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聽說了嗎,林偉家那口子,生了?!?/p>
一個聲音,像是生了銹的鐵片劃過玻璃,尖銳又模糊。
“可不是嘛,還是對龍鳳胎,你說邪乎不邪乎?!?/p>
另一個聲音接上來,壓得更低,帶著一股子潮濕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味道。
“邪乎?我看是見鬼了?!?/p>
“噓……小點聲,他媽過來了?!?/p>
嘈雜的醫(yī)院走廊里,這兩句對話像兩條滑膩的泥鰍,鉆進剛從產房出來的林母耳朵里,又迅速溜走了。
林母的臉,瞬間白得像墻皮,她扶著墻,看著遠處抱著孩子的兒子林偉,那背影,怎么看都像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大山,搖搖欲墜。
而喜悅,本該像洪水一樣漫出來的喜悅,此刻卻被堵死了,在每個人的心口,發(fā)酵成一潭散發(fā)著詭異氣味的死水。
01
林偉覺得懷里抱著的不是兩個嬰兒,是兩塊燒紅的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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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溫度隔著襁褓,燙得他指尖發(fā)麻,一路從手臂燒到心臟,再從心臟里騰起一股冰冷的煙,嗆得他喘不過氣。
龍鳳胎。
多好的詞兒,像一張掛在墻上的年畫,飽滿,熱鬧,紅得刺眼。
可這張年畫,此刻正掛在他林偉家的門楣上,底下站滿了指指點點的人,他們的眼神,比冬日清晨的薄冰還要冷。
產房的門是慘綠色的,像一塊巨大的、陳年的翡翠,陳月就是從這塊翡翠里被推出來的。
她的臉毫無血色,像一張被水浸透了的宣紙,頭發(fā)黏在額頭上,濕漉漉的,有幾根甚至粘在了眼角。
她看見林偉,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眼睛里卻亮了一下,那光很微弱,像風中最后一豆燭火。
林偉把孩子交到他媽手里,俯下身,握住陳月的手。
冰涼,全是冷汗,像握住了一條剛從冬天的河里撈出來的魚。
“月月,辛苦了。”他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像從一盤磨損嚴重的老舊磁帶里放出來的。
陳月的眼淚,就這么毫無征兆地滾了出來,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進發(fā)鬢,消失不見。
周圍的親戚,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蒼蠅,嗡地一下圍了上來。
弟媳李娟沖在最前面,她的臉因為興奮而泛著一層油光,嘴唇涂得猩紅,像剛喝完血。
“哎呀,嫂子真是我們老林家的大功臣啊?!崩罹甑穆曇粲旨庥至?,像一把錐子,直往人耳朵里鉆,“十年了,說有就有了,還是龍鳳胎,這福氣,真是天上掉下來的?!?/p>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卻沒看陳月,而是像兩把手術刀,在兩個孩子的襁褓上來回地刮。
“你們看這小丫頭的鼻子,多挺,這小子的眼睛,多大,一點都不像我哥,我哥那塌鼻梁,小眼睛,隨根兒?!?/p>
話音未落,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幾個遠房的嬸子、姨娘,臉上那種假惺惺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戴上了一副劣質的面具。
林母抱著孩子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懷里的男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哭聲,像一根針,戳破了所有人心里那個揣著、捂著、不敢明說的膿包。
林偉的頭,“嗡”的一聲,像被人用木槌狠狠地敲了一下。
十年前,也是在醫(yī)院。
那個穿著白大褂、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醫(yī)生,將一張薄薄的化驗單推到他面前,那張紙,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墓碑,砸在了林偉的青春上。
“先天性無精癥?!?/p>
醫(yī)生的話,沒有絲毫溫度,像手術臺上的金屬器械,冰冷,鋒利。
“通俗點說,就是你的身體里,沒有能讓女人懷孕的種子。”
“百分之百,沒有可能?!?/p>
林偉記得自己當時是怎么走出診室的。
夏天的陽光,毒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像是掉進了一個冰窟窿。
世界的各種聲音,汽車的鳴笛,小販的叫賣,樹上知了的嘶吼,全都離他遠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種聲音,那就是醫(yī)生那句“沒有可能”的宣判,像一口喪鐘,在他腦子里反復地敲,敲得他魂飛魄散。
是陳月,當時還是他未婚妻的陳月,找到了坐在馬路牙子上,像條流浪狗一樣縮成一團的他。
她什么也沒問,只是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因為恐懼和絕望而不斷顫抖的身上。
那天晚上,林偉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頭撞墻,用手砸桌子,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他提出分手。
他說:“陳月,你走吧,我不能耽誤你,我不是個完整的男人?!?/p>
陳月沒有哭,也沒有鬧,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他發(fā)泄完所有的情緒。
然后,她走上前,握住他滿是鮮血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林偉,有沒有孩子,我們兩個人也是一個家。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用一輩子對我好來還?!?/p>
就是這句話,把林偉從地獄的邊緣拉了回來。
他們結了婚。
婚后的十年,像一條平靜的河,緩慢地流淌。
他們買了房,買了車,林偉在一家國企做技術員,陳月在圖書館工作,日子不好不壞,像大多數人一樣。
但這條平靜的河底下,卻暗流涌動。
那張“無精癥”的診斷書,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神祇,無形無影,卻又無處不在,冷冰冰地注視著他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過年家庭聚會,是他們最難熬的刑罰。
親戚們圍坐一桌,酒過三巡,話題總會像約定好了一樣,繞到孩子身上。
“偉啊,都結婚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不要個孩子?趁著年輕,抓緊啊?!?/p>
“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有病得治,別拖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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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這時,林偉就埋頭喝酒,陳月就微笑著夾菜,說:“快了,快了,在準備了?!?/p>
而弟媳李娟,總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那一兒一女推到桌子中間,像展示戰(zhàn)利品一樣。
“來,寶寶,給大伯大媽背個唐詩。”
“妞妞,跳個舞給奶奶看?!?/p>
清脆的童聲,在吵鬧的飯桌上響起,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鹽,撒在林偉和陳月的心口上。
十年來,他們去看過無數的醫(yī)生,從中醫(yī)到西醫(yī),從大醫(yī)院的專家到鄉(xiāng)下的土郎中。
喝過的中藥,苦得像是把黃連水當飯吃,堆起來的化驗單,比他們倆的結婚證還厚。
每一次,都是滿懷希望地去,每一次,都是被現實打得頭破血流地回。
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五年前。
那個老專家看著林偉厚厚一沓的病歷,搖了搖頭,說:“小伙子,認命吧。你這種情況,醫(yī)學上叫‘支持細胞唯存綜合征’,就是說,你那塊地,是鹽堿地,它根本就不長莊稼。別再折騰了,浪費錢,也浪費感情?!?/p>
那天之后,林偉把所有跟病有關的東西,都燒了。
他在陽臺上,用一個破鐵盆,看著那些藥方、化驗單在火苗中卷曲,變黑,最后化為一撮灰。
他對陳月說:“月月,我們不治了。這輩子,就我們倆,也挺好?!?/p>
陳月從背后抱著他,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點了點頭。
林偉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們接受了現實,像兩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學會了在牢籠里尋找僅有的一點陽光。
他們養(yǎng)了一只貓,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它身上。
他們每年都出去旅游,把別人用來養(yǎng)孩子的錢,都花在了看世界的路上。
他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好不壞,無驚無喜地過下去,直到兩個人頭發(fā)花白。
直到九個月前的一天。
陳月拿著一根驗孕棒,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臉上的表情,混雜著震驚、狂喜和難以置信。
林偉看著那兩道刺目的紅杠,大腦一片空白。
他愣了足足有十分鐘,才結結巴巴地問:“月月……這是……怎么回事?”
陳月抱著他,喜極而泣:“我也不知道……我這個月例假推遲了,就想著測一下……沒想到……林偉,我們有孩子了!是老天爺開眼了!是奇跡,一定是奇跡!”
奇跡。
林偉選擇了相信這個詞。
十年來的愧疚,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愛陳月,愛得深入骨髓。
這份愛,讓他愿意相信任何事情,哪怕這件事,顛覆了他過去十年的人生。
他沒有深究。
或者說,他不敢深究。
他像一個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他不會去想這片綠洲是不是海市蜃樓,他只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懷孕的消息,像一顆炸彈,在整個家族里引爆了。
最初是震驚,然后是懷疑,最后,變成了各種版本的流言蜚語。
但那時候,林偉和陳月都沉浸在即將為人父母的巨大喜悅中,他們自動屏蔽了所有不和諧的聲音。
直到今天。
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在弟媳李娟那句刻薄的“一點都不像我哥”之后,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平靜,都被撕得粉碎。
那個被他們刻意遺忘了十年的診斷,那個叫做“無精癥”的魔鬼,再次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他們吞噬。
林偉回過神來,他看著李娟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看著周圍親戚們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憐憫,看著母親那張因羞恥和痛苦而扭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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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沒說。
他只是默默地從母親懷里,接過那個還在啼哭的男嬰,又示意護士把另一個嬰兒床里的女兒也抱過來。
他一手一個,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他走到陳月的病床邊,俯下身,用臉頰蹭了蹭妻子的額頭。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人,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釘子,釘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我老婆累了,孩子們也累了,要休息了。大家,請回吧?!?/p>
02
孩子滿月的日子,定在了一個周末。
陳月還在坐月子,但家里已經暗流洶涌,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表面平靜,底下卻翻滾著毀滅一切的力量。
導火索是滿月酒的賓客名單。
按照習俗,林家要大辦一場,昭告所有親朋好友,林家添丁了,而且是龍鳳呈祥。
但是這個“祥”,在很多人眼里,都帶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問號。
林母拿著擬好的名單,找到了林偉,欲言又止。
她的頭發(fā)又白了許多,眼角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深深地刻在那里。
“偉啊……你看,這酒席……是不是先不辦了?或者……就自家人吃個飯?”
林母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疲憊和哀求。
這一個月,她過得比十年還要漫長。
一邊是盼了半輩子的孫子孫女,那種血脈相連的喜悅是真實的。
另一邊,是鄰里街坊、親戚朋友們那些躲躲閃閃的眼神和背后嚼舌根的唾沫星子,那種羞恥感,也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林偉正在給孩子沖奶粉,他手上的動作沒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媽,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林家添了這么大的喜事,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p>
“可是……別人會說閑話的啊!”林母的聲音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讓他們說去?!绷謧グ涯套鞌Q好,試了試溫度,“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管不住。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p>
林母看著兒子平靜的側臉,心里又急又氣,她覺得兒子不是平靜,是傻,是被人戴了綠帽子還幫著數錢的窩囊廢。
她還想再說什么,林偉的弟弟林強和弟媳李娟來了。
李娟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嚷開了,那聲音,像是要把房頂給掀了。
“喲,媽,哥,都在呢?商量咱們家大寶貝的滿月酒呢?這可是天大的事兒,必須得好好辦,風風光光地辦!”
她嘴上說著風光,眼睛里卻全是看好戲的精光。
她身后,還跟著幾個家族里輩分高的叔公、伯伯,一個個都板著臉,像是來參加葬禮,而不是來商量喜事。
林偉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果然,李娟假惺惺地寒暄了幾句,就話鋒一轉,拉住了林母的胳膊,聲音也帶上了哭腔。
“媽,我今天來,是替我哥不值,是替我們老林家鳴不平的!”
她這一嗓子,像是拉開了“逼宮”大戲的帷幕。
“哥,我知道你心善,老實,可老實不是這么個老實法啊!”
李娟轉過頭,對著林偉,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這一個月,外面的風言風語傳成什么樣了,你聽不見嗎?人家都說,你林偉是‘活菩薩’,是‘接盤俠’,是‘忍者神龜’!這話多難聽?。∥覀兞旨业哪?,都快被人踩在地上吐唾沫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林偉還沒開口,在房間里給孩子換尿布的陳月聽到了,她沖了出來,臉色因為憤怒和產后的虛弱而漲得通紅。
“我胡說?”李娟冷笑一聲,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戰(zhàn)斗力瞬間爆表,“嫂子,你別急著否認啊。我哥是什么情況,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親戚們也都知道。十年都沒動靜,怎么你突然就像母雞下蛋一樣,一生就是兩個?你給我們大家解釋解釋,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來的?”
這番話,說得又直接又惡毒,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直捅陳月的心窩子。
陳月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wěn),她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她沒辦法解釋。
“奇跡”這種話,說給自己聽,說給愛自己的丈夫聽,可以。
但是對著這些滿眼惡意、一心只想看你笑話的人,說出來,只會變成更大的笑話。
“夠了!”林偉低吼一聲,把妻子拉到自己身后護住。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雖然沉默,但眼神里已經有了殺氣。
“李娟,這是我家的事,輪不到你在這里指手畫腳。”
“哥,你怎么還執(zhí)迷不悟呢!”李娟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的嘴臉,更加來勁了,“我這不是指手畫腳,我是心疼你!你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給別人養(yǎng)孩子??!這事兒要是不弄清楚,以后這兩個孩子,怎么寫進我們林家的族譜?我們林家,不能要來路不明的種!”
“就是啊,阿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叔公,嘬著旱煙,慢悠悠地開了口,“娟子話糙理不糙。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整個家族的臉面問題。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你得給大家一個交代?!?/p>
“對,必須給個交代!”
“不能這么稀里糊涂的!”
其余幾個長輩也跟著附和起來,一時間,小小的客廳里,充滿了此起彼伏的聲討聲。
這些聲音,像無數只手,撕扯著林偉和陳月。
林母,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被李娟和親戚們的話徹底說動了,或者說,她心中那個關于“臉面”和“恥辱”的疙瘩,被無限放大了。
她“噗通”一聲,給林偉跪下了。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偉啊,算媽求你了……”林母老淚縱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丟不起這個人啊……你要是真的還認我這個媽,你就跟她離了吧……孩子,我們送走,就當沒生過……你要是不離,媽……媽就死給你看!”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林偉,等著他的反應。
在他們看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母親下跪,親族施壓,任何一個要點臉面的男人,都該做出“正確”的選擇了。
李娟的嘴角,已經忍不住地開始上揚,那是一種大功告成的得意。
然而,林偉的反應,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面對跪在地上以死相逼的母親,面對咄咄逼人的親戚,面對身后瑟瑟發(fā)抖的妻子,他異常地平靜。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痛苦,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他只是俯下身,想去扶他的母親。
林母哭喊著不起來。
林偉也沒有強求,他直起身,走到飲水機旁,倒了一杯溫水。
然后,他走到陳月身邊,把水杯塞進她冰冷的手里。
他低聲說:“回屋去,看著孩子。這里有我?!?/p>
那聲音,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恐懼,但最終,還是聽話地轉身回了臥室。
關上臥室門的那一刻,她聽見林偉對著客廳里所有的人,只說了一句話。
一句讓整個屋子的空氣都結成冰的話。
“這是我家的事?!?/p>
03
那場聲勢浩大的“逼宮”,最終在林偉的沉默和冷漠中,不了了之。
親戚們像是卯足了勁兒的一拳,卻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那種無處著力的憋悶感,讓他們悻悻地散去了。
李娟走的時候,撂下了一句狠話:“林偉,你別后悔!有你哭著來求我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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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終于安靜了下來。
但這種安靜,比之前的吵鬧更讓人窒息。
空氣里,漂浮著一種名叫“猜忌”和“隔閡”的塵埃,落在家具上,落在飯菜里,落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林母不跟他們夫妻倆說話了,整天唉聲嘆氣,看見陳月,就像看見了仇人。
陳月也沉默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喂奶,換尿布,哄睡,像一個精密的機器,不知疲倦地運轉著。
但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瘦得很快,眼窩深陷下去,原本烏黑的頭發(fā),也失去了光澤。
有好幾次,林偉深夜醒來,都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默默地流眼淚。
林偉的心,像被一只手緊緊地攥著,疼得他無法呼吸。
他知道,有些事情,逃避是解決不了的。
他以為他的信任,可以為妻子撐起一片天,但他錯了。
他的信任,在強大的世俗偏見和流言蜚語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他不但沒能保護好陳月,反而讓她和他一起,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這個家,就像一艘在暴風雨中出現了裂痕的船,如果不及時修補,很快就會沉沒。
那天深夜,兩個孩子都睡熟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林偉給陳月蓋好被子,看著她因為流言和勞累而憔悴不堪的睡顏,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輕輕地把陳月搖醒。
陳月在睡夢中驚醒,像一只受了驚的小鹿,眼里滿是戒備和不安。
“怎么了?”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林偉沒有開燈,在黑暗中,他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只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他沒有質問,也沒有懷疑,他只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溫柔的語氣,開口說道:“月月,我們去做個親子鑒定吧。”
陳月的身體,猛地一僵。
黑暗中,林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他以為她會哭,會歇斯底里,會質問他是不是也不相信她了。
但是沒有。
良久的沉默之后,陳月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絲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好?!?/p>
只有一個字。
林偉的心,猛地一揪。
他把妻子緊緊地摟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聲音沙啞地說:“月月,你聽我說。去做鑒定,不是我不信你。從你拿著驗孕棒出來的那天起,我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一秒鐘?!?/p>
“我只是……受不了了?!?/p>
“我受不了他們那樣說你,我受不了我媽那樣對你,我受不了你每天晚上偷偷地哭?!?/p>
“我林偉這輩子,沒多大本事,護不住你周全,是我的錯。但這一次,我要讓所有人都閉嘴。我要用那張紙,去抽他們的臉。我要光明正大地告訴全世界,你陳月,是我林偉的妻子,這兩個孩子,是我林偉的親生骨肉。”
“我要保護你,保護我們的孩子,保護我們的家。”
這是林偉,第一次說這么多話。
這些話,像一股暖流,沖破了陳月心中所有的委屈和冰冷。
她再也忍不住,在丈夫的懷里,放聲大哭。
那哭聲,壓抑了太久,充滿了太多的痛苦和辛酸。
這個決定,是林偉保護家庭的第一步反擊。
他不再沉默,不再逃避。
他要用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去迎戰(zhàn)這場席卷他家庭的風暴。
因為他知道,有些時候,清白,是需要證明的。
第二部分:驚天逆轉
04
去做親子鑒定的事情,是瞞著所有人進行的。
林偉請了一天假,開車帶著陳月和兩個孩子,去了一家最權威的司法鑒定中心。
抽血的時候,針頭扎進嬰兒嬌嫩的皮膚,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割在兩個大人的心上。
陳月別過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林偉抱著孩子,一邊哄,一邊用自己的手指,擦去妻子臉上的淚水。
等待結果的那一周,是他們結婚以來,最漫長,也最緊張的一周。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
李娟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風聲,開始在親戚群里,每天像說書一樣,繪聲繪色地直播著她想象中的“后續(xù)”
“聽說了嗎?我哥終于想通了,帶孩子去做鑒定了!”
“結果還沒出來,陳月就已經心虛得開始收拾東西了,我前天路過他們家,親眼看見的!”
“我哥也是傻,還做什么鑒定,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嘛!浪費那錢干嘛!”
“等結果一出來,我看她還有什么臉待下去!到時候,必須凈身出戶!我們老林家,可不能便宜了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
群里的人,隨聲附和,添油加醋,仿佛已經提前觀看了這場家庭倫理劇的大結局。
所有人都等著看林偉家的笑話,等著看陳月被掃地出門的狼狽模樣。
對于外界的一切,林偉和陳月都選擇了屏蔽。
他們拔了家里的電話線,退出了所有的親戚群,關上門,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這反而讓他們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們一起照顧孩子,一起做飯,一起看著窗外的日出日落。
他們誰也沒有提鑒定的事,但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里,都懸著一把隨時可能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林偉表現得比陳月更鎮(zhèn)定。
但他內心的焦慮,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會在半夜驚醒,然后一個人跑到陽臺上去抽煙,一根接一根,直到天色發(fā)白。
他在腦子里預演了無數遍拿到鑒定報告時的場景。
他百分之百地相信陳月。
但他無法解釋那個“奇跡”
科學的診斷,和虛無縹緲的奇跡,就像兩個小人,在他腦子里瘋狂地打架。
他害怕。
他害怕萬一,那個結果,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真是那樣,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是相信那張紙,還是相信和他同床共枕了十年的愛人?
他不敢想下去。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訴自己:相信陳月,就像相信自己一樣。
05
鑒定結果出來的那天,天氣陰沉得可怕。
烏云像一塊巨大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
鑒定中心打來電話,通知林偉可以去取報告了。
掛了電話,林偉的手,抖得連水杯都拿不穩(wěn)。
就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門鈴響了。
是李娟,她身后,還跟著林母和那幾個德高望重的叔公。
他們像是算準了時間一樣。
“哥,我們來陪你?!崩罹甑哪樕?,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假惺惺的同情,“這種時候,你一個人肯定撐不住。沒事兒,家里人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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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還揚了揚手里的一個文件袋,擠出一個虛偽的笑容:“我還給你找了個律師朋友,咨詢了一下。這是離婚協(xié)議書的模板,你先看著,到時候,省得手忙腳亂。”
林母的眼睛紅腫著,不敢看林偉,只是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林偉看著眼前這群所謂的“親人”,心中最后一點溫情,也消失殆盡。
他沒有趕他們走,而是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那就一起去吧?!?/p>
也好。
他想,是時候讓你們看個清楚,看個明白了。
鑒定中心里,氣氛莊嚴肅穆得像個法庭。
工作人員核對了林偉的身份信息,從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里,取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了他。
那個信封,很薄,但林偉覺得,它有千斤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信封上,像無數道X光,要把它穿透。
在所有人,尤其是李娟那期待得快要燃燒起來的目光注視下,林偉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撕開了信封的封口。
他的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每撕開一點,他都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他抽出那張薄薄的A4紙。
他沒有立刻去看結論,而是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
委托人姓名……被鑒定人信息……鑒定方法……
他的臉,始終是僵硬的,面無表情。
在別人看來,這是一種被巨大打擊擊垮前的麻木。
李娟的嘴角,已經控制不住地翹了起來,她幾乎要笑出聲來了。
她已經想好了,等一下結果一宣布,她要怎么奚落陳月,怎么安慰她這個“可憐”的哥哥。
終于,林偉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欄的“鑒定結論”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林偉盯著那幾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所有人都以為,他被那個殘酷的結果,打擊得失了魂。
李娟再也按捺不住,她清了清嗓子,正準備上前,扮演那個揭曉謎底、主持大局的角色。
然而,就在這時,林偉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眾人預想中的痛苦、憤怒或者絕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震驚,一種恍然大悟的狂喜,和一種難以置信的迷茫。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愣住了。
徹底地,完全地,愣住了。
他這副樣子,把所有人都搞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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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心里一陣煩躁,她覺得林偉是在故作玄虛,她一把從他手里搶過了那張鑒定報告。
“我來看看!多大點事兒,至于嗎!”她尖聲叫道,迫不及待地將報告舉到眼前,準備當眾宣讀,給陳月,也給這段荒唐的婚姻,釘上最后一顆棺材釘。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向結論欄。
下一秒。
李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整個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