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梟上岸洗白的第六年，我和他在南城的恩濟(jì)寺相遇。
那日，雪下的很大。
他帶著他懷孕的妻子來給腹中的胎兒許愿。
我來給死去六年的父母供奉長明燈。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和他皆是一怔。
片刻的沉默后，他率先開了口，問我這些年過的怎么樣？
我禮貌著回答，馬馬虎虎。
許完愿后，他卻并未離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廊外細(xì)雨裹著鵝毛大雪，我以為他是要等雪停，卻聽他忐忑地問道：
“阿梨，你還在恨我嗎？”
看著眼前的長明燈一閃一閃地跳動，
我咬了咬嘴唇，終究是沒有回答他。
怎么會不恨呢？畢竟是三條人命。
……
男人嘴唇動了動，還想再說點什么。
這時，幾個香客恰好走過來，向僧人詢問如何為長明燈添燈油。
傅梟見狀，只好把話咽了回去，默默退到一旁。
我沒再看他，徑直走到供奉臺前，取過油燈，小心翼翼地為那三盞刻著我至親名字的燈續(xù)上香油。
火苗跳動，映著我平靜的臉。
這里的每一盞燈，都代表著一份思念，一個無法回頭的過往。
我的父母，我的哥哥。
他們都在六年前離我而去。
而始作俑者，就站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
“阿梟，我們該回去了?！?br/>廊下一個嬌柔的女聲響起，帶著幾分不耐。
透過繚繞的香煙，我看到舒晚正扶著腰，不悅地看著殿內(nèi)的傅梟。
“知道了?！?br/>傅梟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他朝我走近一步，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到我面前。
“阿梨，如果……以后有事，可以打這個電話給我?！?br/>我沒有接。
他有些尷尬地將名片放在了旁邊的功德箱上，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看著他走到舒晚身邊，動作輕柔地為她攏了攏身上價值不菲的羊絨披肩，小心翼翼地護(hù)著她走下臺階。
我內(nèi)心突然莫名地涌起一陣疼痛。
寺門外，一輛黑色的賓利早已等候多時。
司機(jī)拉開車門，傅梟將舒晚穩(wěn)穩(wěn)地扶上車，自己才跟著坐了進(jìn)去。
車子絕塵而去，碾碎了一地新雪。
我收回目光，將功德箱上的那張名片拿起，看也未看，隨手丟進(jìn)了燃著紙錢的火盆里。
火苗舔舐著卡片，很快將其吞沒，化為一縷青煙。

第二天，是媽媽的忌日。
我親自下廚做了爸媽生前最愛的吃食去祭奠他們。
到了墓園，我將飯菜擺好，跪在冰涼的石板上，像往常一樣對著墓碑絮絮低語。
“爸媽，哥哥，我來看你們了！”
冷風(fēng)吹過面頰，我伸手輕輕撫摸著石碑上冰冷的名字，仿佛還能感受到爸媽手掌心的溫度。
“爸，媽?！?br/>我輕聲開口，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
“我昨天遇見傅梟了。”
“不過你們放心，他再也傷不到我了?！?br/>“我現(xiàn)在一個人，也活的很好……”
現(xiàn)在的我，只是南城巷尾甜品店的老板娘，日子簡單踏實。
我不再是那個港北區(qū)黑道大哥的女人。
也不會再為他手上沾滿血。
更不會是那個因為接受不了他的出軌而精神崩潰，揚(yáng)言要和小三同歸于盡的瘋子。
……
我認(rèn)識傅梟那年，他還只是港北街頭一個在垃圾桶里與狗爭食的孤兒。
因為年紀(jì)小，為了能搶到一口吃食，不被活活餓死，他總是被其他乞丐們打得新傷疊舊傷，身上沒有一片是完好的。
直到那年冬天，港城連續(xù)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東西的他，被餓暈倒在了我家門前。
看著眼前和我年紀(jì)相仿，卻瘦得皮包骨頭的少年，心生不忍的我，硬是求著黑道一把手的爸爸收養(yǎng)了他。
拗不過我的爸媽，便以義子的身份將他接到我家里，帶在身邊培養(yǎng)。
“師父，這份恩情，我傅梟記一輩子，將來一定報答?！?br/>傅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他也確實做到了。
五年時間，他從一個底層小混混，一路拼殺，踩著無數(shù)人的血和骨頭，坐上了港北頭把交椅的位置。
整個港北區(qū)，無人不尊稱他一聲“梟哥”。
從前看不起他的各路人馬都開始巴結(jié)他，可他都只是客氣應(yīng)付，從不深交。
唯獨對我父親，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
即便后來父親金盆洗手，遠(yuǎn)離了權(quán)力中心，他的這份心意也從未變過。
“當(dāng)年要不是師父，我早就不知死在哪條臭水溝里了，根本不會有今天。”
“您和師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一定會好好孝順您，好好照顧阿梨?！?br/>兩顆年輕的心也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滋生出了愛情的種子。
道上那些不服他的老家伙們明里暗里屢屢發(fā)難。
那幾年，我陪在他身邊，不知熬過多少不眠之夜，替他擋過酒桌上的算計，也曾在深夜為他包扎火拼留下的刀傷。
從堂口內(nèi)部的權(quán)謀斗爭到與其他勢力的火拼談判，我們一同走過這段最兇險的路。
直到港北區(qū)再也沒有人敢對他有任何異動。
可他地位越高，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也就越來越多。
我雖然相信他，卻也難免心生忐忑。
他看出我的不安，緊緊握著我的手說：“阿梨，在我心里，沒有人能和你比?！?br/>“你是陪我挨過刀、流過血，從尸山血海里一起走出來的，這份情義，誰也替代不了?！?br/>為了讓我安心，他不管到哪里，都會帶著我。
他知道我喜歡吃城西那家老店的生煎包，不管事情處理到多晚，都會親自開車去買回來。
甚至是我偶爾做飯時不小心燙了手指，他見了都要皺半天眉，小心翼翼地為我涂藥，好像那是多重的傷。
所有人都說，我是傅梟愛到了骨子里的女人，惹誰都不要惹我。
我以為我們這種共患難的情誼，無人能敵。
沒想到，現(xiàn)實卻很快給了我狠狠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