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九十年代,人人都說往南邊去,遍地是黃金。周安也信了。他揣著爹媽給的幾十塊錢,告別了祖祖輩輩生活的黃土地,擠上了那趟能把人骨頭都擠散架的綠皮火車。
那時候的年輕人,眼睛里都冒著火,心里都裝著一個發(fā)財夢。周安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這趟南下,能不能撿到黃金。他只知道,人活著,不能總待在一個地方,看著自己的影子變長,變老。
他沒想到,他這趟出門遇見的第一個貴人,竟然是在硬座車廂里,用一個座位換來的。
01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風(fēng)里還帶著點涼意。內(nèi)地小縣城的火車站,站臺上擠滿了人,像一鍋煮沸的餃子??諝饫?,到處都是刺鼻的煤煙味,和人們身上那股子劣質(zhì)煙草混合著汗水的味道。
二十二歲的周安,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正跟爹媽依依不舍地告別。他娘的眼睛紅紅的,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又往他那本就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塞了兩個還熱乎乎的煮雞蛋,還有幾張被手汗攥得有些潮的零錢。
“安子,出去了要照顧好自己,別舍不得吃,也別跟人打架?!?/p>
他爹話不多,只是遞給他一根自己卷的旱煙,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出去混,別惹事,也別怕事。”
周安點了點頭,眼圈也紅了。
他擠上了那趟開往深圳的綠皮火車。車廂里像個悶罐頭,過道上,座位底下,廁所門口,所有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滿了人。這里面,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樣,懷揣著一個發(fā)財夢,要去南方淘金的年輕人??諝饫锘祀s著汗臭味,腳臭味,還有泡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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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同村的馬三,好不容易在車廂連接處,找到了一個能放下屁股的角落。馬三比他大幾歲,腦子活,嘴巴也甜。他一路上興奮得不行,唾沫橫飛地跟周安規(guī)劃著,到了深圳要怎么大展拳腳,怎么掙大錢,然后回家蓋樓房,娶媳婦。
周安聽著,只是憨厚地笑著。他的心里,更多的是對那個陌生世界的迷茫,和一絲說不出口的膽怯。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搖搖晃晃地,行駛了十幾個小時。車廂里的人,一個個都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
周安的硬座座位旁邊,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已經(jīng)站了很久很久了。孩子餓了,困了,在她懷里不停地哭鬧。年輕媽媽的臉上,滿是疲憊和無助。
周安看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站起身來,拍了拍那個年輕媽媽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座位:“大姐,你坐這兒吧,抱著孩子站著太累了。”
這個舉動,在擁擠不堪,人人自危的車廂里,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旁邊有人投來“假清高”、“愛出風(fēng)頭”的嗤笑。馬三也從后面拉了他一把,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傻啊,兩天兩夜的火車,你把座讓了,你站著?。俊?/p>
周安沒說什么。他只是找了個角落,靠著冰冷的車廂壁,站著。
他就那么站著,昏昏欲睡。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人在碰他的胳-膊。他睜開眼,看到一個穿著一身得體的米色連衣裙的中年大姐,正站在他面前。
這位大姐,就坐在他對面的臥鋪下鋪。周安對她有印象,因為她的穿著打扮,和整個車廂里灰頭土臉的氛圍,格格不入。她從上車開始,就一直戴著一副墨鏡,靠在鋪位上閉目養(yǎng)神,很少說話。
“小伙子,”大姐開口了,她的普通話里,帶著一股好聽的南方口音,“你人很不錯?!?/p>
她從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張小卡片,遞給了周安。
“這是我的名片。到了深圳,如果實在找不到活干,就打這個電話找我。”
說完,她沒等周安反應(yīng)過來,就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又重新靠著,閉上了眼睛。
周安拿著那張還帶著一絲香水味的名片,愣在了原地。
02
火車像一條疲憊的綠色長龍,在鐵軌上爬行了兩天兩夜,終于抵達了傳說中的深圳。
當(dāng)周安和馬三背著他們那破舊的帆布包,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兩個人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
沖天而起的高樓,巨大的,花花綠綠的廣告牌,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他們只在電影里見過的黑色小轎車,還有那些穿著喇叭褲,燙著大波浪卷,涂著紅嘴唇的時髦姑娘……這一切,都讓他們感到目不暇接,同時也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被排斥在外的隔閡感。
他們手里揣著的,在家鄉(xiāng)看來已經(jīng)是一筆巨款的幾十塊錢,在這里,只夠他們在最偏僻的城中村,租一個最便宜的,幾個人擠在一起的小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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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三看到了周安手里拿著的那張名片。名片做得挺講究,是硬卡紙的,上面用燙金的字印著:慧蘭服飾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高慧蘭。下面還有一個電話號碼。
馬三拿過去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地還給了他。
“別信這個。”他說,“火車上這種騙子多得很。一個坐臥鋪的,能是多大的老板?真要是大老板,早坐飛機去了。依我看啊,這八成是個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想騙你這種老實巴交的小伙子呢。趕緊找個正經(jīng)的廠子上班,才是正經(jīng)事?!?/p>
周安聽他這么一說,也覺得不怎么靠譜。但他心里還是舍不得把那張名片扔掉。那是他來到這個陌生城市,收到的第一份,說不清是善意還是別有用心的東西。他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名片塞進了自己貼身的口袋里。
接下來的日子,現(xiàn)實很快就給了他們兩個,一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九十年代的深圳,機會是多,但坑也多。他們沒有學(xué)歷,沒有技術(shù),口袋里又沒錢。能在勞務(wù)市場找到的,只有出賣力氣的活。
馬三頭腦活絡(luò),嘴巴又甜。他很快就憑著一張巧嘴,跟著一個看起來很不好惹的包工頭,去了建筑工地。
周安老實巴交,不怎么會說話。他在勞務(wù)市場蹲了好幾天,身上帶的錢快花光了,才在郊區(qū)一家電子廠,找到了一份在流水線上做工的工作。
工廠里的生活,枯燥得像一臺生了銹的機器。
每天十幾個小時,站在流水線旁,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住在幾十個人一間,充滿了汗臭和腳臭味的集體宿舍里。吃的,是食堂里那種永遠看不到一點油花的白菜和蘿卜。
工廠的張經(jīng)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大腹便便,最喜歡干的事,就是背著手在車間里轉(zhuǎn)悠,一看到誰的動作慢了一點,就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動不動就扣工資。
周安咬著牙,堅持著。他每個月,都把省下來的幾十塊錢,小心地存好,然后去郵局,寄回家里。
馬三在工地上干了沒多久,就嫌又苦又累,不干了。他開始在外面跟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做一些投機倒把的小生意。偶爾會來電子廠找周安,每次來,都是找他借錢。錢不多,一次十塊二十的,但從來沒還過。
03
一天晚上,周安因為連續(xù)加了半個月的班,實在太累了。他在操作機器的時候,一個精神恍惚,手里的動作慢了半拍,一排剛生產(chǎn)出來的電子元件,就因為過熱,報廢了。
張經(jīng)理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立刻就沖了過來。他借題發(fā)揮,把周安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僅把他這個月辛辛苦苦掙來的工資,全部扣光了,還讓他賠償工廠的損失。最后,當(dāng)著全車間人的面,把他給當(dāng)場開除了。
周安背著他那個空空如也的帆布包,被保安趕出了工廠的宿舍。
他身無分文,流落街頭。
他想去找馬三,可跑到馬三之前住的那個小旅館一問,老板說,馬三早就跟著一個開著小轎車的大老板,去東莞“發(fā)大財”去了,不知所蹤。
周安站在深圳繁華的,車水馬龍的街頭,舉目無親。他第一次,嘗到了什么叫絕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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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他就像一個孤魂野鬼,在城市的角落里游蕩。他睡在立交橋的橋洞底下,餓了,就跟野狗搶垃圾桶里那些餐廳倒出來的,已經(jīng)餿了的飯菜。
他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又瘦又黑,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上那件從家里穿出來的衣服,也變得又臟又破。
就在他快要撐不下去,準備去火車站,徹底當(dāng)一個盲流,或者想辦法扒上一趟回家的火車時。他在摸遍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想湊出最后一點路費的時候,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小小的卡片。
是那張被他遺忘了很久很久的名片。
那張小小的,邊緣已經(jīng)因為汗水的浸泡而有些卷起的卡片,在這一刻,仿佛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不知道這張名片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那個電話打過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周安拿著那張名片,像是拿著一張決定自己命運的彩票。他走進了街邊一個骯臟的公共電話亭。電話亭里充滿了煙味和尿騷味。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最后剩下的,皺巴巴的幾枚硬幣,投了進去。然后,他顫抖著手,按照名片上的號碼,一個一個地,撥了過去。
電話聽筒里,傳來了“嘟——嘟——”的,漫長的等待音。
就在他以為沒人會接,準備掛斷的時候,電話那頭,終于被接起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那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也很不耐煩。
“喂,哪位?”
周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緊張得手心冒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喂……大姐……是我……我就是在火車上,給你讓座的那個……我叫周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然后,傳來了一聲冰冷的,帶著譏諷的冷笑。
“讓座?小伙子,這種老掉牙的搭訕方式,你還真敢用啊?!蹦莻€女人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尖銳和警惕,“我告訴你,我每天都能接到十幾個像你這樣的電話!都說在火車上幫過我,給我讓過座,遞過水!想干嘛?想騙錢嗎?我告訴你們,門都沒有!”
不等周安再開口解釋一句,電話就被“啪”的一聲,狠狠地掛斷了。
周安舉著那個冰冷的聽筒,聽著里面?zhèn)鱽淼摹班洁洁健钡拿σ?,整個人,徹底傻眼了。
難道,馬三說的是對的?這真的是一個騙局?
還是說,這位高總,最近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煩,讓她變得如此警惕,如此不近人情?
走投無路的周安,看著手里那張已經(jīng)毫無用處的名片,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整個世界給拋棄了。
04
就在周安徹底絕望,準備去火車站售票廳門口,靠乞討湊一張回老家的站票錢的時候,他在路過一個工業(yè)區(qū)時,看到一家制衣廠的門口,掛著一個招工的牌子。
招搬運工,管吃管住。
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走了進去。憑著自己還算壯實的身體,他居然真的被招了進去。
他又成了一個最底層的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一捆一捆沉重的布料,從倉庫搬到車間。工作很累,但他至少有了一個能睡覺的地方,能有一口熱飯吃。
在這個制衣廠里,他認識了一個叫小琴的,四川來的女工。小琴比他小幾歲,人很善良,也很堅強。她看到周安總是吃不飽,又舍不得花錢買菜的樣子,時常會把自己飯盒里的肉,偷偷地撥到他的碗里。
在深圳這個冷漠而巨大的城市里,小琴這份小小的,不求回報的溫暖,讓周安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堅持下去。
周安在這個名叫“慧蘭服飾”的制衣廠里干活,他總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很熟悉,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他去辦公樓一樓的倉庫里搬運一批新的布料時,無意中,看到倉庫墻上掛著的一排“優(yōu)秀員工表彰”的照片。
在最中間那張最大尺寸的,老板和優(yōu)秀員工的合影里,他看到了一個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yè)套裝,面帶微笑,正在給員工頒獎的女人。
那個女人,正是他在火車上遇到的,給了他名片的,那個叫高慧蘭的大姐!
周安又驚又喜。他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竟然跑到了“恩人”的工廠里來打工。
他想立刻就去找高慧蘭,把火車上的事情解釋清楚。
可他一個最底層的搬運工,連辦公樓的大門都進不去。門口的保安,像看賊一樣看著他。他試著托收發(fā)室的阿姨帶話,也被當(dāng)成是想攀龍附-鳳的瘋子,被保安給毫不客氣地轟了出去。
周安的執(zhí)著,讓小琴感到了奇怪。她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安就把自己在火車上的經(jīng)歷,和盤托出。
小琴聽完,恍然大悟。她壓低聲音,悄悄地告訴周安,高總最近好像是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麻煩。公司的副總梁文斌,仗著自己是公司的元老,天天在廠里耀武揚威,底下的人都說,是高總最信任的幾個人聯(lián)合起來背叛了她,騙走了她一批非常重要的貨,還有所有的客戶訂單。公司現(xiàn)在資金鏈都斷了,就快要倒閉了。高總現(xiàn)在焦頭爛額,看誰都像騙子。
周安聽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
小琴很同情他,也覺得高總可能真的是誤會他了。她幫周安想了一個辦法,讓他借著給板房送布料樣品的機會,偷偷地溜進了那棟他一直進不去的辦公樓。
05
在辦公樓二樓的走廊里,周安終于堵到了那個他找了很久的人。
高慧蘭正和她的副總梁文斌,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激烈地爭吵著什么。高慧蘭的臉上,滿是憤怒和疲憊。而那個叫梁文斌的男人,則是一副假惺惺的,勸解的嘴臉。
周安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了上去,想解釋。
“高總,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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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慧蘭看到又是他,臉上立刻露出了極度厭惡的表情:“又是你!你這人怎么陰魂不散的!保安!保安!把他給我轟出去!”
一旁的梁文斌,更是陰陽怪氣地煽風(fēng)點火:“高總,我看這人賊眉鼠眼的,八成是我們競爭對手派來搗亂的。直接報警算了!”
兩個保安立刻從樓下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了周安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拖。
就在這情急之下,周安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聲:
“大姐!你別趕我走!我還記得!你那天穿的是一件米色的連衣裙,領(lǐng)口上,別著一枚很特別的琥珀紐扣,那紐扣里面,好像還包著一只小蟲子!你的鋪位旁邊,還放著一份那天剛出的《南方周末》報紙!”
高慧蘭正準備轉(zhuǎn)身進辦公室,聽到周安的這聲大喊,她的身體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