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老房子的拆遷款下來了……一共五套房?！?/strong>

“嗯，知道了?！憋堊郎?，父親頭也不抬，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房子，都給你弟弟?！?/strong>

大哥陳衛(wèi)國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平靜，往自己碗里添了塊肉，仿佛沒聽見一般。

妻子在桌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腳，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沉默地吃著飯。

01

陳衛(wèi)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像塊石頭。

他在城郊一家老國營機械廠當了二十年維修工，手上永遠帶著一股機油味，怎么洗也洗不掉。廠里效益不好，一個月工資拿到手也就三千出頭，可他干活實在，從不偷懶，老師傅們都愿意帶著他。

他的人生，就跟廠里那臺老舊的車床一樣，日復一日，重復著固定的軌跡，平淡，卻也安穩(wěn)。

家，就是他這臺老車床的軸心。妻子是個急性子，嘴巴像機關槍，突突突的，但心是熱的。女兒今年高三，成績不錯，是陳衛(wèi)國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和指望。

“陳衛(wèi)國！你就是個悶葫蘆！死的！”妻子一回到家，就把包往沙發(fā)上一扔，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五套房??！那不是五棵白菜！他說給小叔子就全給小叔子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陳衛(wèi)國正蹲在地上給女兒修那臺吱呀作響的舊臺燈，他頭也不抬，只是“嗯”了一聲。

“嗯？你就知道嗯！女兒馬上要上大學了，學費、生活費，哪一筆是小數目？你指望你那三千塊的工資？我們這輩子就活該住在這不到六十平的破房子里？”

妻子越說越氣，眼圈都紅了。

陳衛(wèi)國手里的鉗子停住了，他心里何嘗不堵得慌。女兒的未來，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上。他不是不想要，不是不爭，只是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

從他記事起，父親的眼睛里，似乎就只有弟弟陳衛(wèi)強。

小時候，家里煮個雞蛋，一定是給弟弟的。買塊糖，也是先塞進弟弟嘴里。有一次，父親從外面帶回來兩個一模一樣的木頭小馬，一個上了紅漆，一個卻是光禿禿的白茬。

父親笑著把那個鮮艷的紅馬遞給了弟弟，然后把那個粗糙的白茬馬塞到他手里，說：“你是哥哥，要讓著弟弟?！?/p>

陳衛(wèi)國記得，當時弟弟拿著紅馬在院子里到處炫耀，而他，只能攥著那個扎手的白茬馬，躲在門后頭，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那個白茬小馬，他一直留著，放在床頭柜最里面的抽屜里，一放就是四十年。

“叮鈴鈴——”

電話響了，陳衛(wèi)國接起來，是母親。

“衛(wèi)國啊……你別怪你爸……他……他也是有苦衷的……”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哭腔，背景里隱約還能聽到父親的呵斥聲。

“媽，我沒事?！标愋l(wèi)國對著電話說，聲音有些沙啞。

“我給你留了點排骨湯，你爸睡著了，你待會兒……悄悄過來拿……”

電話掛了，陳衛(wèi)國的眼眶有些發(fā)熱。這個家，母親是唯一會偷偷心疼他的人，但她的心疼，也總是這樣小心翼翼，見不得光。

妻子還在旁邊抹眼淚，女兒從房間里走出來，輕聲說：“爸，媽，別吵了?？疾簧虾么髮W，我就去打工，一樣能掙錢。”

陳衛(wèi)國心里猛地一揪，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陽臺，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繚繞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蹲在門后，攥著白茬木馬的小男孩。他告訴自己，這一次，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躲起來了。

02

拆遷的消息，像一陣風，吹皺了老城區(qū)這片平靜的水塘。

陳家那棟二層小樓，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青磚灰瓦，院子里還有一棵老槐樹，夏天的時候，陳衛(wèi)國和弟弟最喜歡在樹下乘涼。

這里承載了他全部的童年記憶，好的，壞的，都刻在了每一塊磚縫里。

接到父親電話，讓他回去開家庭會議的時候，陳衛(wèi)國心里其實還存著一絲幻想?；蛟S，人老了，心就軟了。或許，父親會看在他這么多年任勞任怨的份上，給他和女兒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天他特意請了半天假，騎著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吱吱呀呀地回了老宅。

院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看到父親正坐在老槐樹下的藤椅上，閉著眼，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弟弟陳衛(wèi)強在一旁，殷勤地給父親捶著背。

陳衛(wèi)強比陳衛(wèi)國小三歲，嘴甜，會來事，但從小就不愛干活，也沒個正經工作，整天在外面瞎混。

“哥，你來啦?！标愋l(wèi)強看到他，笑著打了個招呼，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陳衛(wèi)國點點頭，喊了聲：“爸?！?/p>

父親陳大山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在他臉上一掃而過，就像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家具，然后又落回到小兒子身上，臉上露出了褶子般的笑容：“衛(wèi)強啊，捶得不錯，有力氣。”

母親李秀蘭從屋里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出來，看到陳衛(wèi)國，眼神里閃過一絲疼惜，連忙招呼：“衛(wèi)國回來了，快，快坐下吃塊瓜，天熱。”

陳衛(wèi)國接過瓜，默默地在小板凳上坐下。

一家人，四口人，卻像是隔著一道無形的墻。父親和小兒子是一個世界，他和母親是另一個。

“今天叫你們回來，是說房子的事?！备赣H清了清嗓子，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開門見山。

陳衛(wèi)國的心提了起來，他能感覺到身邊妻子投來的緊張目光。

“政府按人頭和面積算，總共賠了五套房，都在城東的新小區(qū)，地段不錯。”父親慢悠悠地說著，像是在宣布一件跟陳衛(wèi)國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跟你們媽商量過了?！彼f著，瞥了一眼旁邊唯唯諾諾的妻子。李秀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在丈夫嚴厲的目光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五套房，以后都寫衛(wèi)強的名字。”

一句話，像一顆炸雷，在小院里炸響。

空氣瞬間凝固了。

陳衛(wèi)國的耳朵里嗡的一聲，他看著父親那張布滿皺紋、理所當然的臉，四十多年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像是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為什么？他真的很想大聲問出來。

但他沒有。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地面上，一只正在搬家的螞蟻。

他看到那只螞蟻，扛著比自己身體大好幾倍的食物，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03

“憑什么！”

打破死寂的，是陳衛(wèi)國的妻子。她“霍”地一下站起來，臉漲得通紅，指著陳大山，聲音都在發(fā)抖：“爸！你這也太偏心了吧！衛(wèi)國是你的大兒子，不是撿來的！五套房，一套都不給他？我們一家三口喝西北風去？”

陳大山把眼皮一翻，冷冷地說道：“我是他老子！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輪得到你一個外人在這里指手畫腳？”

“我怎么是外人了？我給你們陳家生了孫女！衛(wèi)國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你看不見嗎？”

“一個丫頭片子，也好意思說?！标惔笊讲恍嫉睾吡艘宦?，“再說了，衛(wèi)強到現在還沒個正經媳婦，連個窩都沒有。他哥是干啥的？當哥的，就得拉扯弟弟一把！衛(wèi)國有手有腳，餓不死！”

這番話，說得如此地理直氣壯，仿佛天經地義。

弟弟陳衛(wèi)強在一旁，低著頭，小聲說：“爸，要不……給哥一套吧？”

“你閉嘴！”陳大山瞪了他一眼，“沒出息的東西！你哥有本事，不用你操心！”

陳衛(wèi)國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把拳頭在身下攥得咯吱作響，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他能感覺到，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著他表態(tài)。

母親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鬧大。妻子用憤怒和失望的眼神看著他，盼著他能為這個小家爭一口氣。父親用審視和輕蔑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在說：“你敢反抗嗎？”

他心里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一個在咆哮：“站起來！跟他們撕破臉！這不公平！”

另一個卻在冷笑：“撕破臉又怎樣？你斗得過他嗎？從小到大，你哪次贏過？”

他想到了女兒。如果今天徹底鬧翻，這個家就散了。爺爺不認他這個孫女，往后，孩子心里會留下多大的陰影？

最終，他慢慢地松開了拳頭。

他抬起頭，迎著父親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爸，你的決定，我聽著了?！?/p>

“衛(wèi)國！”妻子尖叫一聲，滿臉的不可置信。

陳大山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像話。老大，就該有個老大的樣子?！?/p>

陳衛(wèi)國站起身，拉著幾乎要癱軟的妻子，對父母說：“爸，媽，要是沒事，我們就先回去了。”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拉著妻子，走出了那個讓他窒息的院子。

一路上，妻子一言不發(fā)，只是不停地哭。

回到家，門一關上，妻子就徹底爆發(fā)了。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陳衛(wèi)國身上，罵他懦夫，罵他窩囊廢，罵他不是個男人。

陳衛(wèi)國沒有還嘴，他默默地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他從抽屜的最深處，拿出了那個落滿灰塵的白茬木馬。

木馬的棱角，依然那么硌手。他摩挲著上面粗糙的紋路，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堅定。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無關房子，無關金錢，只為了討還一個壓抑了四十年的公道。

門外，妻子的哭罵聲還在繼續(xù)。但此刻，陳衛(wèi)國心里卻異常地平靜。

04

女兒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和一張高昂的學費繳納單，同時寄到了家里。

紅色的通知書，像一團火，點燃了全家的希望，也點燃了妻子壓抑已久的怒火。

“看見沒？一年學費一萬二！還有生活費！陳衛(wèi)國，你去哪里給你女兒弄這筆錢？”妻子把繳費單拍在桌子上，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陳衛(wèi)國一夜沒睡好，眼窩深陷。他悶聲說：“我去找廠里預支點工資，再跟朋友借借。”

“借？誰家有余錢借給你？你那些工友，哪個不比咱們家困難？”妻子冷笑一聲，“放著金山銀山不要，非要去求爺爺告奶奶！我告訴你，陳衛(wèi)國，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去跟你爸你弟開口！”

“我不去?！标愋l(wèi)國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為了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你就要耽誤女兒一輩子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插進了陳衛(wèi)國的心臟。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一邊是薄情寡義的父親，一邊是咄咄逼逼的妻子，他被夾在中間，喘不過氣來。

那幾天，他拼命地在廠里加班，接私活，白天修機器，晚上去給小飯館修抽油煙機，把自己弄得像個陀螺?？蓲陙淼腻X，對于高昂的學費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他甚至開始后悔，后悔那天在老宅里，為什么沒有選擇撕破臉。也許，大鬧一場，至少能爭來一套房，女兒的學費就不用愁了。

一天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在樓下碰到了住在對門的老鄰居張大爺。

張大爺跟他父親是老同事，看著他長大的。

“衛(wèi)國啊，最近怎么累成這樣？”張大爺關切地問。

陳衛(wèi)國苦笑了一下：“為了孩子上學的事?！?/p>

張大爺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說：“衛(wèi)國，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你爸他……其實對你，也不是一直這么狠心的?！?/p>

陳衛(wèi)國心里一動，抬起頭。

“我記得，你小時候，你爸可疼你了。后來……大概是你弟弟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差點人就沒了。從那以后，你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對你的態(tài)度，那是一天不如一天……”

張大爺搖了搖頭，沒再多說，就上樓了。

這幾句無心的話，卻在陳衛(wèi)國的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弟弟五歲那年……發(fā)高燒……

他模糊地記起來，好像確實有那么回事。那時候，家里亂成一團，父親抱著弟弟，沒日沒夜地跑醫(yī)院，母親天天以淚洗面。

難道，這其中，還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隱情？

這個念頭，像一根藤蔓，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感到一陣窒息。他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一個被隱藏了數十年的秘密的邊緣。

05

兩年后，父親陳大山八十大壽。

這兩年里，陳衛(wèi)國跟父親和弟弟幾乎斷了聯系。他靠著加班、借錢，總算湊夠了女兒第一年的學費。女兒很懂事，在學校里拼命拿獎學金，課余時間去做家教，再沒向家里要過一分錢。

而弟弟陳衛(wèi)強，靠著收租，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他買了車，開了個小超市，還談了個漂亮的女朋友，準備辦壽宴的時候一起訂婚。

這場壽宴，是陳衛(wèi)強一手操辦的，在城里最高檔的酒店，包了整整一層。

妻子本不想去，但陳衛(wèi)國堅持要去。他說：“爸的八十大壽，不能不去?！?/p>

妻子拗不過他，只好跟著。

壽宴當天，賓朋滿座，熱鬧非凡。陳大山穿著一身嶄新的唐裝，滿面紅光地坐在主位上，接受著親戚朋友們的祝賀。

宴席過半，到了送壽禮的環(huán)節(jié)。

陳衛(wèi)強走上臺，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絲絨盒子，當著眾人的面打開。里面，是幾根金燦燦的大金條。

“爸！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這是兒子孝敬您的！”

臺下頓時響起一片驚嘆和羨慕的聲音。

“哎呦，衛(wèi)強可真有出息??！”

“大山哥，你這小兒子，真是你的福氣！”

陳大山笑得合不攏嘴，連連說：“好，好，我的好兒子！”

在一片夸贊聲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了角落里的陳衛(wèi)國身上。大家都知道陳家分房子的事，此刻，都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陳衛(wèi)國面色平靜，他站起身，拎著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禮品盒，緩緩走上了臺。

“哥，你準備的啥??？”陳衛(wèi)強笑著問，語氣里帶著一絲炫耀和優(yōu)越感。

陳衛(wèi)國沒有理他，只是對著話筒，平靜地說道：“爸，我的禮物不如弟弟的貴重，但是也是用心挑的，給您一個驚喜?！?/p>

陳大山依然滿面紅光，臉上掛著笑容，大度地揮揮手：“有心就行，有心就行?！?/p>

陳衛(wèi)國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那個普通的禮盒，慢慢打開。

他從里面，拿出了一樣東西。

當他把那個東西拿出來后，坐在主位上的父親陳大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血色從臉上迅速褪去，變得慘白。

他死死地盯著陳衛(wèi)國手中的木馬，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震驚、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

“你……”

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

突然，陳大山猛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顫抖的手，指著臺上的陳衛(wèi)國，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

“你這個畜生！想氣死我嗎？”

全場嘩然。

面對父親的雷霆之怒，陳衛(wèi)國卻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悲涼和解脫。

他不疾不徐地，將話筒湊到嘴邊，張開了嘴。

隨后的話，更是震驚在場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