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月6日凌晨，北京城的北風(fēng)刺骨。正在江西“七·二一”大學(xué)習(xí)點勞動的水靜，被一紙電報揪住了心——陳毅病逝。她怔了許久，抬頭看天，夜色沉得像塊鉛。對別人，這或許只是元帥謝世的噩耗；對她，卻牽動著一段幾乎與半生長度相等的戰(zhàn)友情。

諜報站、霧漫江南、湘贛山頭的撤退路，這些畫面像舊膠片一樣晃過。那時的陳毅，一口夾雜四川味的普通話，愛講段子，愛管閑事，卻也愛替部下兜底。水靜對楊尚奎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碰上陳老總，心里踏實”?，F(xiàn)在，踏實的源頭沒了。

當(dāng)?shù)剜]電所不給外調(diào)干部發(fā)唁電，規(guī)矩擺在那里。水靜想寫，寫了又撕。眼前荒坡黃泥，連一束白菊都難買。她和楊尚奎只能在月光下默哀，無聲勝有聲。

一年后，機緣來得突然。1973年初，江西省委通知她去北京出差，任務(wù)含糊，卻給了路條。臨行前夜，楊尚奎把她拽到角落，小聲叮嚀：“去醫(yī)院看看張茜。告訴她，我沒自由，心意得托你捎?！?/p>

一到首都，冷風(fēng)依舊。打聽之下才知，張茜住進(jìn)了301醫(yī)院，肺癌術(shù)后休養(yǎng)。水靜打電話過去，那頭立刻傳來熟悉卻沙啞的聲音：“明兒上午，昊蘇去接你?！倍潭淌畮讉€字，卻透著張茜一貫的干脆。

第二天九點，黑色舊吉普停在門診樓前。病房走廊淡得像被漂過，消毒水味鉆鼻。推門而入，水靜愣住——昔日那個總能把粗呢制服穿出灑脫味的女子，臉色蠟黃，頭發(fā)稀疏，眼眶卻依舊清亮。她一句“你來了”，嗓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笑。

兩人手握著手，半晌無語。停頓幾秒后，張茜自嘲：“護(hù)士說我像被抽空了氣的皮球，可還沒到報廢年限?！闭f罷，她咳了兩聲，把話題硬生生扯向水靜的近況，像往常那樣先問別人，再談自己。不到二十字的寒暄，卻撫平了最尖銳的悲慟。

椅子靠窗，光影斑駁。張茜慢慢提到陳毅的最后時刻：高燒三十八度仍堅持批閱文件，枕邊放著最新的越南戰(zhàn)況簡報。她停頓片刻，壓低聲線：“臨閉眼，他只說了三個詞——‘部隊、上海、家屬’?！彼o聽得眼眶發(fā)熱，卻強忍著沒讓淚滑落。

小護(hù)士端來白瓷壺。沸水聲嗶剝作響，打破凝滯空氣。張茜深呼吸，似乎在積攢力氣。隔著水汽，她說出那句后來被反復(fù)引用的話：“殘局，總得有人收。還得靠你們這批老同志?！痹挸隹冢耔F錘敲鐘，清而沉。

水靜知道這不是簡單寒暄。陳毅走后，外交系統(tǒng)群龍無首；外事禮賓禮儀，一時也亂成一鍋粥。張茜雖退居病榻，依然收到大使館發(fā)來的電報請教禮儀細(xì)節(jié)。她無力伏案，只得口述，再讓身旁值班戰(zhàn)士記錄。就算輸液瓶掛在頭頂，思路仍條分縷析，仿佛又站在巴黎經(jīng)社理事會講臺。

午飯是醫(yī)院統(tǒng)一配送的小米粥、青菜末。兩人各自舀一勺，苦咸味和藥味混雜。水靜忽然想起1961年廬山那頓“早餐約會”：陳毅一口氣吃三碗稀飯、一籠南昌粉，席間還調(diào)侃“餓游擊餓出來的胃口”。對比眼前寡淡飯菜，人事浮沉，恍如隔世。

氣氛沉悶之余，也有短暫的輕快。水靜提到張茜當(dāng)年自制羅馬尼亞燈籠袖衫的工藝，張茜微微一笑，說如今動不了剪刀，只能在腦海里裁樣。她擺擺手，像揮去空氣中的塵埃：“衣服是面子事，國家是里子事。里子補不好，穿金戴銀也寒酸?！?/p>

窗外，一棵老梧桐被風(fēng)吹得呼啦啦作響。對話被風(fēng)聲切得零碎，卻更顯沉甸甸。半個多小時后，護(hù)士提醒病人需休息。張茜執(zhí)意送到門口，握住水靜的手不放：“保重，你和尚奎都要撐住?！蔽樟Σ淮?，但指尖溫度透過皮膚，像在傳遞接力棒。

走出病房，長廊盡頭的白熾燈把影子拉得很長。水靜回頭，看見張茜瘦削的身影倚著門框，沒再多說什么。此刻無需言辭，彼此都懂，這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見。

1975年3月，南昌雨落如注。一份訃電送到楊尚奎手里：張茜病逝，年僅49歲。他怔了好一陣，把電文折好，放進(jìn)陳毅贈送的詩稿夾。外面雨聲零亂，他沉默地抹了抹鏡片，誰也不知道他眼里是雨水還是淚水。

歲月沒有暫停鍵。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大批老同志陸續(xù)復(fù)出，外交、外貿(mào)、文宣、兵工多條戰(zhàn)線都出現(xiàn)熟悉的名字。有人說，這是歷史自行修補裂縫；也有人說，是那批“收殘局”的人硬生生把裂口縫了起來。無論哪種說法，都無法抹去一個事實：陳毅和張茜留下的精神余溫，引來后來者接力。

深夜，檔案館里燈火通明。翻開褪色卷宗，陳毅批示旁有張茜補寫的三行俄文注釋；紙邊淡淡藥漬，像無法抹掉的生命痕跡。有人抬眼嘀咕：“當(dāng)年要不是他們撐著，恐怕真得重來一遍?！痹捯袈涞?，沒有回應(yīng)。答卷早在幾十年前寫好，只等人細(xì)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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