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組。

一個在日本家喻戶曉、在中國讀者耳邊也常被低聲提起的名字。

日本黑幫并非只是都市傳說，創(chuàng)業(yè)一百多年來，它是曾經鑲嵌進國家肌理的一部分。舊時的碼頭工會、建筑工地的承包商、股市的幕后資金、銀幕上的傳奇……這一切背后，既是日本現(xiàn)代史的暗流，也是經濟奇跡的灰色注腳。

如今這個曾經統(tǒng)治日本黑道的巨物正在急速坍塌。日本全國黑幫人數跌破兩萬的情況下，山口組從巔峰的十余萬成員銳減到六千余人。在今年四月份，他們甚至以書面形式向警方遞交承諾書“不再制造麻煩。”

一個黑幫帝國正以各種方式緩緩謝幕，但它的故事早已超越黑道本身......

江戶時代的游俠精神與戰(zhàn)后廢墟

走在神戶市灘區(qū)，你會看到一棟外觀低調的白色院落，門口卻掛著“山口組”三個大字。這是日本最大黑社會組織的總部，也是一個極其矛盾的存在。它既是灰色勢力的象征，又早早學會了“合法注冊”，公開運作的方式令人咋舌。山口組之所以能在戰(zhàn)后社會生根發(fā)芽并坐大，和它獨特的歷史軌跡密切相關。

山口組 神戶總部

要理解山口組的前世，就不能忽視江戶時代的社會底層。

日本黑幫“雅庫扎”的名稱源自江戶時期流行的押花紙牌游戲“御豬鹿部”（Oicho-Kabu），最差的牌型叫“八九三”（ya-ku-sa），后來成為黑幫的代稱 。

江戶時代的“的屋”（tekiya）是趕集擺攤的販夫走卒，“博徒”（bakuto）是為賭博游蕩四方的流動群體，這兩者處于社會最底層，經常與官府發(fā)生沖突。長期的被追捕和游蕩造就了獨特的地下文化，也為日后黑社會組織的形成提供了基礎 。

時間來到1915年。漁夫出身的山口春吉在神戶碼頭聚集了一群港口搬運工，成立了一個名為“山口組”的勞務小團體，最初的業(yè)務是為碼頭工人謀求工作并維持秩序。這支隊伍很快脫離了單純的“人力公司”，憑借拳頭控制碼頭黑市和賭博場所，成為神戶黑市上不可忽視的勢力 。1927年，他們將早期的名字“伊豆谷會”改為“山口組”，逐步向更大的地下組織轉型 。

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經濟崩潰，數百萬人失業(yè)，米糧和生活物資只能靠黑市供應。

神戶、橫濱、大阪等港口淪為黑市集散地，成群的失業(yè)工人、退伍兵、流氓和外來移民在此聚集。山口組順勢插手碼頭勞務市場和物資買賣，用暴力維持秩序并收取“保護費”。與此同時，他們還涉足勞工糾紛。1923年的“甘粕事件”期間，山口組受礦主雇傭阻止礦工加入黨派黨或抗爭組織，用暴力破壞罷工 。這些事件讓山口組逐漸具備了與政治和資本合作的能力。

山口春吉

山口組的企業(yè)化改革

真正讓山口組從碼頭流氓成長為“黑幫巨無霸”的，是第三代組長田岡一雄。他年輕時曾因斗毆入獄，崛起后卻有著強烈的組織意識。田岡在任期間完成了兩項關鍵改革：

1.公司化和層級制度。田岡為山口組設計了類似公司制度的內部框架：設立“總本部”和若眾、舍弟等層級，要求成員繳納會費、統(tǒng)一服裝，對外講究“組織形象”。山口組不再只是散兵游勇，而是有財務和管理體系的公司化組織。

2.任俠精神的宣傳。在大眾文化中，“任俠”象征忠義與救助弱者。田岡利用這一傳統(tǒng)價值觀包裝暴力，把山口組打造成維護弱小的“保護傘”，宣稱他們是社會秩序的補充。事實上，這是一套用來爭取民間支持和政治默許的宣傳策略，讓山口組在灰色地帶“合法化”。

田岡一雄的改革讓山口組的成員從數百人激增至上萬人。他大力介入建筑業(yè)、娛樂業(yè)、房地產和金融市場，把傳統(tǒng)黑幫的暴力敲詐轉化為“灰色資本”。同時，他還成立“仁俠電影公司”，投資拍攝任俠影片，通過影視宣傳塑造山口組的美化形象。

成員宣傳活動

產業(yè)滲透與擴張

從1960年代開始，日本經濟高速增長，奧運會和各種基建工程為黑社會提供了巨大機會。山口組通過控制建筑勞務派遣公司滲透到大型工程項目中，成為暗地里的承包商。住房建設、港口擴建、地鐵施工等領域都有他們的影子。多家記者調查指出，曾有承包商公開表示“沒有山口組點頭，關西地區(qū)的樓盤很難順利開工”。

與此同時，山口組還涉足電影、夜總會、卡拉OK等娛樂產業(yè)，利用旗下藝人和場所賺取巨額利潤。流行文化和黑幫現(xiàn)實相互交織，電影《仁義無間》、《山口組三代目》等任俠作品進一步美化了黑幫形象，幫助山口組擴大社會影響。這種“白社會”與“黑社會”的交叉，讓他們在合法企業(yè)和非法勾當之間游走自如。

1970～1980年代是山口組的巔峰期，成員曾一度達四萬余人，占據日本暴力團成員的半壁江山。隨著規(guī)模膨脹，山口組在全國設立了眾多分會，勢力擴展至東京、名古屋甚至海外的夏威夷與美國西海岸。他們與政商界的復雜關系、對勞工市場和娛樂產業(yè)的控制，使其成為日本社會不可忽視的“灰色支柱”。

山口組歷代組織頭目

血雨腥風

當然，這樣的組織規(guī)模越大，內部矛盾就越多。

1980年代末，日本經濟泡沫破裂，警方開始系統(tǒng)性打壓黑社會。1991年通過的《暴力團對策法》明確將黑幫列入重點管制對象 。山口組一方面要應對政府的封鎖，一方面內部派系矛盾激化。1984年，山口組爆發(fā)“山一戰(zhàn)爭”，總部派與分支派大打出手，槍擊、爆炸事件不斷。接著，1990年代山口組內部再次上演爭奪若頭（副組長）的激烈斗爭。

與暴力沖突相對應的是社會形象的惡化。

2007年，山口組旗下支系“推進會”的前會長城尾哲彌在長崎市槍殺市長伊藤一成 。

這起事件純屬個人恩怨——城尾因修車賠償問題心懷不滿，在市長競選期間槍殺對方 。但由于兇手身份隸屬山口組，使整個組織名譽進一步受損，警方和公眾對黑幫的容忍度急劇下降。

溫和的悖論

另一面，山口組和“任俠文化（行俠仗義的文化）”具有奇妙的共生關系。

作為日本最知名的黑幫，山口組既是恐懼的對象，也是流行文化的重要素材。從上世紀60年代的“錦之介任俠片”到近年的漫畫《極主夫道》，黑幫題材總有市場。山口組通過出資影視公司和簽約藝人，有意識地參與塑造大眾對“任俠”的浪漫想象。

這種浪漫化與殘酷現(xiàn)實形成鮮明反差：實際的山口組涉及毒品交易、敲詐勒索、暴力報復，他們的財富和權力來自對社會底層的剝削。但是，日本民眾對他們又有一種復雜的心理：既厭惡其暴力，又在某些時候依賴其“秩序維護”。例如20世紀末，山口組曾在阪神地震、東日本大地震等災難后出動人員和物資賑災，被一些災民視為“及時雨”。然而，這種“慈善”常常伴隨著對日后非法利益的掌控，是一種灰色交易。

山口組在萬圣節(jié)的街頭給孩子們發(fā)糖果

山口組組織的迎新年打年糕活動

進入21世紀，山口組的處境日益艱難。除了《暴力團對策法》，各地還制定了《暴力團排除條例》（通稱“防排條例”），禁止企業(yè)與黑幫有任何商業(yè)往來。2010年以后，福岡等地陸續(xù)推行條例，限制黑幫租房、開銀行賬戶甚至辦手機卡。這些法規(guī)迫使黑幫組織在經濟和社會生活中“隱身”。

學者指出，過去黑幫堂而皇之地將標志掛在總部外墻，以高可見度展示權力。但隨著法令和城市更新運動的推進，政府要求隱藏黑幫標識，城市中心區(qū)的“凈化”驅逐了流浪者和黑幫成員 。治安部門希望在國際社會面前維護“日本最安全”的形象，政治精英試圖把黑幫徹底從公眾視野中清除 。與此同時，東京歌舞伎町和福岡中洲等傳統(tǒng)黑幫聚集區(qū)經歷了重建和旅游化，黑幫總部和成員被迫遷出 。

這種“隱身化”并未減輕犯罪。

黑幫的撤退創(chuàng)造出“半掛”（hangure）等新型犯罪團伙，它們不受傳統(tǒng)規(guī)訓，利用社交媒體招募成員，實施詐騙和搶劫，反而加劇社會不安 。山口組雖然依舊存在，但越來越像被時代拋棄的“遺老遺少”。

分裂內斗與停戰(zhàn)宣言

內部矛盾始終折磨著山口組。2015年，部分分支對領導層不滿，另立“神戶山口組”，開啟長達十年的“神戶抗爭”。雙方發(fā)生逾百次械斗，波及全國。隨著警方重拳打擊，兩派人員數量都不斷下降。根據日本警方統(tǒng)計，到2024年底，全國黑幫成員降至18,800人，為1958年有記錄以來最低 。其中山口組成員比上一年減少500人，降到約6,900人 。

分化的山口組基本架構

2025年4月，山口組三名高層前往兵庫縣警察總部提交了一份書面承諾，宣稱不再為爭奪地盤而戰(zhàn)斗，并保證“不再制造麻煩” 。據報道，這份承諾意在結束與神戶山口組之間長達十年的內斗。警方人士指出，兩派人馬自2015年來已發(fā)生約150起沖突事件，均呈下降趨勢 。山口組的成員（包括準成員）從2015年約14,100人銳減至2024年的約6,900人 ，神戶山口組更是從6,100人減少到僅320人 。這一系列數字顯示，傳統(tǒng)黑幫正在急劇老化和萎縮。

除了成員減少，社會環(huán)境也日益惡化。警方公布的數據顯示，2024年共有8,249名黑幫成員被捕，比前一年減少約1,300人 。

與此同時，與黑幫無關的新型“匿名犯罪集團”犯罪案件正在激增 。山口組想通過“停戰(zhàn)宣言”換取社會寬容，但政府和民眾普遍持懷疑態(tài)度。

山口組的百年史，如同一部日本社會的隱秘史。

從江戶時代游民的草根組織，到戰(zhàn)后碼頭上的黑市頭目，再到20世紀后半葉企業(yè)化的灰色財團，直至到如今被法規(guī)和市場邊緣化的夕陽組織。

它既是社會混亂時期的秩序替代者，也是權力和暴力的掠食者。

2025年四月，當山口組高層走進警署遞交“停戰(zhàn)宣言”時，這個曾經震動日本的巨無霸顯得格外落寞。所謂的“黑社會”，其實是社會結構、經濟景氣與政策調控共同作用的產物。通過了解山口組的前世今生，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現(xiàn)代日本如何治理灰色地帶，以及這一治理背后隱含的矛盾和代價。

在下一篇里，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在山口組的衰落、分裂與未來，解析日本黑幫在后泡沫時代的生存困境和社會的對策。

本文引用的最新數據來自2025年4月的新聞報道以及日本警察廳2024年末的統(tǒng)計資料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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