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報應，都是我親手造的。

93歲那年，茅以升的床前一片清冷。兒孫滿堂，結果一個都沒來。親情這事兒，說起來總是溫情脈脈，但在他的晚景里，卻像是被風吹散的紙片。他哭，沒能忍住。大半輩子風風火火，忙國家、忙橋梁，一生頂了個“中國橋梁之父”的名頭，可等到真正要走的時候，身邊只?；芈暫蛧@息。

其實故事還得從他小時候說起。那會兒的夏天，鎮(zhèn)上最熱鬧的莫過于龍舟競渡。大家都擠在小橋上，嚷著、笑著，等著看水上好漢把漿劃得劈啪作響。誰能想到，那年風平浪靜，橋倒了。一瞬間亂作一團，大人哭喊，孩子嚇傻，茅以升就在橋頭，瘦瘦小小的身影被這場意外撞出了個新天地。那一刻，他心里埋下了個念頭：橋不是只用來走路的，它得是安全的，得是堅固的，不能說垮就垮。

他這個人，認死理，一認準就拔不出來。沒考上清華是個憾事，但唐山路礦學堂不要他恭維，學業(yè)順得很，也不折騰。他讀書刻苦，也許是天賦更是執(zhí)拗——能考橋梁的，不去學火車頭。他當了學校的榜樣，還拿了塊匾，老師夸他，老茅聽著也只當是過去。

說到家事，其實茅以升這一生，跟橋一樣，表面扎實，里面卻是亂麻。十八歲那一年，他按部就班，娶了戴傳蕙——門當戶對，長輩配的，熱鬧一場。娘家有財，茅家有書，兩家喜孜孜，看著新郎新娘。日子本也可以順順地過下去，可偏偏他心不在柴米油鹽。書讀半截，學業(yè)又重要，丈夫要去銀洋彼岸讀書留下女人苦守空房。戴傳蕙沒怨過，她守著茅家老人，自己未滿二十就當了四口之家的頂梁柱。也不怪她那么能忍，那個年代女人就是被要求忍耐，她只當是替夫盡孝。

等茅以升歸國，已經是上了年紀的青年了。拿了錢塘江大橋的工程，正兒八經大事。他干活有一套，親自下工地，身上總帶點泥土味。家里六個孩子，母親照顧，父親成了“遙控爸爸”，一年到頭臉都難見。戴傳蕙苦不言說，孩子們漸漸也長大了，對父親印象更多是母親嘴里提起的名字，而不是院子里晃來晃去的人。

錢塘江大橋修了又炸。那個年代，歷史和命運就是兩個怪獸，誰也掰不過來。他用自己雙手造了橋，也親手炸了橋。那次炸橋，他心里是疼的?？蓪襾碚f，橋要毀，不毀就算敵人家門幫忙。他的成就一件件堆起來，中國人頭一次建起可以讓汽車和火車并排過江的大橋。茅以升那會兒，紅著眼眶，朋友們都來夸，可家里人其實不懂橋的偉大，他們只覺得這屋里冷清。

后來國家改革，時代變了，茅以升的事業(yè)迎來頂峰，可家里卻成了“四分五裂”的樣子。他成年累月忙碌，戴傳蕙的精神撐不住了。有些病，其實都是心累。茅以升趕緊把妻子送去北京看病，醫(yī)生說還不算太晚。茅以升有自責嗎？應該有，但那會兒國家更緊要，他也沒別的辦法，只得繼續(xù)把力氣往橋梁上使。等到大橋通車，妻子的病倒是好了點，可家庭的裂痕已經在那里了。

按說這日子能夠漸入佳境，可好日子總是轉瞬即逝。等到了四十年代末，茅以升帶著一家老小搬到上海，干上了更大的官。他其實是想著一家人能扎穩(wěn)根，可老話說，家有一老賽一寶，家有二心亂如麻。那時，權桂云出現(xiàn)了。姑娘年輕漂亮，性情溫和，又懂得體貼。茅以升心動了，是真的動了。他買了房，成了上海灘上的“隱形男人”，心里打著主意，卻瞞不住眾人。孩子生了，女兒玉麟，權桂云也變成了“小家”的頂梁柱。

這種感情，早晚是要亮出來的。到了五零年，運動風起云涌，他主動把這事兒交代了出去。茅以升是聰明人，知道遲早會被揭出來，還不如自己說。社會輿論洶涌，親戚朋友都覺得不可理解，老婆戴傳蕙打擊太重，病情雪上加霜。那六個孩子，本來就跟父親隔著距離，現(xiàn)在更是心死如灰。有些傷，確實是一輩子都難抹平。

戴傳蕙最后是留下了一紙遺憾走了。茅以升剛熬過喪妻這關，便把權桂云母女堂而皇之迎進家門。不少人都覺得他有點涼薄，孩子們更是斷絕關系，心頭只有一根弦——不認這個父親。權桂云其實也不是風光一世，生活壓力大，精神也出了事，到五十歲撒手而去。

茅以升剩下一個人，93歲，還在回憶自己當年的英姿。窗外日頭明晃晃，墻上的獎狀亮閃閃，可身邊就是沒有人。六個孩子，誰都不來了。只有玉麟，那個“小家”的女兒，靜靜坐在病床邊，算是一點溫情。

社會總是記得他的橋，卻沒人記得他的家。他建的橋穩(wěn)得很，可自己家庭的情感卻塌陷了。家，是不是也要堅固得像橋？興許建橋確實能救人，但也隔了心。人到晚年，沒有誰不想有個子孫繞膝，有個溫話入耳?？上┮陨龥]能等到，最后只剩病痛和悔意。到底是成就了時代，還是虧了自己？

有時候，人說“舍小家顧大家”是理想，其實是兩難。茅以升一輩子都在追橋，追得太猛，連家也一并讓開了，想補也補不回來。他后來的哭泣，或許更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給那些年里，疏遠的親情和失去的日子。歷史給他封碑，可誰能給他一份人間的圓滿？

也許，一個人能撐起多少橋，就會失去多少溫情。誰說橋都是英雄？有些橋，是用寂寞和遺憾搭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