九門提督衙門的兵馬在夜色中傾巢而出,冰冷的盔甲摩擦聲劃破了京城的寧靜。
他們?nèi)缤蝗盒岬窖任兜酿I狼,精準地撲向了位于城東的鹽政大臣府。
林府之內(nèi),依舊是歌舞升平,絲竹悅耳。
林蔚剛剛送走幾位重要的客人,正在美妾的服侍下準備安歇。
府邸的大門被轟然撞開。
手持火把與佩刀的官兵涌入,驚起一片尖叫與哭喊。
上一刻還奢華靡麗的亭臺樓閣,下一刻就變成了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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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蔚被從溫暖的被褥中粗暴地拖拽出來,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寢衣。
冰冷的鐵鎖鏈“嘩啦”一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就已經(jīng)懵了。
他望向帶隊的將領(lǐng),那張臉他認得,前幾日還在酒桌上與他稱兄道弟。
此刻,那張臉上卻只剩下公事公辦的冷漠。
府中上下,無論主子還是奴仆,盡數(shù)被控制起來。
林蔚的妻子當場嚇暈了過去。
他的幾個兒子試圖反抗,被士兵用刀鞘砸倒在地。
一片混亂中,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個女孩,約莫六七歲的光景,穿著一身精致的粉色綢緞小襖。
她就是林蔚最疼愛的幼女,林婉兒。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從自己的房間里跑出來,死死地抱住了父親的大腿。
“爹爹……”
她小聲地叫著,聲音里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林蔚渾身一顫,看著女兒那張純真的小臉,心中涌起無邊的悔恨與絕望。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士兵毫不留情地將林婉兒拉開,將林蔚押解出府。
林府被徹底查封,所有家眷被軟禁于后院的一處偏僻小樓里,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也注定是悲慘的命運。
林蔚被打入了刑部天牢。
詔獄之內(nèi),陰暗潮濕,刑具森然。
乾隆親自下令,要徹查此案。
審訊進行了三天三夜。
林蔚對于貪污受賄的罪行供認不諱,他知道在如山的鐵證面前,任何狡辯都是徒勞。
可每當審訊官員問及贓款的具體去向時,他就變得含糊其辭,一問三不知。
他只承認自己揮霍無度,其他的,便緊緊閉上了嘴。
林蔚在賭。
他賭皇帝還需要最后一塊遮羞布。
他知道那些錢最終流向了哪里,他也知道皇帝比誰都清楚。
如果他把這一切都捅出來,皇帝固然會難堪,而他自己和整個家族,將再無一絲生還的可能。
他選擇沉默,是想用這最后的秘密,換取家人的一線生機。
乾隆失去了耐心。
他要的是錢,是立刻能填補虧空的真金白銀。
林蔚的沉默,是對他皇權(quán)威嚴的挑釁。
第四日清晨,一個讓滿朝文武都匪夷所思的決定,從養(yǎng)心殿傳了出來。
皇帝要親自審問犯官林蔚。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下令,傳召林蔚年僅七歲的女兒林婉兒,一同上殿。
消息一出,朝堂嘩然。
官員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人認為,這是皇上想用父女親情作為武器,徹底擊垮林蔚的心理防線。
也有人覺得,這不過是天威難測,帝王在盛怒之下做出的無理之舉。
更有一些心思深沉的老臣,從這道旨意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他們選擇了垂下眼簾,緘口不言。
02
兩名太監(jiān)來到了林府被查封的后院。
小樓里一片死寂,充滿了壓抑的哭泣聲。
林婉兒被她的母親緊緊抱在懷里。
這幾天,她聽到了太多,也看到了太多。
她不完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家沒了。
當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念出“傳林氏婉兒上殿”時,她的母親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死死地護住女兒。
“她只是個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撥開婦人的手。
“皇上圣旨,誰敢違抗?”
林婉兒被從母親的懷里拉了出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小小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沒有掙扎。
她被一個老太監(jiān)牽著,走出了這座曾經(jīng)是她的樂園,如今卻如同牢籠的府邸。
宮里的路,比她想象中要長得多,也冷得多。
朱紅色的宮墻高聳入云,將天空切割成狹窄的一條。
地面上鋪設(shè)的青石板,平整得泛著幽光,每一步都踩不出聲音,只有一片死寂。
兩旁站立的侍衛(wèi),穿著厚重的盔甲,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像,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是名貴的龍涎香,可聞到鼻子里,卻只有冰冷。
林婉兒的小手被太監(jiān)牽著,那只手干枯而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她的心,也隨著一步步的前行,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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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
每一道門都比前一道更加宏偉,也更加壓抑。
最終,她被帶到了乾清宮外。
這里是整個大清帝國的權(quán)力中樞。
殿前的漢白玉臺階,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通傳的太監(jiān)進去之后,她便被留在原地等待。
她看見一些穿著各色官服的大臣,從她身邊走過。
那些人的眼神,有好奇,有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漠然。
她就像一只誤入狼群的小羊,脆弱而無助。
終于,殿內(nèi)傳來了宣召聲。
“宣,林婉兒上殿”
那聲音被拉得很長,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
林婉兒被太監(jiān)領(lǐng)著,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殿內(nèi)的景象,讓她瞬間忘記了呼吸。
高大得令人眩暈的盤龍金柱,支撐著繪滿華麗彩畫的穹頂。
地上鋪著的地毯,厚實得能陷進腳踝。
兩排文武官員分列左右,一個個神情肅穆,他們的官服在昏暗的光線中,仿佛一尊尊彩色的神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針,刺得她皮膚生疼。
而在大殿的最深處,最高的地方,那個被稱作“皇上”的人,正端坐在金色的龍椅之上。
他穿著一身明黃色的龍袍,頭戴朝冠。
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臉。
她只能感覺到,一束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正從那個方向投射過來,將她牢牢鎖定。
林婉兒的雙腿有些發(fā)軟。
她被太監(jiān)按著,跪在了大殿冰冷的金磚地面上。
膝蓋與地面的碰撞,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悶響,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
“抬起頭來?!?/p>
一個威嚴而冰冷的聲音,從龍椅的方向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婉兒緩緩地抬起頭,迎向了那道目光。
她終于看清了皇帝的臉。
那是一張保養(yǎng)得極好的中年男人的臉,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可此刻,那張臉上卻布滿了陰云。
“你就是林蔚的女兒?”乾隆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情感。
“……是?!绷滞駜旱穆曇艏毴粑孟?。
“朕問你,你可知你父犯了何罪?”
林婉兒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乾隆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
“他中飽私囊,貪墨國帑!他倒賣鹽引,魚肉百姓!他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堆積如山,致使江南萬民食不果腹,怨聲載道!”
皇帝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殿內(nèi)炸響。
每一句指控,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擊在林婉兒的心上。
她的小臉,已經(jīng)沒有一絲血色。
她看到父親林蔚,就跪在不遠處。
曾經(jīng)在她心中如山一般高大的父親,此刻卻穿著囚服,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
父親對著她,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絕望。
乾隆將林蔚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要當著這個父親的面,摧毀他女兒心中最后一點希望。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句地,將那個最殘忍的問題,拋向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小的身影。
“你父如此罪大惡極,朕要殺他,你說,該不該殺?”
整個乾清宮,在這一瞬間,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了。
連最細微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反襯得殿內(nèi)愈發(fā)安靜得可怕。
兩排的文武百官,全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跪在大殿中央的小女孩身上。
這是一個魔鬼般的問題。
一個七歲的孩子,要如何回答?
說“該殺”,那是親口將自己的父親送上斷頭臺,是人倫的泯滅。
說“不該殺”,那是公然違抗圣意,為罪臣辯護,下一秒就可能血濺當場。
所有人都預(yù)想了她接下來可能的反應(yīng)。
她或許會嚇得當場昏厥。
或許會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地為父親求饒。
或許會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得呆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跪在她不遠處的林蔚,已經(jīng)渾身顫抖如篩糠。
他的頭深深地埋下,不敢去看女兒。
悔恨的淚水,混合著額頭滲出的冷汗,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
他萬萬沒有想到,皇帝會用如此歹毒的方式,來折磨他,也折磨他最心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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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樣難熬。
林婉兒跪在那里,小小的身軀,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那么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沒有昏厥。
她也沒有哭。
她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慌亂。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她俯下身,學著父親平日里教她的禮儀,將小小的額頭,輕輕地磕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一個標準的叩首。
動作不急不緩,從容得讓人心驚。
然后,她緩緩地抬起頭。
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沒有眼淚。
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得像一汪秋水。
那雙眼睛里,沒有成年人世界的諂媚、恐懼與算計。
只有屬于孩童的、最純粹的困惑與天真。
她越過沉重的空間,越過跪在地上的父親,越過兩排神情各異的官員。
她的目光,精準地、也是毫無畏懼地,落在了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之上。
落在了那位大權(quán)在握、主宰著她全家生死的皇帝臉上。
她的小嘴微微張開。
用一種還帶著幾分奶氣,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輕輕地,問出了一句話。
那句話,只有短短的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