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臺北保密局的牢房里，二十出頭的劉建修，親眼目睹了一幕：滿身傷痕、左眼失明的吳石將軍，指著自己的那盆菜，虛弱地說出了一句話。

這句話，讓劉建修終生難忘。

保密局南所的囚室——獄友劉建修眼中的吳石

1950年3月10日深夜，泉州，一隊人沖進(jìn)屋子，二話不說，黑布往頭上一套。

劉建修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塞進(jìn)了車?yán)铩?/p>

停下時已經(jīng)是半夜。黑布被扯開，眼前是一間發(fā)霉的牢房，濕木頭混著水泥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

牢房很小，地上已經(jīng)坐著兩個人。

年紀(jì)大的那個，個子不高，身材有些胖，臉是圓的，頭發(fā)剪得極短，像個光頭。他坐在角落里，腰桿挺得筆直，也不說話，就那么安靜地坐著。

劉建修進(jìn)來時，那人抬眼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沒有恐懼，也沒有焦慮，就是很平靜。

南所的犯人，一天吃兩頓飯。

第一次開飯時，劉建修就注意到了不對勁。普通犯人的伙食是爛米飯、咸菜、煮爛的紅薯葉。

看守卻單獨送來一個小盆子，專門給那個年長的人吃。盆子里有肉，有魚，有雞蛋，有時候還有塊排骨。

劉建修心里打鼓：這人是不是跟保密局合作了？

但看著看著，又覺得不對。

這人平時不怎么說話，走路很慢，背始終挺得直直的。吃飯前總要閉會兒眼，像在心里默念什么。那樣子根本不像妥協(xié)的人，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白天的時候，他一半時間在看書，一半時間躺著。每次都是同樣幾本書。

劉建修看清了書名：《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史綱》《世界史綱》。

《中國文學(xué)史》的封面上，有毛筆寫的兩個字——吳石。字寫得很端正，一筆一畫。

劉建修這才知道，這位神秘的室友叫吳石。

牢房里還有第三個人，四十來歲，個子高大，聽口音是山東人。

進(jìn)來兩三天后，那山東人說自己是上校，案子已經(jīng)查清楚，很快就能出去。

劉建修不敢接話。他心里恐懼，又怕牢房里有"竊聽器"，什么話都不敢講，只是用耳朵聽。

過了幾天，山東人和吳石開始"咬耳朵"說話。聲音壓得很低，明顯是怕劉建修聽見。

兩三天后，山東人收拾東西，走了。

牢房里只剩下劉建修和吳石兩個人。

酷刑與沉默——用一只眼睛的代價守住秘密

山東人走后兩天，夜里傳來腳步聲。

牢門被打開，看守喊了吳石的名字。吳石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出去。

那一整夜，牢房里只剩劉建修一個人。天亮了，吳石還沒回來。

直到第二天下午，牢門突然被打開。

兩個特務(wù)架著吳石，像扔麻袋一樣把他扔進(jìn)來。

劉建修趕緊爬過去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吳石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沒穿長褲，身上到處是傷。皮膚呈現(xiàn)不自然的紅色、紫色，有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黑。兩條腿腫得像灌了水。

過了一兩個小時，他才慢慢坐起來，靠著墻壁。呼吸很重。

這時候，飯送來了。

吳石看了看那個小盆子，用手指了指，轉(zhuǎn)頭對劉建修說："吃吧，吃吧。"

聲音很虛弱，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劉建修搖頭："您自己吃吧。"

"吃吧。"吳石又說了一遍，自己卻一口不吃。

劉建修忍不住問："您……怎么樣了？"

"我被用刑了。"

"什么事啊？"

"沒什么事。"

四個字，再沒有多余的話。

之后的幾天，看守每天會叫吳石出去擦藥。但吳石回來后，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躺著不動，連書也不看了。

三五天后，身體稍微好了一點，他才坐起來，又開始看那本《中國文學(xué)史》。

劉建修自己參加過進(jìn)步活動，臺灣發(fā)生過"二二八"，那場風(fēng)波讓他看清了很多事情。他猜想，吳石應(yīng)該也站在進(jìn)步一邊，但不敢多問。

一兩個星期后，吳石又被叫出去了。

這一次更糟糕。

第二天下午，他被抬進(jìn)來時，整個人已經(jīng)說不出話。躺在地板上，眼睛閉著，一直發(fā)出呻吟的聲音。

又過了幾天，劉建修才注意到：吳石的左眼不對勁。

那只眼睛開始流白色的膿，流了一整夜，幾乎睜不開。到了第三天，眼睛完全看不見東西了。

后來聽看守的人說漏嘴，才知道這次用了電刑。老虎凳、電擊、釘指甲，什么酷刑都上了。

但吳石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吐。

劉建修那時候才真正明白：吳石早就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把所有可能的結(jié)果都算到了。

左眼失明，身上的傷還沒好，但吳石的眼神依然很亮。不是認(rèn)命的眼神，更不是求饒的眼神。

那是一種堅定。

囚室里的互助——受刑者之間的無聲關(guān)照

輪到劉建修了，那天早上，看守打開門，喊他的名字："出來！"

審訊室里燈光很亮，刺得眼睛睜不開。特務(wù)分成三組，每組兩個人，輪流審問。兩到四個小時換班一次，不給休息時間。

劉建修后來回憶說："那些特務(wù)沒有人性，簡直禽獸、魔鬼。"

他被抬回牢房時，不能動，只能躺著。連續(xù)幾天都這樣，吃不下東西，渾身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樣。

這時候，雖然吳石自己也很虛弱，身上的傷還沒好，左眼已經(jīng)失明，但他會對劉建修說些話。

"堅持住。"

"會過去的。"

聲音不大，但很穩(wěn)。

吳石還把自己那盆待遇較好的食物推過來："吃吧，吃吧。"

劉建修實在吃不下，但從吳石的眼神里，他看到了真誠的關(guān)心。

一個受過酷刑、左眼失明的中將，在獄中照顧另一個受刑的獄友。

這個場景，劉建修一直記得。多年以后，2009年，他接受采訪時，說起這件事還是會哽咽。

牢房里的日子很漫長。

吳石除了看書，還會寫東西。他在一本畫冊的封底空白處，用草書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千多字。那是給家人的絕筆書。

他寫給女兒："學(xué)女，乖乖，要小心好好的看著，一切家中事請教胡伯伯，并請其照顧幫忙，門戶好好的看，東西要收拾清楚。爹字。"

最后，他寫下對子女的期望："做人要為人為善，持家要清廉。"

短短十個字，包含了一個父親全部的期望。

夜里，老鼠沿著墻根跑。吳石就一個人坐著，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但眼神特別亮。

他壓根就沒想過求饒，沒想過寫什么認(rèn)罪書。就那么等著，等著最后的結(jié)果。

馬場町刑場——四人并肩赴死的最后從容

1950年6月10日，下午4點。

軍事法庭宣判：吳石、朱楓、陳寶倉、聶曦，死刑。

從宣判到執(zhí)行，只有半小時。

下午4點30分，四個人被押往馬場町刑場。天空飄著細(xì)雨，雨水打濕了刑場的泥土。

吳石走在最前面。他戴著眼罩，左眼已經(jīng)失明，右眼還能看見這個世界。身著西裝，背挺得很直，步伐穩(wěn)健。

朱楓45歲，女交通員，來自上海。陳寶倉，中將軍銜。聶曦33歲，吳石的副官。

目擊者后來回憶說，吳石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回頭跟朱楓、陳寶倉、聶曦說了句什么。

三個人聽完，都笑了。

然后，四個人肩膀挨著肩膀，頭抬得高高的，繼續(xù)往前走。

下午4點半，槍聲響起，四個人，在同一天，同一個刑場，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

保密局在吳石家中搜查時，翻遍全家，只找到十兩黃金。特務(wù)把黃金留下，給吳石的子女當(dāng)生活費。

滿屋子的書，一根金條，兩千多字的絕筆書，這就是吳石留下的全部。

劉建修后來被釋放了。他活到2009年，接受采訪時，說起吳石還是會流淚。

"他受刑回來，身上都是傷，左眼都瞎了，還把自己那盆菜推給我，說'吃吧，吃吧'。"

"這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1973年，正式追認(rèn)吳石為革命烈士。

周恩來在彌留之際，還特意提到"臺灣那邊幫助過我們的朋友"。

1994年，吳石的骨灰安葬在北京福田公墓，與妻子王碧奎合葬。

每年清明，都有人來獻(xiàn)花。花束越來越多，在墓碑前堆成了一道墻。

有臺灣青年在墓前灑下金門高粱酒，哽咽著說："老一輩先烈的精神非常可敬。兩岸都是中國人，歷史不能被遺忘。"

劉建修在2009年的口述中說："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想不明白，吳石為什么能那么堅定。他受了那么重的刑，左眼都瞎了，一個字都不說。"

"后來我才明白，他心里裝著的東西，比命還重要。"

"我這輩子見過很多人，但像吳石這樣的，只有一個。"

那句"吃吧，吃吧"，成了最簡單也最有力的見證。

見證了一個軍人的尊嚴(yán)。見證了一個信仰者的堅定。見證了一個普通人在絕境中，還能保持的善良。

馬場町的槍聲，已經(jīng)過去了七十多年，吳石和戰(zhàn)友們的精神，永遠(yuǎn)活在人們心中。

他們用生命換來的，不只是情報，更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