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6日的傍晚，閩南山間的暮色剛剛壓下去，第十兵團的先頭部隊已在南安東郊展開宿營。槍炮聲停歇不到一周，稻田里仍彌散著火藥味，村口卻多了一塊新豎的木牌——“解放軍辦事處”。對周圍百姓而言，這行字既新鮮又陌生，尤其是那位被反復提到的“葉司令”，到底是誰，沒人說得清。

消息傳到幾公里外的葉家村時，七十三歲的謝賓娘本能地緊了緊褪色的藍布上衣。二十一年前，那個名叫“啟亨”的瘦弱少年頭也不回地離開家，她原以為再也見不到。如今，有人敲開院門，語速極快地通報：“葉飛司令派車來接老太太?！彼蹲×耍骸叭~飛？不是說是啟亨嗎？我不認識什么葉飛?！币痪湟蓡?，透著惶恐。

部隊的吉普車一路顛簸抵達福州。臨近指揮部，謝賓娘看見門口站著身著草綠色制服的高個將領(lǐng)，他小跑兩步迎上來，聲音發(fā)顫：“媽，是我，啟亨?！崩先硕⒅菑埵煜び帜吧哪?，半晌才伸手摸了摸軍帽上的八一星徽，喃喃自語：“瘦孩子長成了帶兵的大官，這世道真會變。”母子相對無言，淚光卻止不住地涌上來。

幾句家常還沒寒暄完，電話鈴驟響，司令員被急調(diào)作戰(zhàn)會議。謝賓娘被引到隔壁休息，端茶的小戰(zhàn)士悄悄嘟囔：“長這么大頭一次見司令掉眼淚?！崩先寺犚娏?，卻沒說話，只是輕輕抹了把眼角。

短暫團圓背后，是漫長又曲折的故事。葉飛本名葉啟亨，1914年出生于菲律賓奎松省地亞望鎮(zhèn)。父親葉蓀衛(wèi)為謀生下南洋，同當?shù)靥熘鹘躺倥湢柨ㄍ谐捎H，并作出承諾：頭兩個兒子必須送回祖籍福建。于是，5歲的啟亨跟哥哥啟存踏上回鄉(xiāng)船只。他們的到來，使留守的謝賓娘得以圓上為人之母的心愿，也讓兩個孩子在閩南山水間寫下新的命運。

窮苦人家的日子原本就緊。謝賓娘白天耕地，晚上納鞋底，還硬是攢出學費。1926年，兩兄弟被送進深鞍鄉(xiāng)完全小學，又憑優(yōu)異成績考入廈門中山中學。課堂上，老師講“洪母罵疇”的典故，強調(diào)氣節(jié)二字。少年葉飛聽得入神，他在同桌的練習本上寫下八個字：“志比鄭成功，不學洪承疇?！蹦切型嵝眳s堅毅的筆跡，被同學拿去傳閱。

1928年廈門港口風聲鶴唳，白色恐怖蔓延。年僅十四歲的葉飛秘密加入共青團；改名換姓，是為了不連累家里。一次被捕后，他靠“年幼無知”躲過死罪，卻在牢里堅定了繼續(xù)革命的念頭。刑滿那天，他給遠在菲律賓的母親發(fā)電報謊稱赴日留學，隨后直奔閩東山區(qū)，投身游擊隊。

三年打游擊、八年抗戰(zhàn)、四年解放戰(zhàn)爭，葉飛幾乎把青春全交給了戰(zhàn)場。竹林里的埋伏、長汀河谷的夜渡、宿北突圍的血戰(zhàn)，每一次都是生與死的試煉。有人形容他“身上像帶著指南針，槍聲一響就知道往哪沖”。晉升軍長、兵團司令后，他依舊穿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衣，堅持行軍不坐馬、不坐車。部下私下打趣：“葉司令手表停了，人還在走?！?/p>

五月底的上海戰(zhàn)役剛結(jié)束，粟裕突然下令：“十兵團轉(zhuǎn)身入閩?！敝醒朐居媱澊文暝俅蚋＝?，前線卻提前一年實施。雖然倉促，葉飛毫不遲疑——那里有未曾報答的鄉(xiāng)親，還有二十一年不見的母親。在大別山拿地圖研究時，他對參謀說了一句：“打回福建，不讓家門口再生烽煙?！?/p>

進軍閩南的節(jié)奏比想象中快?；莅病⑷?、南安相繼拔點，國民黨守軍潰不成軍。9月，南安城樓掛起了紅旗，葉飛才敢派人回村探母。沒想到養(yǎng)母以為世上根本沒有“葉飛”這號人物，差點拒絕隨軍。等候重逢的那幾小時，對司令員而言，恐怕比急行軍還煎熬。

解放福州后，他把謝賓娘安排在簡樸的舊式小四合院。老人拎著藍布包袱踏進院門，忍不住四處張望：“這就是大官的家？可別讓鄉(xiāng)親笑話。”葉飛笑笑，只說一句：“部隊的人都一樣，吃大鍋飯。”當晚，他推掉慶功宴，陪母親吃稀飯咸菜，直到燈盞油盡。

新中國成立后，葉飛忙于政務，依舊抽空陪母親曬太陽、聽閩南戲。1963年謝賓娘病逝，他守靈整夜未合眼，第二天照樣出席會議，眼眶卻紅得嚇人。身邊干部晚間議論：“司令對養(yǎng)母的情分，比血緣還厚?！?/p>

葉飛與菲律賓的親緣，戰(zhàn)后才逐步恢復。妹妹愛瑪來信求助碾米廠資金，他無法越過政策紅線，只能建議弟妹回國讀書。信寄出，一直無回音。多年以后，他才得知愛瑪終身未嫁，為供兄弟上大學做起女傭。那段心結(jié)，一直纏到老年。

1989年1月，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葉飛率團訪問菲律賓。飛機降落馬尼拉，他在機艙門口停了兩秒，輕聲說：“七十年了。”菲方禮炮迎接，妹妹愛瑪獻花時，他僅說一句：“對不起，讓你受苦了?！睋肀Р坏桨敕昼姡莆斩鄧Z言的翻譯還沒開口，兄妹已淚流滿面。

在出生地地亞望鎮(zhèn)，鎮(zhèn)民自發(fā)排成長龍，爭相與葉飛握手。烈日下，那位白發(fā)老將軍脫下外套，彎腰向父母墓獻花，隨后向群山放聲喊了三個字：“我回來了！”聲音不高，卻震住了在場所有人。

十年后，99歲高齡的他溘然長逝。菲律賓奎松省議會決議把鎮(zhèn)中心公園改名“葉飛紀念公園”，并塑銅像一尊。鎮(zhèn)議員說：“他把命獻給中國，也把榮光留在這里。”

解放家鄉(xiāng)的一幕，始終是葉飛一生最柔軟的部分。那天夜里，他寫給部隊戰(zhàn)史干部一句資料：“若不是母親養(yǎng)育，就沒有今天的我；若沒有這片土地，就沒有今天的兵團?！奔垙堃逊狐S，字跡卻依舊端正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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