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帶翻了御案上那只精巧的琉璃盞。
晶瑩的杯身在金磚地面上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瞬間浸濕了剛剛呈上來的奏折,字跡模糊一片。
他雙目之中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殿下跪伏著的心腹太監(jiān),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甚至有些變形。
“你說什么?”
“你再說一遍!”
“他……他竟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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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貞觀六年的秋天,是一個屬于勝利的季節(jié)。
大唐的雄鷹,玄甲軍統(tǒng)帥秦東賢,在北境的朔風(fēng)中打出了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輝煌大捷。
他以三萬鐵騎,長途奔襲,于漠北深處精準(zhǔn)地?fù)v毀了突厥王庭。
消息傳回長安,整座城市都沸騰了。
當(dāng)凱旋的隊(duì)伍踏上朱雀大街的那一刻,迎接他們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浪潮。
街道兩旁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探出身子,揮舞著手臂。
他們將手中的絲綢、鮮花、甚至是剛買的胡餅,不顧一切地拋向隊(duì)伍。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水、戰(zhàn)馬的氣息,以及長安百姓最炙熱的崇敬。
“秦將軍威武!”
不知是誰先喊出了第一聲,隨即,這句口號便匯聚成了唯一的聲響。
那聲音是如此純粹,如此熱烈,仿佛要將天上的云層都沖散。
玄甲軍的士兵們,一個個挺直了被甲胄磨出老繭的脊梁。
他們臉上的風(fēng)霜與征塵,都掩蓋不住那份發(fā)自肺腑的驕傲與自豪。
他們追隨著最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一同高喊著將軍的名號。
那聲音,甚至一度蓋過了對皇帝“萬歲”的朝拜。
秦東賢身披一套亮銀龍鱗甲,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宛如天神下凡。
他騎在一匹神駿非凡的照夜玉獅子上,步伐穩(wěn)健,目不斜視。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打了勝仗后的得意忘形,那張被風(fēng)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古銅色面龐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正警惕地掃視著眼前鼎沸的人群。
他的目光,最終越過了無數(shù)攢動的人頭,望向了遠(yuǎn)處那高大巍峨的承天門城樓。
城樓之上,一道明黃色的身影憑欄而立,身形偉岸,正是當(dāng)朝天子,唐太宗李世民。
距離太遠(yuǎn),秦東賢看不清陛下此刻臉上的具體表情。
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投射而來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絕世寶劍,帶著鋒利的審視,帶著激賞,也帶著一絲他無法讀懂的、深不見底的復(fù)雜與幽沉。
這道目光讓他心中猛地一凜,剛剛升騰起的凱旋喜悅,竟悄然間淡去了七八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手中這支戰(zhàn)無不勝的軍隊(duì),以及在軍中這近乎神明的威望,是一柄鋒利無比的雙刃劍。
它能為大唐開疆拓土,斬盡一切來犯之?dāng)场?/p>
可它的鋒芒,同樣也能輕易刺傷那九五之尊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jīng)。
人群的歡呼還在一聲高過一聲地繼續(xù),震耳欲聾。
秦東賢卻覺得,這震天的聲浪之下,正悄然滋長著某種足以致命的危險(xiǎn)。
城樓上,微風(fēng)吹動著李世民的龍袍。
他身側(cè),一名面白無須、身形瘦削的文官,正是新晉的尚書左仆射于文士。
他微微躬著身子,用一種只有皇帝才能聽見的、仿佛耳語般的音量,輕聲道:“陛下您看,萬民愛戴秦將軍,便如同百川匯入東海,勢不可擋。”
李世民的面容隱藏在冕旒之后,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于文士眼角的余光,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皇帝捏住欄桿的手指,微微用了用力。
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作用了。
他繼續(xù)用那種恭敬中帶著憂慮的語氣說道:“臣聽聞,軍中兒郎們私下里常言,‘寧為秦家奴,不為皇家兵’,此等凝聚力,固然是我大唐之幸,可……”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份欲言又止的擔(dān)憂,卻比說出來更加致命。
“軍中只知有秦將軍,不知有陛下?!?/p>
這句讒言,如同一根淬了劇毒的無形鋼針,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了帝王心中最深、最痛、最不愿被人觸及的那處舊傷。
多年前玄武門城樓下的血腥氣,仿佛跨越了時空,再一次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彌漫開來。
李世民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幽深如萬丈寒潭。
當(dāng)晚,太極宮內(nèi)燈火通明,一場為秦東賢接風(fēng)洗塵的盛大慶功宴,正在舉行。
宮廷樂師奏響了最華麗的樂章,身姿曼妙的舞姬們舒展著水袖,翩翩起舞。
唐太宗高坐于龍椅之上,一反常態(tài)地頻頻舉杯,對秦東賢大加贊賞,言辭之懇切,讓許多老臣都為之動容。
“秦愛卿,你是我大唐的萬里長城,是朕最信賴的肱股之臂!”
“沒有你,就沒有我大唐北境的安寧!”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良田美宅的賞賜清單,由太監(jiān)當(dāng)眾宣讀,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秦東賢一次次地離席下跪,沉聲謝恩:“皆賴陛下天威浩蕩,三軍用命,臣不敢居功半分?!?/p>
他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言辭也謙卑到了極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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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的氣氛,在皇帝的親自帶動下,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所有人都沉浸在這君臣和睦、其樂融融的景象之中,認(rèn)為一段千古佳話正在上演。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太宗忽然揮了揮手,示意屏退所有舞姬和樂師。
悠揚(yáng)的樂聲戛然而止,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緩緩端起面前的酒杯,目光如電,掃過階下眾臣,最終落在了秦東賢的身上。
他的語氣變得悠然,卻透著一股徹骨的寒意。
“朕閑來無事,常讀史書,發(fā)現(xiàn)一件很有趣的事?!?/p>
“前朝有多少開國名將,戰(zhàn)時功高蓋世,平定天下后,卻往往不得善終?!?/p>
“你們說,這到底是為何?”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剛剛還如同盛夏般熾熱的氣氛,此刻瞬間墜入了寒冬臘月。
那些原本還在談笑風(fēng)生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如同受驚的魚群一般,全都瞟向了秦東賢。
秦東賢依舊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身軀挺得筆直。
他手中還握著那只沉重的青銅酒樽,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他垂著眼簾,一言不發(fā),仿佛皇帝口中那些悲劇故事的主人公,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可他心中清楚,皇帝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警告所有手握重兵的將領(lǐng)。
那柄名為“猜忌”的利劍,已經(jīng)懸在了他的頭頂。
這場氣氛詭異的慶功宴,最終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草草收場。
幾天后,一道圣旨自宮中發(fā)出,沒有任何預(yù)兆。
秦東賢麾下最為得力的兩名副將,雷猛與趙武,被以“戍邊多年,勞苦功高”為由,調(diào)往江南富庶之地任太守。
圣旨上的措辭無比優(yōu)渥,賞賜也極為豐厚。
可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明升暗降,是赤裸裸地奪了他們的兵權(quán)。
這兩位副將,是當(dāng)年跟著秦東賢從尸山血海里一同爬出來的生死兄弟,是他指揮軍隊(duì)時最倚仗的左膀右臂。
這一手釜底抽薪,狠辣而精準(zhǔn)。
消息傳開,朝野上下,風(fēng)聲鶴唳。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血腥氣息。
大家都在私下里議論,皇帝的下一刀,會砍向何方,或者說,會砍向誰。
曾經(jīng)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秦大將軍府,在短短數(shù)日之內(nèi),變得門可羅雀。
那些曾經(jīng)想盡辦法追捧他、巴結(jié)他的各路官員,此刻都如同躲避瘟疫一般,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了他。
秦東賢仿佛一夜之間,就從大唐的英雄,變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
夜深人靜之時,他獨(dú)自在書房中擦拭著自己的佩劍。
劍身寒光凜冽,映出他堅(jiān)毅卻帶著一絲疲憊的臉龐。
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片赤膽忠心,為何換來的,卻是帝王日漸深重的猜忌。
難道,功高,真的就震主嗎?
難道,忠誠,在君權(quán)面前,真的就一文不值嗎?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與寒冷,這種寒冷,比漠北的暴風(fēng)雪,更加刺骨。
02
貞觀七年,秋。
長安城下了一場連綿不絕的秋雨,仿佛要將整個夏天的燥熱都沖刷干凈。
雨絲冰冷而密集,敲打在秦府的青色琉璃瓦上,發(fā)出的聲音凄清而單調(diào),如同聲聲嘆息。
府邸之內(nèi),氣氛壓抑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秦東賢的妻子,出身名門的長孫氏,正默默地為他整理著一件嶄新的朝服,眼圈早已泛紅。
“將軍,外面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陛下他……他要對您不利……”她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哭腔,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秦東賢輕輕握住妻子那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
他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輕松地安慰道:“陛下乃是千古圣明之君主,你莫要聽信外面那些無稽的謠言,亂了心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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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他自己的心中,又何嘗不是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他征戰(zhàn)半生,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數(shù)十道傷疤,每一道都是對大唐忠誠的印記。
可如今,這些功勛,卻仿佛變成了催命的符咒。
就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天地一片昏沉的夜晚,宮里來人了。
一名面容陌生的年輕太監(jiān),撐著一把碩大的油紙傘,悄無聲息地站在了秦府的朱紅大門外。
他身后,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站著兩名身披重甲的皇宮禁衛(wèi)。
雨水順著他們的盔甲不斷滑落。
秦府的老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人迎了進(jìn)來。
那小太監(jiān)沒有宣讀圣旨,只是宣讀了一句口諭,聲音尖細(xì)而冰冷,不帶任何感情。
“陛下有旨,召秦東賢將軍,即刻入甘露殿覲見?!?/p>
沒有說明任何緣由。
只是單獨(dú)召見。
在這風(fēng)雨飄搖、人心惶惶的敏感時刻,這樣一道深夜發(fā)出的密詔,無異于一張來自閻羅殿的請柬。
長孫氏的臉色在聽到口諭的那一刻,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她死死地抓住丈夫?qū)挻蟮囊滦洌讣咨钌畹叵萑氩剂现?,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阻止他離開。
秦東賢回過頭,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溫柔與決絕。
“照顧好自己和孩子?!?/p>
“等我回來。”
他只說了這兩句話,便毅然轉(zhuǎn)身,松開妻子的手,大步踏入了那無邊無際的風(fēng)雨之中。
從秦府到皇宮的這條路,他曾經(jīng)騎著高頭大馬走過無數(shù)次。
每一次,都是榮耀加身,萬眾矚目。
唯獨(dú)這一次,長街空寂,店鋪盡墨,只有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只有呼嘯的秋風(fēng)在他耳邊肆虐。
遠(yuǎn)處宮墻上的燈籠,在風(fēng)雨中劇烈地?fù)u曳,將他的影子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拉得忽長忽短,如同一個孤獨(dú)的鬼魅。
甘露殿內(nèi),燈火昏暗。
這座象征著帝國權(quán)力之巔的巨大宮殿里,只點(diǎn)著寥寥幾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燭。
燭光跳躍,勉強(qiáng)照亮了中央的一小片區(qū)域,而更遠(yuǎn)處的梁柱和角落,則完全隱沒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唐太宗李世民,身著一襲再尋常不過的素色常服,獨(dú)自一人,靜靜地坐在御案之后。
他沒有批閱奏折,也沒有看書。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整個人仿佛一尊已經(jīng)融入了黑暗的古老雕像,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威嚴(yán)。
御案之上,整齊地?cái)[放著一把小巧的鎏金酒壺,以及兩只在燭火下泛著溫潤光澤的夜光杯。
“臣,秦東賢,參見陛下。”
秦東賢走到大殿中央,收斂心神,單膝跪地,聲音洪亮依舊,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世民仿佛過了很久,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兩道實(shí)質(zhì)的冷電,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是如此的復(fù)雜,包含了疲憊,包含了掙扎,包含了惋惜,也包含了一絲被完美掩飾的、凜冽的殺意。
“起來吧?!被实鄣穆曇粲行┥硢?,聽不出情緒。
“賜座?!?/p>
一名如同幽靈般的老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走出,搬來一個錦墩,放在了秦東賢的身后。
“謝陛下?!鼻貣|賢依言坐下,但只坐了半個臀部,腰桿依舊挺得筆直如槍。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里,李世民沒有談?wù)撊魏螄?,也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朝中的非議。
他只是拉著秦東賢,慢悠悠地追憶著往昔的崢嶸歲月。
從當(dāng)年晉陽起兵時的窘迫,到后來征戰(zhàn)天下時的艱辛,一幕幕早已塵封的往事,被他娓娓道來。
他的語氣聽上去很親切,很溫和,仿佛是在和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老戰(zhàn)友在敘舊。
可是,秦東賢的心,卻隨著他的每一句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知道,當(dāng)一個帝王開始放下所有的公事,只和你談?wù)撎摕o縹緲的感情時,那往往意味著,最危險(xiǎn)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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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賢啊?!崩钍烂窈鋈婚L長地嘆了一口氣。
“朕有時候常常覺得,坐在這把冰冷的龍椅之上,真是高處不勝寒啊?!?/p>
“天下人都羨慕朕,可誰又知道朕的孤單與恐懼。”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灼灼地盯著秦東賢。
“你手握我大唐最精銳的幾十萬大軍,鎮(zhèn)守一方,會不會也常常覺得,夜深人靜之時,難以安然入睡?”
這個問題,如同一把無形的、淬了劇毒的尖刀,悄無聲息地抵在了秦東賢的心臟之上。
這是一個必死的陷阱,無論他如何回答,都將萬劫不復(fù)。
說能睡得安穩(wěn),是沒心沒肺,不知為君王分憂,甚至是胸有成竹,不懼君威。
說夜不能寐,是心中有鬼,另有圖謀,所以才寢食難安。
秦東賢感覺自己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了。
他沉默了足足十幾個呼吸的時間,才用一種無比沉穩(wěn)的聲音回答道:“為陛下分憂,為大唐守土,是臣的本分與榮耀?!?/p>
“臣只知枕戈待旦,隨時準(zhǔn)備為陛下和這萬里江山赴死,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p>
他巧妙地避開了問題本身,將一切都?xì)w于一名軍人的職責(zé)與忠誠。
李世民聽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笑聲在空曠寂靜的大殿里輕輕回蕩,顯得格外詭異和滲人。
他動了。
他親自提起那把小巧精致的鎏金酒壺,為秦東賢面前那只晶瑩剔透的夜光杯,斟滿了酒。
那酒液,呈現(xiàn)出一種極為罕見的、如同翡翠般的碧綠色。
在昏黃的燭火映照下,泛著一層幽冷而妖異的光芒。
李世民將這杯酒,用兩根手指,緩緩地推到了秦東賢的面前。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儀式感。
“愛卿為國操勞半生,戎馬倥傯,朕心中實(shí)為不忍?!?/p>
李世民的語氣平靜得可怕,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仿佛是在宣讀一道不可違抗的判決。
“飲下這杯‘忘憂酒’,從此以后,你便可卸下肩上所有的重?fù)?dān),再無任何煩惱與憂愁了?!?/p>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殿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了漆黑的夜空,緊接著便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
閃電的光芒,將李世民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照得如同地獄來的修羅。
忘憂酒。
多么詩情畫意的名字。
可秦東賢知道,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做“鶴頂紅”,叫做“斷腸散”。
這不是詢問,不是商量。
這是皇帝給他的,最后一次“恩賜”,也是他身為一代名將,所能得到的,最后的“體面”。
他沒有去看那杯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酒。
他緩緩抬起頭,用盡全身的力氣,直視著御座上那位曾經(jīng)與他并肩作戰(zhàn)、親密無間的君主。
他想從那雙曾經(jīng)無比信任、無比熟悉的眼睛里,尋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猶豫、不舍,或是掙扎。
他徹底失望了。
那雙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是屬于帝王的、絕對的無情。
03
整個甘露殿,陷入了極致的、能吞噬一切的死寂。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成了實(shí)質(zhì),每一粒在燭光中飛舞的塵埃,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秦東賢清晰地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那種冰冷而粘稠的感覺,正從四面八方緩緩地將他包裹、吞噬。
他沒有像預(yù)想的那樣,驚慌失措地跪地求饒。
也沒有聲嘶力竭地為自己辯解。
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恐懼、怨恨或是絕望。
他只是緩緩地、異常平靜地從錦墩上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即將奔赴的不是冰冷的黃泉,而是一場無比盛大和榮耀的典禮。
他伸出雙手,仔細(xì)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夜雨打濕的朝服,將衣襟上的每一個褶皺,都一絲不茍地?fù)崞健?/p>
然后,他轉(zhuǎn)向御座的方向,對著唐太宗李世民,行了一個最為標(biāo)準(zhǔn)、最為隆重的君臣大禮。
他深深地俯下身子,寬闊的額頭,重重地觸碰在了冰冷堅(jiān)硬的金磚地面上。
“臣,謝陛下隆恩?!?/p>
他的聲音沉穩(wěn)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仿佛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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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完這最后的大禮,他緩緩直起身。
他沒有再看皇帝一眼,而是將自己全部的目光,都投向了御案之上,那杯散發(fā)著幽幽綠光的酒。
他伸出那雙曾經(jīng)揮舞長槊、開疆拓土、讓無數(shù)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手。
此刻,這雙手卻無比穩(wěn)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他用雙手,莊重地捧起了那只小小的夜光杯。
他將酒杯,緩緩舉到了自己的唇邊。
隨即,他仰起頭,喉結(jié)滾動,將杯中那致命的液體,一飲而盡。
整個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帶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盡顯了一名鐵血軍人應(yīng)有的豪邁與本色。
喝完了。
一滴不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一息,兩息,三息……
秦東賢沒有倒下。
他也沒有像中毒之人那樣,表現(xiàn)出任何痛苦掙扎的跡象。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身軀挺拔如松,如同殿外那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依舊屹立不倒的古老石碑。
他將那只空了的夜光杯,緩緩地、卻又重重地,放回了御案之上。
“當(dāng)!”
一聲清脆的、金屬與玉石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大殿中突兀地響起,顯得格外刺耳。
這聲音,像是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敲在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心臟之上。
李世民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隱藏在寬大袍袖下的雙手,死死地抓住了龍椅的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他預(yù)想過秦東賢可能會有的種種反應(yīng)。
他可能會跪地求饒,賭自己的一絲心軟。
他可能會憤怒咒罵,控訴自己的不公。
他甚至可能拔劍反抗,做困獸之斗。
太宗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只要秦東賢有任何異動,埋伏在殿外陰影中的數(shù)十名刀斧手,就會在第一時間沖進(jìn)來,將他就地格殺,亂刃分尸。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秦東賢會如此平靜,如此坦然地赴死。
平靜得讓他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心慌。
他想看秦東賢臨死前的最后表情,是無盡的怨毒,是深深的悔恨,還是終于解脫的釋然。
可是,秦東賢只是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目光清澈而坦蕩,不帶一絲一毫的怨懟與責(zé)備,就如同一片深邃而不起波瀾的古井。
然后,他開口了,如同一道無形的九天驚雷,在空曠死寂的甘露殿內(nèi)轟然炸響!
他迎著皇帝那審視的、帶著凜冽殺意的目光,不卑不亢,一字一頓地道出了那十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