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深夜十一點,他撥通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電話那頭沉默著。
“是陳巖同志嗎?”
一個沉穩(wěn)的男中音響起。
“是我,你哪位?”
他警惕地問。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然后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我是趙建民?!?/strong>
他以為是惡作劇。
縣委書記怎么會親自給他打電話?
他想傾訴自己的委屈和不公。
“趙書記,我……我不明白。”
“我提拔失敗,工作成果被搶,我已經(jīng)決定離開……”
趙建民打斷了他,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和凝重。
“陳巖同志,立刻撤回你的辭職報告?!?/strong>
“你提拔那點事,根本不算事?!?/strong>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這件事,遠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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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張紙終于還是貼出來了。
就在縣府大樓一樓最顯眼的那塊公示欄上。
紅色的抬頭,黑色的宋體字。
像一張剛剛宣判的布告。
陳巖站在公示欄前,隔著三四個人。
他不用走近,就能看見那個名字。
馬勝利。
綜合科副科長,馬勝利。
不是他。
周圍的空氣停滯了那么一秒鐘。
然后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攪動了一下,瞬間沸騰起來。
“哎呀,勝利,恭喜恭喜!”
“馬科,以后可要多關照兄弟們?。 ?/p>
聲音很雜,像一群蒼蠅。
馬勝利的臉在人群中,笑得像一朵綻放的向日葵。
他那張平日里就顯得油膩的臉,此刻更是油光滿面。
他挨個拍著那些祝賀他的肩膀。
嘴里不停地說著:“客氣了,客氣了,都是領導栽培,同志們支持。”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陳巖的身上。
隔著幾米遠,那眼神很輕,也很重。
里面有一種勝利者的寬容。
也有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
仿佛在說,你看,筆桿子又怎么樣,老黃牛又怎么樣。
最后還不是我上了。
陳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雙穿了三年的黑色皮鞋,鞋頭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
一個努力了很久,卻在最后一刻被人搶走所有彩球的小丑。
他沒有說話,默默地轉身,擠出了人群。
身后那些恭維的聲音,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背上。
他走上樓梯,回到三樓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只有老周一個人在。
老周快退休了,是科里最老資格的人。
他正拿著一把小小的紫砂壺,給窗臺上的那盆吊蘭澆水。
動作很慢,很仔細。
好像那盆吊蘭是什么稀世珍寶。
看見陳巖進來,老周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只是問:“結果出來了?”
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什么情緒。
“嗯。”
陳巖從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jié)。
他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了下去。
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了“刺啦”一聲,很刺耳。
“是勝利那小子吧?!?/strong>
老周放下水壺,轉過身來。
他用的不是問句,是陳告句。
“嗯?!?/p>
陳巖又應了一聲。
他打開抽屜,拿出自己的搪瓷杯子。
杯子上的紅五星已經(jīng)斑駁,露出了底下白色的鐵皮。
他不想說話。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馬勝利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進來。
整個辦公室瞬間就變得擁擠而喧鬧。
煙味、汗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洋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陳巖,愣著干什么,晚上一起吃飯,我請客!”
馬勝利走到陳巖身邊,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那手掌很厚,帶著一股熱氣。
“不了,晚上家里有點事?!?/p>
陳巖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盯著自己的杯子。
“別啊,必須去,今天我高興!”
馬勝利的語氣不容拒絕。
“真的有事,孩子不舒服。”
陳巖的聲音很低。
馬勝利的手在陳巖的肩膀上停了半秒。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
“哦,對對對,家庭重要,家庭重要?!?/p>
“那行,改天,改天我再單獨請你?!?/strong>
他收回手,又去招呼別人了。
辦公室里的人都知道,陳巖和馬勝利是這次提拔的兩個主要競爭者。
現(xiàn)在結果出來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那些平日里和陳巖關系還不錯的同事,此刻都裝作沒看見他。
他們都圍在馬勝利身邊,說著各種各樣的奉承話。
快下班的時候,辦公室主任孫德福把陳巖叫了過去。
孫主任的辦公室總是有一股濃濃的茶味。
他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套精致的茶具。
他讓陳巖坐下,親自給他泡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很香。
“小陳啊,名單的事,別往心里去。”
孫主任的臉上掛著一種恰到好處的關懷。
“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是咱們科的頂梁柱,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strong>
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接著說。
“但是,組織上考慮問題,是全方位的。”
“有時候,業(yè)務能力強,不代表綜合素質(zhì)就全面?!?/p>
孫主任看著陳巖,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你這個人,就是性格太直,不懂得變通。”
“只知道埋頭拉車,不知道抬頭看路。”
“這樣在體制內(nèi),容易吃虧啊。”
陳巖握著滾燙的茶杯,沒有說話。
這些話,他聽了不止一次了。
每一次提拔失敗,孫主任都會找他談話,說的都是這套詞。
他已經(jīng)麻木了。
“勝利同志呢,雖然業(yè)務上還有待提高。”
孫主任話鋒一轉。
“但他思想活絡,善于團結同志,群眾基礎好。”
“這次提拔他,也是為了優(yōu)化我們科室的干部結構?!?/p>
“你以后要多支持他的工作,你們倆要搞好配合?!?/p>
陳巖點了點頭,說:“我明白,孫主任。”
“你明白就好。”
孫主任似乎對他的態(tài)度很滿意。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
“還有個事?!?/p>
“你手頭上那個城鄉(xiāng)一體化發(fā)展的調(diào)研報告,進展怎么樣了?”
陳巖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正題來了。
“報告主體已經(jīng)完成了,正在進行最后的修改和完善?!?/p>
“哦,那很好嘛?!?/p>
孫主任點了點頭。
“這個報告,你花了很多心血,我知道?!?/p>
“這樣吧,為了讓勝利同志盡快熟悉新崗位的工作?!?/p>
“你把這個報告的后續(xù)工作,跟他交接一下?!?/p>
“讓他來收尾?!?/p>
孫主任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放心,報告的第一作者,肯定還是你?!?/strong>
“功勞誰也搶不走?!?/p>
陳巖終于抬起了頭。
他看著孫主任那張笑瞇瞇的臉。
他覺得那笑容的背后,藏著一把刀。
一把看不見的、殺人不見血的刀。
那份報告,是他跑了半年,磨破了兩雙鞋,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才寫出來的。
是他這三年來,最得意、也最看重的心血。
現(xiàn)在,孫主任一句話,就要他拱手相讓。
讓馬勝利去摘這個現(xiàn)成的桃子。
一種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像巖漿一樣在他胸中翻滾。
他想拍案而起,想指著孫主任的鼻子罵娘。
但他最終什么也沒做。
他只是看著杯子里上下沉浮的茶葉,輕聲說了一句。
“好的,孫主任?!?/strong>
聲音很輕,很平靜。
平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02
走出縣府大院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路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陳巖沒有騎那輛跟了他八年的永久牌自行車。
他想一個人走走。
從縣府大院到他家,要穿過大半個云川縣城。
這條路,他走了十年。
十年前,他作為全村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本科生,又通過了激烈的公務員考試,走進這座大院的時候。
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從此就要一馬平川了。
他有才華,有抱負,肯吃苦。
他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現(xiàn)實卻給了他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成了單位里公認的“老黃?!薄?/p>
最苦最累的活都是他干。
寫不完的材料,加不完的班。
可每次到了提拔的關鍵時刻,他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人刷下來。
第一次,說他太年輕,需要多鍛煉。
第二次,說他群眾基礎不夠好。
這一次,又說他不懂得變通。
他漸漸明白了,在這個地方,光會干活是不行的。
你得會說話,會送禮,會鉆營。
你得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有棱角、八面玲瓏的球。
他學不會。
或者說,他骨子里那點讀書人的清高,讓他不屑于去學。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勝利這樣的人,靠著一個當副局長的舅舅,青云直上。
而自己,卻在原地踏步了整整十年。
路過菜市場的時候,一股濃重的魚腥味撲面而來。
他想起早上出門時,妻子王芳說,晚上想燉個魚湯給兒子補補腦子。
他在一個魚攤前停了下來。
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手上沾滿了魚血和魚鱗。
他熟練地從水箱里撈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手起刀落。
那條魚還在砧板上掙扎了兩下,就徹底不動了。
鮮紅的血,順著砧板的邊緣流了下來。
陳巖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他覺得自己就像那條魚。
被人從安逸的水里撈出來,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老板,這魚……”
他剛想說“給我稱一下”。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要了?!?/p>
他轉身就走,把攤主錯愕的表情甩在了身后。
回到家,一開門,就看見五歲的兒子陳曉在客廳的地板上玩積木。
他已經(jīng)搭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城堡。
王芳在廚房里忙碌著,抽油煙機發(fā)出嗡嗡的聲響。
“你回來了?”
王芳從廚房里探出頭來。
她看見陳巖兩手空空,眼神里閃過一絲失望。
但她什么也沒問。
“魚呢?”
倒是兒子先開了口。
“爸爸忘了買了?!?/p>
陳巖換上拖鞋,疲憊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整個人都陷進了柔軟的沙發(fā)里,像一團被抽干了水分的棉花。
很快,飯菜就端上了桌。
西紅柿炒雞蛋,蒜蓉青菜,還有一個涼拌黃瓜。
一碗紫菜蛋花湯。
很清淡,沒有一點葷腥。
“爸爸,你看我的城堡!”
兒子舉著一塊積木,興奮地向他炫耀。
“嗯,真棒?!?/p>
陳巖心不在焉地夸了一句。
“爸爸,你怎么不高興?”
兒子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沒有,爸爸工作太累了?!?/p>
王芳給兒子夾了一筷子雞蛋,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
“小曉的鋼琴班,老師說下個月要交考級費了?!?/p>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一千塊?!?/p>
“還有美術班的顏料和畫紙也用完了,得買新的,大概要三百多?!?/p>
陳芳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陳巖沒有說話。
他一個月到手的工資,兩千三百塊。
王芳是小學老師,工資比他高一些,三千出頭。
每個月要還一千五的房貸。
剩下的錢,要支付一家三口所有的開銷。
水電煤氣,柴米油鹽,人情往來。
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這一千三百塊錢的額外開銷,就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了這張小小的餐桌上。
陳巖覺得碗里的米飯,突然變得難以下咽。
每一粒,都像沙子一樣,硌著他的喉嚨。
他看著妻子那張日漸憔悴的臉。
看著她眼角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來的細紋。
看著兒子那雙對未來充滿期盼的、清澈的眼睛。
一種巨大的愧疚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海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覺得自己像個廢物。
在單位,他得不到認可。
在家里,他給不了妻兒想要的生活。
他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吃完飯,他默默地去洗了碗。
然后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03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幾點零星的燈火。
妻子和兒子都已經(jīng)睡熟。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只有墻上的石英鐘,還在固執(zhí)地走著。
滴答,滴答。
每一下,都像是時間的催命符。
陳巖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
桌上的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
光圈之外,是無盡的黑暗。
他想起了白天孫主任說的話。
想起了馬勝利那張得意的臉。
想起了自己那份即將被搶走的心血之作。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堵得慌。
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炸開一樣。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書房里來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響。
十年了。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
他把最寶貴的青春,都耗在了這座冰冷的機關大院里。
他得到了什么?
一身的疲憊,兩鬢的白發(fā),還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夠了。
真的夠了。
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他不想再看到妻子為了幾百塊錢愁眉不展。
不想再讓兒子羨慕別的小朋友有新玩具。
不想再過這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憋屈的日子。
辭職。
這個念頭,像一顆瘋狂生長的毒藤,瞬間纏滿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坐回椅子上,打開了那臺老舊的臺式電腦。
電腦風扇發(fā)出了巨大的轟鳴聲,像一臺疲憊不堪的拖拉機。
他熟練地打開一個空白的Word文檔。
藍色的屏幕光,映著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他的手放在鍵盤上,微微有些顫抖。
他想寫很多。
想寫這十年的不公和委屈。
想寫自己的憤怒和不甘。
想質(zhì)問這個顛倒黑白的世界。
但當他的手指落在鍵盤上時,他卻一個字也敲不出來。
他最終只是寫下了一段極其平淡的文字。
“尊敬的單位領導:”
“本人因個人原因,經(jīng)過慎重考慮,現(xiàn)正式提出辭職申請,望予批準。”
“感謝單位多年來的培養(yǎng)和照顧。”
“此致,敬禮?!?/p>
落款,陳巖。
日期,今天的日期。
整篇辭職報告,不到一百個字。
像一份最普通的公文。
冷靜,克制,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
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練了十年的筆桿子,最后給自己寫的告別信,竟然是這個樣子。
他把文檔保存好。
然后,他打開了單位的內(nèi)部郵箱系統(tǒng)。
輸入了孫主任和人事科科長的郵箱地址。
郵件主題,他想了想,寫上了“辭職報告”四個字。
他把寫好的文檔作為附件,上傳了上去。
鼠標的箭頭,懸停在“發(fā)送”按鈕上。
只需要輕輕一點,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的腦海里,閃過很多畫面。
十年前,他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他父親在田埂上咧開嘴笑的樣子。
他父親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民,一輩子沒出過遠門。
他總說,巖子,你是我們陳家?guī)状死铮钣谐鱿⒌摹?/p>
他想起了剛參加工作時,第一次穿上那身嶄新的制服,在國徽下宣誓的樣子。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
他想起了和王芳結婚時,他對她許下的承諾。
他說,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現(xiàn)在,他什么都給不了。
他成了一個笑話。
眼眶有些發(fā)熱。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點濕意逼了回去。
然后,他閉上眼,狠狠地按下了鼠標。
“郵件已成功發(fā)送?!?/p>
屏幕上跳出了這行小小的提示。
陳巖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和一種同樣巨大的茫然感,同時向他襲來。
他關掉電腦。
書房里,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他只是看著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他在想,明天該怎么跟王芳說。
該怎么跟遠在老家的父親交代。
未來的路,又該怎么走。
他什么都想不出來。
大腦一片空白。
04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陳巖就那么枯坐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
直到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將他從混沌中驚醒。
鈴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他拿起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沒有備注姓名。
他的第一反應,是騷擾電話。
或者是哪個喝醉了酒的人打錯了。
他想也沒想,就按了掛斷。
世界重新恢復了安靜。
可沒過幾秒鐘,那個號碼又一次響了起來。
執(zhí)著得像個討債的。
陳巖皺了皺眉,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
他現(xiàn)在的心情糟糕透了,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他劃開接聽鍵,準備用最不客氣的語氣,讓對方滾蛋。
“喂?”
他的聲音因為長時間沒有說話,顯得有些沙啞和嘶啞。
電話那頭,卻是一陣沉默。
只有輕微的電流聲,在滋滋地響。
陳巖的火氣更大了。
“誰啊?大半夜不睡覺,有病吧?”
就在他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
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了一個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
沉穩(wěn),厚重,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是陳巖同志嗎?”
陳巖愣住了。
這個稱呼,這個語氣,太熟悉了。
這是體制內(nèi)領導對下屬的標準稱呼。
但他想不起來,自己認識的哪個領導是這個聲音。
“是我,你是哪位?”
他的語氣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警惕。
電話那頭,又停頓了那么兩三秒。
仿佛是在斟酌用詞。
然后,那個聲音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帶著天然權威的語氣,緩緩說出了三個字。
“我是趙建民?!?/p>
趙建民。
這個名字,像一顆深水炸彈,在陳巖的腦海里轟然炸開。
他整個人都懵了。
趙建民?
哪個趙建民?
云川縣,只有一個趙建民。
那就是新調(diào)來不到半年的縣委書記。
是整個縣幾十萬人口里,站在金字塔最頂端的那個人。
這……這怎么可能?
陳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在搞惡作劇。
縣委書記,怎么會知道他的私人手機號?
又怎么可能,在深夜十一點多,親自給他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科員打電話?
這比小說里的情節(jié)還要離奇。
“趙……趙書記?”
陳巖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結結巴巴的。
“您……您可別開玩笑了。”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他下意識地用了敬語,但心里一萬個不相信。
他覺得,這肯定是馬勝利或者哪個無聊的同事,在用變聲軟件耍他。
想看他出丑。
“我沒有開玩笑?!?/p>
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沉穩(wěn)如山。
他似乎完全預料到了陳巖的反應。
“陳巖同志,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困惑?!?/p>
“我先說一件事,來證明我的身份?!?/p>
他頓了頓,然后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
“大約在半個小時之前,你通過單位的內(nèi)部郵箱系統(tǒng),給你的直屬上司孫德福,以及人事科的負責人,發(fā)送了一封辭職報告?!?/p>
“郵件的主題,是‘辭職報告’四個字。”
“內(nèi)容,是你決定因個人原因辭職?!?/p>
陳巖的血液,在這一瞬間仿佛凝固了。
他握著手機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滲了出來。
這件事,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他發(fā)郵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
孫主任和人事科的人,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他們不可能看到郵件。
就算看到了,也絕對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這件事匯報給縣委書記。
這完全不符合機關里的辦事流程。
除非……
除非這個人,擁有超越常規(guī)的、可以直接監(jiān)控到整個系統(tǒng)信息的能力。
這個人,真的就是趙建民。
這個認知,讓陳巖感到了比震驚更深一層的恐懼。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人,站在一個手持探照燈的巨人面前。
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思,都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現(xiàn)在,你相信了嗎?”
趙建民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能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微弱的音節(jié)。
“……信了。”
“好?!?/p>
趙建民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而是拋出了一個更讓陳巖感到匪夷所思的重磅炸彈。
“我們再說第二件事?!?/p>
“去年秋天,你獨立完成了一份關于‘盤活我縣閑置工業(yè)用地,發(fā)展現(xiàn)代物流產(chǎn)業(yè)’的深度調(diào)研報告?!?/p>
“那份報告,我讀過。”
趙建民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語氣。
“我看的是,你提交上去的,未經(jīng)任何修改的,原稿?!?/p>
“報告寫得非常深刻,數(shù)據(jù)詳實,觀點犀利,很有見地?!?/strong>
“只可惜,被人壓下去了?!?/p>
如果說,剛才提到辭職報告,讓陳巖感到的是震驚和恐懼。
那么,現(xiàn)在提到這份調(diào)研報告,讓陳巖感到的,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困惑和隱秘的激動。
那份報告!
那是他工作十年來,自認為最有價值,也最付出了心血的一份成果。
他為了那份報告,跑遍了云川縣所有的工業(yè)園區(qū)。
跟上百個企業(yè)主和工人聊過天。
收集了海量的第一手資料。
他滿懷希望地把報告交給了孫主任。
可孫主任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幾眼,就把它扔到了一邊。
說他的想法太超前,不切實際,脫離了云川縣的發(fā)展現(xiàn)狀。
讓他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
那份報告,就像一塊石頭,沉進了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浪花。
連他自己,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可現(xiàn)在,高高在上的縣委書記,卻在深夜里告訴他。
他看過。
而且,看的是“原稿”。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趙書記知道這份報告被人動了手腳。
知道它被刻意地壓了下來。
這意味著,在孫主任,在馬勝利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這雙眼睛的主人,就是現(xiàn)在正和自己通話的,全縣最有權勢的人。
05
陳巖的大腦,徹底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無數(shù)個念頭,無數(shù)個疑問,在他腦海里瘋狂地碰撞。
趙書記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
他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秘密?
他說的“被人壓下去了”是什么意思?
那個“人”,是指孫主任嗎?
還是指孫主任背后,還有更深的力量?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而漩渦的中心,是一個他完全無法想象的、深不見底的秘密。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失敗,只是因為自己不會搞關系,不懂得鉆營。
只是輸給了馬勝利那個當副局長的舅舅。
現(xiàn)在看來,事情似乎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一種巨大的困惑,像濃霧一樣將他籠罩。
但同時,在這片濃霧的深處,又有一絲微弱的光亮,在隱隱閃爍。
那光亮,讓他那顆已經(jīng)徹底冰冷、準備放棄的心,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火苗。
他深吸了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趙書記,我……我還是不明白?!?/p>
他的聲音依舊在顫抖,但他還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氣。
“既然您知道那份報告,既然您也認可我的工作……”
他想把這幾年所受的所有委屈,所有不公,都在這一刻傾訴出來。
他想問問這位縣委書記。
為什么一個踏踏實實干工作的人,會連續(xù)三年提拔失敗?
為什么一個投機取巧、業(yè)務稀爛的人,卻能步步高升?
為什么一份凝聚了心血的報告,會被人隨意地槍斃?
為什么他滿懷希望地想要為這個地方做點事,換來的卻是被搶走成果,被逼到心灰意冷,只能選擇離開?
這個地方,到底還有沒有天理?
還有沒有公道?
“趙書記,我已經(jīng)決定走了?!?/p>
“這個地方,不值得。”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悲憤和決絕。
他以為,趙書記會像其他領導一樣,說一些安撫他的官話套話。
說一些“組織上會考慮你的情況”之類的空話。
可趙建民沒有。
他只是用一種極其嚴肅的,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打斷了他。
“陳巖同志,立刻撤回你的辭職報告?!?/strong>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在了陳巖的頭上。
讓他滿腔的悲憤,瞬間被澆熄了一半。
也讓他心里的那股倔勁,又一次冒了出來。
撤回?
憑什么?
就憑你一個深夜的電話?
就憑你說了幾句模棱兩可、故弄玄虛的話?
我的人生,憑什么要被你這樣隨意地擺布?
“書記,我想,我已經(jīng)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strong>
“我的工作,已經(jīng)被別人接手了?!?/p>
“我的位置,也已經(jīng)被人頂替了。”
“我留下來,還能做什么呢?”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自嘲。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陳巖甚至能聽到對方那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他以為,自己的這番話,可能已經(jīng)激怒了這位高高在上的領導。
他以為,對方下一秒就會掛斷電話。
可他等來的,卻是一聲輕微的,但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重的嘆息。
那聲嘆息之后,趙建民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陳巖從未聽過的疲憊和凝重。
“你以為的提拔那點事,跟你被搶走的那份報告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事?!?/strong>
“而那份報告,跟我們現(xiàn)在整個云川縣面臨的真正問題比起來,也同樣不算事?!?/p>
陳巖被這番話徹底搞糊涂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們面臨的真正問題?
“我們”是誰?
趙書記和他?
還是趙書記和另一群人?
到底是什么問題,能讓一個縣委書記,用如此沉重的語氣說出來?
就在他滿心疑竇的時候。
趙建民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低到像是在說一個絕對不能被外人聽見的秘密。
他一字一頓地,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對他說道:
“這件事,遠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
06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劃破了陳巖腦海中所有的迷霧。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即將接觸到一個巨大的、足以顛覆他過去十年所有認知的秘密。
“趙書記,您……您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有些嘶啞。
“電話里有很多事情不方便說得太細?!?/strong>
趙建民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靜。
“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之所以會注意到你,就是因為你那份關于盤活閑置工業(yè)用地的報告?!?/p>
“你報告里提到的,位于縣城東郊的那幾塊黃金地段的工業(yè)用地,問題很大?!?/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