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透過梧桐葉隙,在王家的老式地板上灑下斑駁光影。
李語嫣正彎腰擦拭著那張伴隨王學仁四十年的紅木書桌。
她的動作嫻熟輕柔,如同過去五年里的每一個星期三上午。
書房門口傳來緩慢卻平穩(wěn)的腳步聲,她不必回頭就知道是教授來了。
"語嫣,先停一停。"
王學仁的聲音比平日多了幾分慎重,讓她不由停下手中的動作。
她轉身時注意到老人今天特意穿了那件很少動用的深灰色中山裝。
銀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連常年微駝的背脊都挺直了幾分。
"您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語嫣將抹布疊好放在水桶邊緣,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王學仁的目光掠過她看向窗外,似乎在斟酌詞句,指節(jié)無意識地敲著門框。
這個動作李語嫣很熟悉——每次教授要宣布重要決定時都會這樣。
五年來,她見過太多次這樣的姿態(tài):決定賣掉老伴的鋼琴時,回絕學校返聘時。
但這一次,空氣里浮動著不同尋常的緊張,連塵埃都仿佛停滯了下落。
"下午三點,你來書房一趟。"
王學仁終于將視線轉回她身上,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有件重要的事,我想正式和你談談。"
李語嫣點了點頭,看著老人轉身時略顯僵硬的背影。
她不會知道,三小時后,這句看似平常的邀請將撕裂五年來的平靜。
更不會料到,那句已在喉間盤旋的拒絕,將改變兩個孤獨生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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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清晨六點半,李語嫣輕手輕腳地打開王教授家的防盜門。
鎖舌收回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換了鞋,先把背包放進廚房角落的儲物柜。
這個動作她已經(jīng)重復了整整五年,從四十七歲到如今的年紀。
客廳的窗簾還拉著,臥房門緊閉,整個房子沉浸在黎明前的寧靜中。
她系上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藍格圍裙,開始準備早餐。
王學仁有嚴重的胃病,早餐必須準時在七點半端上桌。
小米粥要熬足四十分鐘,水煎包需要現(xiàn)做,小菜要切得均勻。
這些規(guī)矩是她用了三個月才慢慢摸清的,現(xiàn)在已成了肌肉記憶。
廚房窗戶正對小區(qū)花園,她能看到晨練的老人們陸續(xù)下樓。
傅老師穿著那件紫色運動服在打太極,動作舒緩如云。
李語嫣收回目光,專注地捏著手里的面團。
七點二十分,臥室傳來細微的響動,是教授起床的征兆。
她立刻把火調小,轉身去衛(wèi)生間準備溫水毛巾。
王學仁推開臥室門時,她已經(jīng)端著水杯等在門口。
"今天天氣不錯,您午睡后可以到陽臺曬曬太陽。"
李語嫣遞過溫度剛好的檸檬水,順手接過老人手里的空茶杯。
王學仁點點頭,花白眉毛上還沾著洗臉時未擦干的水珠。
五年了,他們之間形成了無數(shù)這樣細微的默契。
不需要過多言語,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所需。
早餐桌擺在朝南的窗邊,陽光正好落在王學仁的左手邊。
這是李語嫣摸索出的最佳位置——既明亮又不刺眼。
"今天周四,該吃魚了。"
王學仁拿起筷子時突然說道,眼睛卻還盯著當天的早報。
李語嫣應了一聲,心里默默調整今天的采購清單。
每周四固定吃魚是大夫囑咐的,說是對老人腦血管好。
但王學仁總是記不清星期幾,時常需要她提醒。
今天主動提起,說明他昨夜睡得不錯,心情也好。
果然,老人翻著報紙突然輕笑:"這個記者根本不懂南北朝歷史。"
李語嫣不懂南北朝,但她喜歡聽教授用這種帶著寵溺的語氣批評報紙。
這讓她想起老家當小學教師的父親,批改作業(yè)時也愛這樣嘟囔。
七點五十分,她收拾完餐桌,開始打掃書房。
這是每天最需要小心的工作,滿墻的書架和堆滿資料的書桌都不能亂動。
王學仁退休十年依然保持著學術習慣,每天上午雷打不動要看書寫作。
"語嫣,我那本《魏晉風俗考》你見過嗎?"
書房門口傳來詢問時,她正踮腳擦拭最高一層書架。
"在您書桌左邊第三個抽屜里,上次您說怕曬著收起來的。"
她頭也不回地答道,手里動作絲毫未停。
身后沉默片刻,傳來王學仁若有所思的嘆息:"你比我還清楚。"
這話里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感慨,讓她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
透過書架的玻璃反射,她看見老人站在門口凝視她的背影。
那眼神太過復雜,不像平日里的溫和,倒像藏著什么沉重的心事。
李語嫣轉過身時,王學仁已經(jīng)走向陽臺,只留下略顯寂寥的背影。
她繼續(xù)擦拭書架,心里卻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這種不安如同水底暗流,在平靜的日常下悄然涌動。
02
午后兩點,王學仁照例要在躺椅上小憩半小時。
李語嫣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書房角落的舊相冊。
老人今天不知為何翻出了這些蒙塵的寶貝,看完卻忘了收。
相冊封面是褪色的墨綠色絨布,邊角已經(jīng)磨出白色的毛邊。
她小心地用軟布擦拭封面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活物。
這是王教授亡妻生前最珍視的相冊,記載著半個世紀的時光。
五年來她見過無數(shù)次老人對著相冊發(fā)呆的模樣。
特別是每年清明和妻子忌日那天,書房總會亮燈到深夜。
有次她起夜,看見老人戴著老花鏡,手指輕撫照片上妻子的笑臉。
那背影在臺燈下縮成一團,像個被遺棄在歲月里的孩子。
"放回原處就好,明天我還要看。"
王學仁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李語嫣嚇了一跳,相冊差點從手中滑落。
"對不起,我看它放在茶幾上落灰了..."
她連忙解釋,卻發(fā)現(xiàn)老人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王學仁慢慢走進來,在書桌前坐下,目光仍盯著那本相冊。
"今天是她生日。"
老人突然說道,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李語嫣動作頓住,她確實忘了這個特殊的日子。
往年這時候,王學仁都會獨自去墓園待上一整天。
但今天他不僅沒出門,還反常地讓她多做兩個菜。
"翠華最愛吃你做的紅燒排骨。"
王學仁推開相冊,露出那張著名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新人穿著六十年代特有的制服,笑得靦腆而幸福。
李語嫣見過太多次這張照片,卻第一次注意到新娘嘴角的痣。
和她自己左邊嘴角那顆,位置幾乎一模一樣。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頭莫名一跳,有種說不清的別扭。
"要是她還在,你們應該能處得來。"
王學仁的視線在照片和李語嫣之間游移,帶著某種恍惚。
這種眼神讓李語嫣想起父親老年癡呆前兆時的狀態(tài)。
她不由得擔心起來,試探地問:"您要不要量量血壓?"
老人擺擺手,突然說:"下個月你續(xù)約的事,我想改成長聘。"
李語嫣正在擦拭相冊的手停在半空,以為自己聽錯了。
長聘意味著終身雇傭,在這行里幾乎聞所未聞。
"您是說...類似學校的編制那樣?"
她謹慎地選擇措辭,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了。
王學仁點點頭,目光卻依然停留在相冊上。
"我習慣了你的照顧,換個外人反倒不適應。"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但李語嫣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特別是當老人抬頭看她時,眼里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
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種下定決心后的釋然。
"這事你考慮考慮,月底前給我答復就行。"
王學仁說完就起身去了陽臺,留下滿室疑云。
李語嫣慢慢合上相冊,指尖拂過封面上燙金的"永恒"二字。
這兩個字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壓得她心頭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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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六上午十點,門鈴準時響起。
李語嫣從貓眼看見唐德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
王學仁這個最得意的學生總是雷打不動地每周來訪。
她打開門,接過對方手里拎著的進口水果和保健品。
"老師在看報呢,您直接去書房就好。"
唐德卻站在玄關不動,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李姐最近氣色不錯,看來老師的身體狀況很穩(wěn)定。"
這話說得隨意,眼神卻帶著審視的意味。
李語嫣笑了笑沒接話,轉身去廚房泡茶。
她知道唐德一向對她不放心,總覺得保姆都另有所圖。
特別是三年前王學仁立遺囑后,這種防備更加明顯。
書房里傳來師徒倆的談話聲,時而激昂時而低沉。
她端著茶盤走到門口,聽見唐德正在勸教授去養(yǎng)老院。
"...設備齊全還有醫(yī)療團隊,比單獨請保姆放心多了。"
王學仁的聲音帶著不悅:"我在自己家住了四十年,哪也不去。"
李語嫣敲門的動作頓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也是為您好,現(xiàn)在社會新聞里保姆虐待老人的事不少。"
唐德這話故意抬高音量,明顯是說給門外人聽的。
她深吸一口氣,換上平靜的表情推門而入。
"唐先生請用茶,這是您上次帶來的龍井。"
唐德接過茶杯,突然問道:"李姐兒子是不是快大學畢業(yè)了?"
這突兀的問題讓李語嫣一愣,下意識看了眼王學仁。
老人顯然也不知情,疑惑地望向學生。
"聽說學計算機的?現(xiàn)在這行業(yè)前景好,就是買房壓力大。"
唐德吹著茶沫,狀似無意地補充道。
李語嫣終于明白這番試探的用意,胸口像堵了團棉花。
"孩子還在實習,買房的事遠著呢。"
她盡量保持語氣平和,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
王學仁突然打斷:"語嫣,去把陽臺那盆文竹搬進來曬曬太陽。"
這明顯的解圍讓她松了口氣,欠身退出書房。
關門時她聽見唐德壓低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老師..."
后半句被隔絕在門內,但猜也猜得到內容。
她在陽臺呆立了很久,直到文竹的尖刺扎痛手指。
五年的悉心照料,到底抵不過外人輕飄飄的猜疑。
這種認知讓人心寒,卻也早已習慣。
自從前夫卷走積蓄后,她早已嘗遍人情冷暖。
收拾心情準備午餐時,書房門突然開了。
唐德笑著遞過來一個紅包:"教師節(jié)快到了,我給老師買的禮物。"
李語嫣下意識接過,發(fā)現(xiàn)是張購物卡。
"你自己也買幾件新衣服,照顧老師辛苦。"
這話說得客氣,眼神卻透著施舍般的優(yōu)越感。
她還沒來得及推辭,唐德已經(jīng)轉身告辭。
王學仁站在書房門口,眉頭緊鎖地看著學生離去的方向。
"以后他再給東西,不必收。"
老人說完這句就回了書房,留下李語嫣握著那張燙手的卡。
窗外的陽光突然被云層遮住,廚房暗了下來。
她把購物卡塞進圍裙口袋,繼續(xù)切菜的動作卻重了許多。
04
周一下午采購回來,李語嫣在樓道遇見了傅美玲。
這位退休的語文老師總是打扮得一絲不茍,今天也不例外。
真絲連衣裙配珍珠項鏈,像是要去參加什么重要場合。
"語嫣剛回來?我蒸了桂花糕,給王教授帶了些。"
傅美玲遞過來精致的食盒,目光卻往她身后半開的門里飄。
李語嫣道謝接過,對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王教授最近心情不錯?上周我看見他買花了。"
傅美玲狀似隨意地問道,手指輕輕整理著鬢角。
這個消息讓李語嫣有些意外,她完全不知道買花的事。
但面上還是笑著回答:"教授最近睡眠好,精神確實不錯。"
傅美玲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突然壓低聲音。
"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唐德找過我了。"
李語嫣的心猛地一沉,提著塑料袋的手緊了緊。
"他說擔心王教授被某些人影響,畢竟年紀大了容易心軟。"
這話里的暗示再明顯不過,像根針扎進心里。
見她不說話,傅美玲又換上關切的口吻。
"我們都是女人,我理解你的難處。但有些界限還是要守的。"
說完還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臂,像在安慰又像警告。
李語嫣看著對方走進電梯,手里的食盒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回到廚房,她打開食盒看著精致的糕點,卻沒了胃口。
傅美玲對王學仁的心思,整個小區(qū)恐怕只有教授本人不知道。
三年前對方就開始各種示好,從送菜到幫忙查資料。
有次甚至提出要每天來給王學仁讀報,被婉拒后才作罷。
現(xiàn)在突然說這些,恐怕不止是"關心"那么簡單。
"剛才誰來了?"
王學仁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嚇了她一跳。
"傅老師送了桂花糕,說是自己蒸的。"
老人看了眼食盒,眉頭微皺:"她倒是清閑。"
這話里的嫌棄讓李語嫣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王學仁似乎意識到失言,轉移話題道:"明天你休假?"
"嗯,回去看看我媽,她老毛病又犯了。"
李語嫣把糕點裝盤,心里還想著傅美玲的話。
老人站在原地沒動,突然說:"要不把你母親接來住兩天?"
這個提議太過突然,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客房一直空著,你照顧起來也方便。"
王學仁補充道,眼神里帶著真誠的關切。
但想起剛才的對話,李語嫣心里警鈴大作。
這種超出雇傭關系的善意,此刻顯得格外可疑。
"不了,她習慣住鄉(xiāng)下,來了反而拘束。"
她委婉拒絕,注意到老人臉上閃過的失望。
這種失望太過明顯,不像是一時興起的好意。
王學仁沉默片刻,突然問:"你覺得傅老師這人怎么樣?"
李語嫣切菜的手一頓,謹慎地回答:"傅老師很熱心。"
"過于熱心了。"老人輕哼一聲,"上星期居然問我考不考慮再婚。"
菜刀落在砧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李語嫣猛地抬頭。
王學仁的表情不像開玩笑,眼睛里帶著煩躁。
"七十歲的人還談這個,不成笑話了。"
他說完就離開了廚房,留下心神不寧的李語嫣。
窗外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卻驅不散屋里的沉悶。
她看著洗菜池里蕩漾的水波,突然覺得這棟住了五年的房子變得陌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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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三大雨,陽臺忘了關窗,書房地板積了水。
王學仁急著搶救放在地上的古籍,腳下一滑摔倒了。
李語嫣正在廚房準備午飯,聽見響聲沖進書房。
老人倒在濕漉漉的地板上,臉色蒼白得嚇人。
"您別動,我先看看傷到骨頭沒有。"
她跪在地上檢查傷勢,聲音盡量保持鎮(zhèn)定。
王學仁疼得額頭冒汗,卻還惦記著那些書。
"先把《史記》拿開...那是善本..."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著書,不愧是學歷史的。
李語嫣又好氣又心疼,小心地扶起他靠在書柜上。
幸虧只是扭傷,但腳踝已經(jīng)腫得像饅頭。
她翻出醫(yī)藥箱冰敷,動作熟練得像專業(yè)護工。
這要歸功于老教授三年前那次突發(fā)高血壓。
那次之后她特意去參加了急救培訓,現(xiàn)在果然派上用場。
"得去醫(yī)院拍個片子,可能是韌帶拉傷。"
她說著就要打120,卻被王學仁按住手腕。
老人手心滾燙,力道大得驚人。
"不用興師動眾,你找點兒跌打酒揉揉就行。"
這種固執(zhí)讓人頭疼,但李語嫣知道爭辯無用。
她只好先扶老人到沙發(fā)躺下,把傷腳墊高。
冰敷的時候,王學仁一直靜靜看著她忙碌。
那種專注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自在,像是被什么燙到。
"多虧有你在。"老人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顫抖。
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話,但今天的語氣格外不同。
像是劫后余生的感慨,又像是某種隱秘的確認。
李語嫣低頭收拾冰袋,假裝沒聽出話里的異常。
"我先去做午飯,您躺著別動,有事叫我。"
她想起身離開,衣袖卻被輕輕拉住。
這個動作太過親昵,五年里從未發(fā)生過。
"別忙了,泡兩碗方便面對付一下就行。"
王學仁很快松開手,眼神飄向窗外的雨幕。
但那一瞬間的觸碰,已經(jīng)在空氣里留下灼熱的痕跡。
下午雨停了,李語嫣堅持要帶老人去社區(qū)醫(yī)院。
王學仁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全程配合檢查。
拍片子拿藥時,他坐在輪椅上突然說:"記得翠華走前那半年嗎?"
李語嫣推輪椅的手頓了頓,那是她剛來時的情形。
癌癥晚期的王太太瘦得脫相,但總堅持自己洗漱。
有次她半夜起床,看見教授抱著妻子去衛(wèi)生間。
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像受傷的鳥兒互相依偎。
"那時候我總想,等她好了要帶她去云南看洱海。"
王學仁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帶著未愈合的傷痛。
李語嫣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輕輕"嗯"了一聲。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老人異常沉默。
直到進電梯時才突然說:"人老了最怕孤單。"
這話像羽毛輕輕落下,卻在她心里激起波瀾。
當晚她特意熬了安神湯,看著老人喝下才放心。
王學仁臨睡前突然問:"語嫣,你有沒有怕過什么?"
她正在拉窗簾的手停在半空,思索著這個問題的含義。
"最怕孩子生病,那時候整夜不敢合眼。"
這是實話,但顯然不是老人想聽的答案。
王學仁嘆了口氣,鉆進被子的動作有些笨拙。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關燈時,李語嫣看見老人眼里的落寞。
像深秋的池塘,看似平靜卻暗藏寒意。
06
王學仁的腳傷需要靜養(yǎng)兩周,李語嫣索性搬來客房暫住。
這是五年來第一次留宿,她發(fā)現(xiàn)老人夜里睡得極不安穩(wěn)。
有時說夢話,有時起床踱步,像心里揣著什么事。
周五下午,她正在廚房熬藥,聽見書房傳來通話聲。
王學仁和老朋友視頻,聲音透過虛掩的門縫飄出來。
"...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孩子們畢竟隔了一層。"
她放輕動作,藥罐子的蒸汽熏得眼睛發(fā)酸。
"保姆?小李是不錯,但終歸是外人..."
這話像盆冷水澆下來,讓她攪藥的手停了停。
原來在老人心里,她始終是個"外人"。
雖然早知道這個事實,親耳聽見還是難免刺痛。
"我是考慮過美玲,但她太精明,處著累得慌。"
王學仁的話鋒一轉,提到傅老師時帶著明顯的抵觸。
李語嫣下意識屏住呼吸,心跳莫名加快。
"到了這個歲數(shù),就想找個踏實可靠的伴兒。"
老人嘆息聲里帶著深深的疲憊,像壓著千斤重擔。
視頻那頭似乎說了什么玩笑話,王學仁笑罵了一句。
但很快又正色道:"我是認真的,總不能孤獨終老吧。"
這句話之后的聲音壓低許多,她再也聽不清。
等通話結束,她端著藥進屋時,老人正望著窗外發(fā)呆。
眼神空茫得像失了魂,連她進屋都沒察覺。
"教授,該喝藥了。"
她輕聲提醒,王學仁猛地回神,目光復雜地看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審視,有猶豫,還有些她讀不懂的東西。
喝完藥,老人突然說:"明天你回家看看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假期讓李語嫣一愣。
"您腳還沒好利索,我再陪幾天..."
"讓小唐來就行。"王學仁打斷她,"你也該歇歇了。"
這種體貼放在平時會讓人感動,此刻卻透著反常。
特別是當老人遞過來一個信封時,這種異常達到頂點。
"給孩子買點兒零食,就說王爺爺給的。"
厚厚的信封不用打開也知道數(shù)目不小,遠遠超出正常范疇。
李語嫣下意識后退半步,像被什么燙到。
"這太多了,我工資已經(jīng)很高..."
"拿著吧。"王學仁強行把信封塞進她圍裙口袋。
動作間手指碰到她的手臂,兩人都僵了僵。
這種越界的接觸讓空氣瞬間凝固,尷尬無聲蔓延。
最后是老人先打破沉默:"去吧,我想睡會兒。"
李語嫣逃也似的離開書房,后背還殘留著灼熱感。
她在客房收拾東西時,心跳依然紊亂。
那個信封像塊烙鐵,燙得她坐立不安。
最終她把錢鎖進抽屜,打算找機會退回去。
但這個舉動似乎開啟了某種開關。
接下來的日子,王學仁的表現(xiàn)越來越反常。
有時盯著她發(fā)呆,有時又刻意避開眼神接觸。
有次她打掃房間,發(fā)現(xiàn)老人床頭柜多了本《婚姻法》。
這些細節(jié)像散落的珍珠,串聯(lián)起令人不安的猜想。
但每次她想深究,王學仁又恢復成平常的模樣。
這種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讓李語嫣心里的疑慮越來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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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霜降那天,王學仁的腳傷終于好了大半。
老人提出要去西山看紅葉,李語嫣本想勸阻。
但想到他悶在家里一個月,最后還是答應了。
出租車沿著盤山公路緩緩上行,車內氣氛微妙。
王學仁特意穿了新買的夾克,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
這種鄭重其事的打扮,不像普通的出游。
李語嫣假裝欣賞窗外風景,心里卻七上八下。
這一個月里,老人那些若即若離的表現(xiàn)太不尋常。
特別是三天前,居然問她喜不喜歡黃金首飾。
當時她以"做家務戴不了"搪塞過去,但寒意已經(jīng)種下。
"到了。"王學仁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山頂觀景臺人不多,紅葉正當季,漫山遍野的絢爛。
老人拄著拐杖慢慢走著,在一處僻靜的長椅坐下。
"你來這幾年,還沒好好逛過北京吧?"
這話問得突兀,李語嫣謹慎地回答:"逛過幾個公園。"
王學仁望著遠山,突然說:"翠華走后,我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這種開場白讓她警覺起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直到你來了,這房子才又有了煙火氣。"
老人的聲音很輕,像是對著山風自言自語。
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進她耳朵里,帶著滾燙的溫度。
李語嫣盯著腳邊的一片楓葉,心跳如擂鼓。
"語嫣,你有沒有想過...以后的事?"
王學仁終于轉過頭,眼神里的東西讓她呼吸一窒。
那種期盼混合著忐忑的目光,太過赤裸直白。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僵硬地搖頭。
老人像是受到鼓勵,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
深藍色的絨面,大小正好能裝下一枚戒指。
這個認知讓李語嫣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
"我知道這很唐突..."王學仁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但經(jīng)過這次受傷,我徹底想明白了。"
盒子被打開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炸響在耳邊。
然而里面并不是戒指,而是把老式的黃銅鑰匙。
"這是書房保險柜的鑰匙。"王學仁說。
李語嫣愣住,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轉折。
"我考慮了很久,想正式邀請你...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
最后三個字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
山風突然靜止,連鳥鳴都消失了。
她看著那把鑰匙,終于明白這一個月的反常所為何來。
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窒息感撲面而來。
"您...您讓我考慮考慮。"
她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像隔著層紗布。
王學仁眼底閃過失望,但很快收起鑰匙。
"不急,你慢慢想。"老人努力保持鎮(zhèn)定,手指卻在顫抖。
返程的出租車里,兩人各自望著窗外,一路無言。
李語嫣看著后視鏡里教授蒼老的側臉,心里亂成一團。
當年下崗時,前夫卷走所有積蓄的畫面突然浮現(xiàn)。
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最后連孩子的學費都沒留下。
而現(xiàn)在,又一個男人遞來通往"家"的鑰匙。
只是這一次,交換條件是她余生的自由。
08
從西山回來第三天,李語嫣在菜市場遇見了唐德。
對方顯然是特意等她,西裝革履站在水產攤前格格不入。
"李姐,聊兩句?"唐德笑得禮貌,眼神卻帶著寒意。
他們走到市場外的僻靜處,晨霧還沒完全散去。
"老師最近有些反常,你知道怎么回事嗎?"
唐德開門見山的問題,讓她心里咯噔一下。
但面上還是維持平靜:"教授腳傷好了,心情不錯。"
對方輕笑一聲,從公文包抽出份文件復印件。
《婚前財產公證協(xié)議》幾個黑體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老師委托我起草的,看來你們好事將近?"
唐德的話像鞭子抽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
李語嫣死死攥著菜籃子,指甲陷進掌心。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明人不說暗話。"唐德上前半步,"老師名下有兩套房產。"
晨霧沾濕了他的西裝肩頭,像層冰冷的霜。
"市價少說一千五百萬,還不算存款和收藏品。"
這些數(shù)字砸過來,每個零都重若千鈞。
李語嫣想起王學仁書架上那些泛黃的線裝書。
老人總說那是無價之寶,原來真有人在乎價值。
"他最近在修改遺囑。"唐德壓低聲音,"你猜受益人是誰?"
菜籃里的活魚突然掙扎起來,濺起冰冷的水花。
她想起西山那把鑰匙,想起老人期盼的眼神。
原來所謂"女主人",不過是高級保姆的另一種說法。
"謝謝提醒。"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但我對這些沒興趣。"
唐德愣了片刻,隨即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
"最好如此。否則法庭見,我有的是時間陪你耗。"
這話里的惡意毫不掩飾,像淬了毒的匕首。
回程的路上,李語嫣走得很快,仿佛后面有鬼追趕。
傅美玲在小區(qū)門口攔住她時,她差點撞上去。
"語嫣啊,聽說你要和王教授領證?"
這位優(yōu)雅的退休教師今天沒戴珍珠項鏈,眼神銳利。
"沒有的事。"她想繞過去,對方卻擋住去路。
傅美玲嘆氣:"我本不該多嘴,但實在看不下去。"
說著從手袋里掏出張照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
上面的年輕女孩嘴角有顆痣,和她位置幾乎一樣。
"這是教授初戀,下鄉(xiāng)時認識的,后來難產死了。"
陽光突然刺眼起來,李語嫣感到一陣眩暈。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總覺教授看她的眼神透著熟悉。
那不是對她李語嫣的注視,而是在看某個影子。
"他書房抽屜里全是這姑娘的信,看了心酸..."
傅美玲的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重重的迷霧。
李語嫣想起那次摔倒,老人昏迷中喊的"小娟"。
當時只當是夢話,現(xiàn)在想來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男人啊,到老都想找替身。"傅美玲最后說。
這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所有的猶豫。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家,王學仁正在書房練字。
"回來了?"老人抬頭微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
這種溫情此刻看來如此虛偽,讓人作嘔。
李語嫣盯著他硯臺邊那把黃銅鑰匙,突然笑了。
原來所謂的"牽手",不過是場精心計算的交易。
省下保姆費,找個免費勞力,還能慰藉相思。
真是一舉三得的好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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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暴風雨前的寧靜持續(xù)了三天。
這三天里,李語嫣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
甚至比平時更細心,飯菜更精致,笑容更溫柔。
王學仁顯然誤會了這種變化,眼神日漸明亮。
周六傍晚,老人終于按捺不住,再次提起西山的話題。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問這話時,他手指摩挲著鑰匙。
書房只開了盞臺燈,昏黃的光線模糊了歲月痕跡。
這一刻的王學仁,看起來竟有些少年般的忐忑。
李語嫣放下剛泡好的茶,霧氣氤氳了她的表情。
"教授,您知道我最佩服您什么嗎?"
她突然的問題讓老人一愣,下意識坐直身子。
"是學問?"王學仁猜測著,帶著知識分子的矜持。
李語嫣搖頭,指尖輕輕劃過紅木書桌的紋路。
"是您算賬的本事。一本《資治通鑒》能講出經(jīng)濟規(guī)律。"
這話帶著微妙的雙關,但老人并未察覺。
反倒有些得意:"歷史本就是最精妙的算計。"
"是啊。"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比如娶個保姆。"
空氣瞬間凝固,王學仁臉上的笑容僵住。
臺燈的光線下,能看清他驟然收縮的瞳孔。
"您算過吧?每月省八千保姆費,一年就是九萬六。"
李語嫣的聲音很輕,卻字字誅心。
"我還能繼續(xù)伺候您,比保姆更盡心,還不用發(fā)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