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怎么了?就這么一袋辣椒,你從回來就一直盯著看。”
我有些不解地問道。
母親抬起頭,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她嘴唇動了動,許久才說出一句讓我瞬間愣住的話。
“你大娘,收了我六塊錢。”
“什么?”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
“家里的地白給她家種,一袋辣椒,她還好意思收你的錢?”
01
我在縣城扎下根,用了整整十年。
從一個稚氣未脫的農(nóng)村青年,到一個有房有車,有份體面工作的公司主管,其中的辛酸,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立足之后,我心里最掛念的,就是遠(yuǎn)在鄉(xiāng)下老家的父母。
村子早就沒了往日的熱鬧,年輕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像被時代遺忘的剪影。
每次打電話,母親總說一切都好,但那掩飾不住的咳嗽聲,和父親越來越沉默的性格,都像一根針,時時刻刻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須把他們接到我身邊。
這個決定,在心里醞釀了無數(shù)個日夜,終于在一個秋風(fēng)乍起的傍晚,我開車回了老家。
老屋的瓦片上,落了薄薄一層枯葉,炊煙的味道,還是那么熟悉。
父母看到我,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忙不迭地為我張羅晚飯。
飯桌上,我正式提出了我的想法。
母親的筷子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些。
“去城里干啥,住不慣,給你添麻煩。”
父親則埋頭抽著他的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表情,只悶悶地說了一句。
“你媽說的對?!?/p>
我知道他們是怕給我添負(fù)擔(dān),也舍不得這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
我耐著性子,跟他們描繪著城里的生活。
我說我們住的那個小區(qū),綠化搞得跟公園一樣,每天都有老頭老太太跳廣場舞,下象棋。
我說樓下就是菜市場和超市,買東西方便,想吃什么都有。
我說縣醫(yī)院離家就十幾分鐘,有個頭疼腦熱的,隨時可以去檢查。
我說我給他們準(zhǔn)備的房間,朝陽,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樓下的小花園。
我說了很多很多,說到最后,我看見母親的眼眶紅了,父親摁滅煙頭的手,也有些微微顫抖。
他們嘴上依然說著“不去”,但眼底那份藏不住的向往和作為兒子的我所感受到的驕傲,早已出賣了他們的內(nèi)心。
我知道,這件事,成了。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么好帶的,城里我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
父母只是把一些用了幾十年的老物件,翻來覆去地看,摸了又摸,似乎想把這輩子的記憶都打包帶走。
最后,一個大問題擺在了面前——家里的那幾畝地。
那是父母的命根子,也是我們家過去的全部指望。
就這么荒著,他們一萬個舍不得。
我想到了大伯。
大伯是我父親的親哥哥,一個老實巴交,一輩子都在和黃土打交道的莊稼人。
這些年,村里能種地的都出去打工了,只有他還守著那幾分田地,像守著一種信仰。
我提著兩瓶酒,幾條煙,去了大伯家。
說明來意后,大伯黝黑的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個勁地擺手。
“一家人,說這些干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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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態(tài)度很堅決:“大伯,地給你家免費種,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我只有一個要求,別讓它荒了。”
大伯搓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真誠的謝意。
大娘從里屋走出來,她比大伯要外向得多,也精明能干。
她笑著接過我手里的東西,嘴里說著“太客氣了”,手上的動作卻很是麻利。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離開村子的那天,天還沒亮。
父母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在我的催促下,坐上了車。
汽車駛出村口,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大伯和大娘還站在晨霧里,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們揮著手。
父母到了縣城的新家,一切都順利得超乎想象。
干凈的電梯,明亮的樓道,家里一塵不染的地板,都讓他們感到新奇。
母親最喜歡那個燃?xì)庠?,一擰就有火,再也不用聞那嗆人的油煙味了。
父親則對抽水馬桶充滿了興趣,研究了半天。
起初的日子,是新鮮而和諧的。
我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上母親做的熱乎飯菜。
晚上,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說說笑笑。
周末,我開車帶著他們?nèi)タh城周邊的公園轉(zhuǎn)轉(zhuǎn)。
看著父母臉上日漸舒展的笑容,我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我以為,這就是我為之奮斗多年的最終意義——讓父母,安享一個幸福的晚年。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這樣平靜地過下去。
直到,那袋辣椒的出現(xiàn)。
02
任何新鮮感,都是有保質(zhì)期的。
對于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的父母來說,城市的新鮮感,大概只維持了三個月。
三個月后,父親開始念叨村里的老伙計,說好久沒一起下棋了。
母親則開始抱怨城里的鄰居,對門住了幾個月,連姓什么都不知道。
在村里,誰家做了點好吃的,都會給鄰居端一碗過去嘗嘗。
在這里,防盜門一關(guān),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他們的世界,開始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只剩下這個一百多平的房子,和落地窗外那片看似很近,卻遙不可及的天空。
我理解他們的孤獨,但我無能為力。
我得上班,得賺錢,得維持這個家的運轉(zhuǎn)。
我能做的,就是多陪他們說說話,或者鼓勵他們多出去走走。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聽小區(qū)的其他老太太說,縣城東邊有個大集市。
每逢三、六、九,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戶都會把自家種的東西拉到那里去賣,熱鬧非凡。
這個消息,讓無聊了很久的母親,瞬間提起了精神。
趕集,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習(xí)慣和樂趣。
一個星期三的早上,母親起得特別早,找出她那個用了多年的布袋子,興致勃勃地一個人去了。
我本來想陪她,但公司有個緊急的會議,實在走不開。
我給了她一些零錢,叮囑她注意安全,別走丟了。
母親笑著說我瞎操心,她趕過的集,比我走過的路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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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母親跟我說起那天的情景,依舊能感受到她當(dāng)時的興奮。
集市上人山人海,賣什么的都有。
新鮮的蔬菜水果,活蹦亂跳的雞鴨魚,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吃和雜貨。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匯成了一曲充滿人間煙火氣的交響樂。
那熟悉的嘈雜和熱鬧,讓母親仿佛又回到了生機勃勃的鄉(xiāng)村。
她在這里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臉上一直掛著笑,東看看,西瞧瞧,什么都覺得新鮮。
就在她逛得起勁的時候,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遙遠(yuǎn)的聲音,鉆進了她的耳朵。
“新鮮的辣椒,剛從地里摘的,又香又辣!”
母親的心咯噔一下。
這個聲音,太像我大娘了。
她循著聲音望過去,在一個角落的攤位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圍著花頭巾,穿著粗布衣裳的女人,正麻利地給客人稱著辣椒。
果然是大娘。
大娘的攤位上,擺著好幾個籮筐。
有翠綠的黃瓜,頂花帶刺;有紫色的茄子,油光發(fā)亮;但最惹眼的,還是那一大筐紅彤彤的辣椒。
那種辣椒,叫朝天椒,是母親的最愛,也是我們老家那片土地上,長出來的,最正宗的味道。
母親的心里,瞬間涌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和激動。
在這偌大的縣城里,在這人來人往的集市上,能碰到自家的親戚,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一片綠洲。
她加快腳步,擠過人群,走到了攤位前。
大娘正低頭忙活著,沒有注意到她。
“大嫂!”
母親試探著喊了一聲。
大娘猛地抬起頭,看到是我母親,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開了驚訝的笑容。
“哎呀,是弟妹啊!你怎么跑這來了?”
兩個女人,就在這嘈雜的集市上,旁若無人地拉起了家常。
大娘問母親在城里住得習(xí)不習(xí)慣。
母親說挺好的,兒子孝順,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母親問大娘地里的收成怎么樣。
大娘說托我們的福,地多,收成也好,吃不完的就拉到集市上來賣,換點零花錢。
她們聊著村里的張家長,李家短,聊著莊稼的收成,聊著各自的兒女。
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周圍的喧囂,都成了她們敘舊的背景音。
臨走的時候,母親指著那筐紅得發(fā)亮的辣椒,笑著說:“這辣椒長得真好,給我來點,回去做剁辣椒吃?!?/p>
大娘立刻熱情地拿起一個塑料袋,開始往里裝。
“喜歡吃就多拿點,自家地里長的,不打農(nóng)藥?!?/p>
她一邊裝,一邊念叨著。
母親看著那一個個飽滿的辣椒,心里暖洋洋的。
這不僅是辣椒,更是家鄉(xiāng)的味道,是親情的味道。
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用這辣椒做出來的剁椒,會是多么的鮮美。
她覺得,這是她來縣城之后,最開心的一天。
她完全沒有預(yù)料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會讓她如墜冰窟。
03
大娘手腳麻利,很快就裝了滿滿一大袋。
她把袋子放到那個老式的桿秤上,熟練地?fù)軇又禹取?/p>
母親笑著站在一旁,等著接過那袋滿載著親情的辣椒。
秤桿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
大娘瞇著眼睛看了一眼秤星,然后把袋子提了下來,遞給我母親。
就在母親伸手去接的那一刻,大娘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母親聽來,卻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
“六塊錢?!?/p>
這三個字,清晰,干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母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都停止了流動。
她愣在原地,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看著大娘。
大娘的臉上,沒有了剛才的熱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淡漠的表情。
她伸出一只布滿老繭的手,攤開在母親面前。
那只手,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農(nóng)忙時節(jié)幫過自己家,也曾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飯。
但現(xiàn)在,這只手,是在向她要錢。
周圍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似乎一下子都離她遠(yuǎn)去了。
母親的世界里,只剩下大娘那張平靜的臉,和那只攤開的手。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從心底涌了上來。
是震驚,是困惑,是委屈,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羞辱。
自家的地,給他們家免費種著。
自己不過是拿了一袋自家地里長出來的辣椒。
竟然,要收錢?
母親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想問一句“為什么”。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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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大娘的眼神,并沒有落在她的臉上,而是飄向了別處,似乎在刻意回避著她的目光。
就是這一個細(xì)微的動作,讓母親把所有想問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她明白了,這不是玩笑。
也不是口誤。
大娘是認(rèn)真的。
周圍已經(jīng)有買菜的人,朝她們這邊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母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厲害,手心里也沁出了冷汗。
她不能在這里跟大娘爭執(zhí)。
那樣太難看了。
她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了我早上給她的那把零錢。
她的手有些抖。
她數(shù)了六張一塊錢的紙幣,疊在一起,輕輕地放在了大娘的手心上。
那幾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紙幣,仿佛有千斤重。
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娘接過錢,看也沒看,就隨手塞進了腰間的布兜里。
然后,她就像沒事人一樣,轉(zhuǎn)過頭,開始招呼下一個客人。
“大姐,看看這黃瓜,新鮮著呢!”
整個過程,她沒有再看我母親一眼。
母親拎著那袋沉甸甸的辣椒,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倉皇地,狼狽地,擠出了熱鬧的人群。
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來的。
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句“六塊錢”,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反復(fù)回響。
手里的辣椒,變得滾燙,燙得她心口一陣陣地疼。
她想不通。
她真的想不通。
是城里的生活,改變了人心?
還是人心,本來就經(jīng)不起這區(qū)區(qū)六塊錢的考驗?
那一天,母親回到家后,一句話都沒說。
她把那袋辣椒放在廚房的角落里,然后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房間。
我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晚飯桌上,氣氛異常沉悶。
我問她集市好不好玩。
她只是“嗯”了一聲。
我問她買了什么好東西。
她沉默了。
直到我吃完飯,收拾碗筷的時候,在廚房的角落里,看到了那袋鮮紅的辣椒。
我隨口問了一句:“媽,這辣椒不錯啊,在哪買的?”
就是這句話,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guān)。
母親積壓了一下午的情緒,瞬間崩潰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聲音也帶著哭腔。
“在你大娘那買的。”
然后,就是那句讓我怒火中燒的話。
“她收了我六塊錢?!?/p>
04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
“不可能吧?媽,你是不是記錯了?大娘怎么會收你錢呢?”
“我親手給的,還能有假?”
母親的聲音里,充滿了委屈。
她把下午在集市上發(fā)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從一開始的偶遇,到拉家常的親熱,再到最后那冰冷的六塊錢。
我聽著聽著,手里的碗,幾乎要被我捏碎。
一股怒火,直沖我的腦門。
欺人太甚!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把家里的地,一分錢不要地給了他們種。
這不是幾百塊,幾千塊的事情。
在農(nóng)村,幾畝地一年的收成,算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我這么做,圖的是什么?
圖的,不就是那點血濃于水的親情嗎?
圖的,不就是父母不在家,大伯一家能幫著照看下老屋嗎?
結(jié)果呢?
我媽去拿一袋辣椒,一袋從我們自己家地里長出來的辣椒,竟然還要付錢!
這哪里是六塊錢的事?
這是在打我的臉!
是在打我們?nèi)业哪槪?/p>
“我這就給大伯打電話!我問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我怒不可遏,掏出手機就要撥號。
“別打了?!?/p>
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阻止了我。
是父親。
從頭到尾,一直沉默著抽煙的父親,終于開口了。
他摁滅了煙頭,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我。
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些深邃。
“你先別沖動,這事,可能沒你想的那么簡單?!?/p>
“爸!這還有什么不簡單的?就是他們不地道,看我們搬到城里了,就跟我們生分了,見錢眼開了!”
我依舊氣憤難平。
父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你大娘那個人,又要強,又愛面子。但她的心,不壞。她這么做,肯定有她的原因。”
“爸,你別替他們說話了!”
“我不是替他們說話?!?/p>
父親的語氣,變得嚴(yán)肅起來。
“我是在告訴你,做人,做事,不能只看表面。你現(xiàn)在一個電話打過去,興師問罪,除了把兩家的關(guān)系徹底搞僵,還能有什么用?”
父親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我的頭上。
我的理智,稍稍恢復(fù)了一些。
是啊,就算我在電話里把大伯大罵一頓,又能怎么樣呢?
除了讓父母以后在親戚面前更抬不起頭,沒有任何意義。
“那……那怎么辦?就這么算了?”
我不甘心地問。
“再等等。”
父親重新點上了一根煙,吸了一口,緩緩?fù)鲁鰺熿F。
“你大伯要是心里有咱們,他會來電話的?!?/p>
那一晚,我們家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母親早早就回房睡了,我知道,她肯定一夜無眠。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手機,心里五味雜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墻上的掛鐘,指向了晚上九點。
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也許,是父親想多了。
也許,親情在現(xiàn)實面前,真的就不值一提。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手機屏幕,突然亮了。
來電顯示,正是大伯。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那頭就傳來大伯那焦急而又充滿歉意的聲音。
“小峰啊,你媽……你媽她沒生氣吧?”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大伯在那頭,似乎是急了。
“唉!都怪你大娘!她也是一時糊涂?。 ?/p>
接著,大伯用他那樸實無華的語言,給我講了另一半,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原來,那天在集市上,不止我母親碰到了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