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舔狗”像把燒紅的刀子,捅進我耳膜時,全場有過一秒鐘的死寂。
岳父羅寶財漲紅的臉在吊燈下油光發(fā)亮,他舉著酒杯,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
哄笑聲緊接著炸開,潮水般從豪華包廂的各個角落涌來。
妻子蕭倩雪就坐在我旁邊,她今天格外美,珍珠耳墜隨著她低頭抿酒的動作輕輕晃動。
她沒有看我,涂著蔻丹的指甲無意識地刮擦著描金骨瓷的碟邊。
岳母曾月琴的笑聲最尖利,她拍著岳父的胳膊,仿佛他講了個頂頂精彩的笑話。
滿桌的親戚、父母的老同事、他們口中“有頭有臉”的朋友,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憐憫,有譏誚,更多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暢快。
就在十分鐘前,岳父還在高聲細數(shù)女兒如何“有出息”,如何在“大項目”里叱咤風云。
而我,許越澤,只是那個“命好”、“沾了倩雪光”的幸運兒。
他說話時唾沫星子飛濺,恨不得讓全世界知道,今天這氣派的壽宴,這“王府軒”頂層的包廂,這每桌不下五位數(shù)的席面,都是他優(yōu)秀女兒的能耐。
盡管,刷的是我的副卡。
心臟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撞擊著,血液沖上頭頂,耳里嗡嗡作響。
我捏著筷子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但臉上還得維持著那副他們早已看慣的、溫和甚至有些木訥的笑容。
不能翻臉。為了倩雪。為了這個家。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直到餐廳經(jīng)理推開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腳步急促地走進來。
他穿著筆挺的制服,臉上職業(yè)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
他徑直走向主位上面色紅潤、正在接受新一輪敬酒的岳父。
包廂里喧鬧的聲音低了下去,眾人疑惑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經(jīng)理微微躬身,聲音清晰,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羅先生,很抱歉打擾諸位雅興。您剛才支付預授權(quán)的那張副卡……”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極快地掃過我平靜的臉。
“已被持卡人凍結(jié),無法完成本次宴會的結(jié)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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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庭聚餐定在城西那家頗有名氣的本幫菜館。
岳父羅寶財挑的地方,他說這里環(huán)境“上檔次”,符合他女兒的身份。
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了。
岳父岳母坐在主位,妻子蕭倩雪挨著岳母,正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精致的側(cè)臉。
“越澤來了?坐?!痹滥冈虑偬Я讼卵燮?,指了指蕭倩雪旁邊的空位。
她今天穿了件暗紫色的絲絨旗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腕上戴著一只水頭很足的玉鐲。
“爸,媽?!蔽依_椅子坐下,對岳父笑了笑,“路上有點堵,來晚了?!?/p>
岳父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目光沒離開手里的紫砂壺。
他慢條斯理地往壺里注著熱水,動作透著股刻意拿捏的講究。
“不晚,倩雪也是剛到。”岳母說著,親昵地拍了拍女兒的手,“我們倩雪現(xiàn)在是忙人,時間金貴?!?/p>
蕭倩雪抬起頭,對我彎了彎嘴角:“公司那邊臨時有點事,處理了一下?!?/p>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配著珍珠項鏈,氣質(zhì)溫婉又干練。
只是眼圈下有一層淡淡的青黑,粉底也遮不住。
“年輕人,忙點好,忙才有出息?!痹栏附K于放下了茶壺,目光掃過我,落在蕭倩雪身上,“不像有些人,朝九晚五,一眼望得到頭?!?/p>
包廂里安靜了一瞬。
服務(wù)生恰好進來布菜,打破了尷尬。
“爸,您嘗嘗這個醉蟹,是這里的招牌?!笔捹谎A了一只蟹放到岳父碟里,聲音柔和。
“還是我閨女孝順?!痹栏改樕造V,拿起蟹,話頭卻又轉(zhuǎn)了回去,“所以說啊,養(yǎng)兒子有什么用?到頭來還是女兒貼心,女兒有本事?!?/p>
岳母立刻接上:“那可不是?咱們倩雪從小到大就沒讓我們操過心。讀書好,工作更好。現(xiàn)在自己牽頭做那么大項目,多少男人都比不上?!?/p>
她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我夾了一筷子清炒河蝦仁,放進嘴里慢慢嚼著,蝦仁鮮甜,我卻嘗不出什么味道。
這種場景,在過去幾年里重復了太多次。
“對了,下個月初八,是你爸六十大壽?!痹滥冈掍h一轉(zhuǎn),看向我,“這可是整壽,得好好辦一場?!?/p>
岳父挺直了背,臉上露出矜持又期待的神色:“本來不想張揚,但幾個老兄弟非要熱鬧熱鬧。還有倩雪她舅舅、姨媽他們,也都說要來?!?/p>
蕭倩雪放下筷子,挽住岳母的胳膊,聲音帶著點撒嬌:“媽,爸的壽宴肯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的呀。您有什么想法?”
“我啊,就想著在‘王府軒’擺幾桌。”岳母眼睛亮起來,“那里氣派,菜品也好。
請個專業(yè)的司儀,現(xiàn)場布置得喜慶點。
咱們倩雪現(xiàn)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爸的壽宴不能寒酸,讓人笑話?!?/p>
“王府軒?”我下意識重復了一遍。
那家酒店以貴出名,普通一桌宴席價格不菲。
岳父皺起眉:“怎么?你覺得不妥?”
“沒有,爸,您過壽,選您喜歡的地方就好。”我連忙說。
岳母卻像是被我的反應(yīng)提醒了,嘆了口氣:“唉,說起來,辦得風光是風光,就是這花銷……倩雪最近項目上投入大,現(xiàn)金流緊張。
我們老兩口那點退休金,也就夠日常開銷?!?/p>
蕭倩雪抿了抿唇,沒說話,只是低頭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的湯。
她的長睫垂下來,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岳父重重放下茶杯,瓷器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錢的事不用你們操心!”他聲音提高了一些,“我羅寶財過壽,還能讓閨女女婿掏錢不成?我自己有積蓄!”
話雖這么說,他的目光卻飄向了我,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理所當然。
包廂里的氣氛微妙地凝滯了。
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光透過玻璃,在昂貴的紅木桌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服務(wù)生又端進來一道松鼠鱖魚,造型別致,澆汁亮紅,滋滋作響。
岳母夾起一塊最嫩的魚肉,放到蕭倩雪碗里:“倩雪多吃點,最近累壞了吧?那個‘星耀國際’的項目,推進得還順利嗎?”
蕭倩雪抬起頭,臉上迅速漾開一個自信的笑容:“挺順利的,媽。下周就要跟投資方開第二輪碰頭會了,問題不大。”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掌控局面的從容。
岳父臉上立刻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剛才那點不愉快瞬間消散。
“聽聽,我閨女就是能干!”他沖著我說,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寶,“‘星耀國際’那可是個大項目!搞成了,前途不可限量!越澤啊,你可得好好支持倩雪,做好后勤工作?!?/p>
我點了點頭,扯出一個笑:“應(yīng)該的?!?/p>
心里某個地方,卻像是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
“星耀國際”這個名字,最近半年從蕭倩雪和岳父母嘴里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據(jù)說是她公司爭取到的一個跨國合作項目,她作為核心成員參與。
但每次我問起細節(jié),她總是以“商業(yè)機密”、“說了你也不懂”搪塞過去。
偶爾深夜,我會聽見她在書房里壓低聲音打電話,語氣焦灼,全然沒有白天的意氣風發(fā)。
有幾次,我似乎聽到了“資金”、“延期”、“再寬限幾天”之類的字眼。
但我沒深究。
她好強,愛面子,尤其是在她父母面前。
我總以為,那是她工作壓力大,需要一點屬于自己的空間和秘密。
“對了,倩雪,”岳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張阿姨昨天還問我,說看你朋友圈,上個月是不是又去歐洲出差了?真是夠辛苦的?!?/p>
蕭倩雪笑容不變,語氣輕松:“是啊,媽。去巴黎開了個短會,順便看了看那邊的市場。來去匆匆,都沒時間給您買點像樣的禮物?!?/p>
“哎喲,禮物不重要,你事業(yè)有成,媽比收什么都開心?!痹滥感Φ靡娧啦灰娧?,又轉(zhuǎn)向我,“越澤,倩雪這么拼,你得多體貼她。
家里的事,你多擔待點?!?/p>
“我知道,媽?!蔽覒?yīng)道。
一頓飯,就在岳父母對女兒不間斷的夸贊,和對我若有若無的敲打中接近尾聲。
岳父喝了不少酒,臉膛發(fā)紅,話更多了。
他拍著我的肩膀,力氣很大:“越澤啊,爸知道你是個老實孩子。咱們男人,心胸要開闊。倩雪比你強,那是你的福氣!你得惜福,知道嗎?”
酒氣噴在我臉上,我微微偏頭,應(yīng)了聲:“爸說得對?!?/p>
走出餐館時,夜風帶著涼意。
岳父岳母叫了代駕先走了。
我和蕭倩雪站在霓虹燈下等車。
她裹了裹身上的風衣,側(cè)臉在光影里顯得有些疲憊。
“今天……爸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彼蝗婚_口,聲音很輕。
我看著她,夜色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緒。
“沒事?!蔽覔u搖頭,抬手想替她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fā)絲。
她卻下意識地微微側(cè)頭,避開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訕訕地放下。
車來了。
我們并肩坐在后排,彼此沉默。
車窗外的街景流水般向后掠去,燈火闌珊,卻照不進我們之間的沉寂。
02
岳父壽宴的事,之后幾天又提了幾次。
岳母打電話來,語氣熱絡(luò),細細描繪著她的設(shè)想:要什么樣的廳,擺多少桌,用什么規(guī)格的菜,請哪個有名的司儀。
末了,總要似無意地嘆一句:“就是這預算,怎么算都緊巴巴的。你爸愛面子,請的又都是些有身份的老朋友,太寒酸了實在拿不出手?!?/p>
蕭倩雪接電話時,我通常就在旁邊。
她會用肩膀夾著手機,一邊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敲打打,一邊應(yīng)付著:“媽,您別操心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但她的眉心是蹙著的,敲鍵盤的力道也透著煩躁。
我知道她所謂的“辦法”是什么。
這幾年,她的工資卡我從未過問,家里大的開支,房貸、車貸、日常用度,基本是我在負擔。
她說項目需要前期投入,經(jīng)常需要墊資,所以手頭緊。
我理解,也支持。
甚至半年前,當她又一次提起資金周轉(zhuǎn)困難時,我主動把一張信用卡副卡給了她。
“用這個吧,應(yīng)急方便點。額度夠,利息也不算高。”我當時這么說。
她接過卡,抱了抱我,眼里有感動:“越澤,謝謝你。等項目回款了,我立刻還上?!?/p>
那張卡,我從沒查過賬單。
我相信她。
直到上周,我自己的公司遇到點麻煩。
一個合作多年的供應(yīng)商突然要求縮短賬期,另一個重要的客戶項目尾款支付延期。
公司的現(xiàn)金流一下子緊張起來。
財務(wù)總監(jiān)委婉地提醒我,我個人賬戶和公司賬戶之間的資金往來需要注意,尤其是我名下那張大額信用卡,近期消費激增。
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回到家,蕭倩雪還沒回來。
我打開電腦,登錄了網(wǎng)銀。
當看到副卡最近三個月的賬單時,我握著鼠標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涼。
消費記錄密密麻麻,金額都不小。
高端商場的購物記錄,好幾筆境外消費,奢侈品店的單據(jù),還有頻繁的酒店、餐廳消費。
最近的一筆,是昨天在某家高端珠寶店的簽單,數(shù)額足以讓我眼皮一跳。
這絕不僅僅是“項目墊資”或“必要應(yīng)酬”。
我坐在書房里,對著屏幕上一行行數(shù)字,第一次感到一種陌生的寒意。
客廳傳來開門聲,蕭倩雪回來了。
她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精神還好,手里還提著一個印著某奢侈品logo的袋子。
“回來了?”我關(guān)掉網(wǎng)頁,走出書房。
“嗯,今天跟客戶談事情,順便逛了逛?!彼汛与S意放在沙發(fā)上,脫下外套,“你吃過了嗎?”
“吃了?!蔽铱粗莻€袋子,“買了什么?”
“哦,一條絲巾,配我上次買的那件大衣。”她輕描淡寫地說,走進廚房倒水。
絲巾?我回想剛才瞥到的賬單數(shù)字,那絕不是一條絲巾的價格。
“倩雪,”我靠在廚房門框上,斟酌著開口,“爸的壽宴,預算大概要多少?媽今天又打電話了?!?/p>
蕭倩雪喝水的動作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無奈和歉意:“我也正想跟你說這個呢。
爸媽他們……想法比較多,預算可能要比之前說的,高一些?!?/p>
“高多少?”
她報了個數(shù)字。
我沉默了片刻。那幾乎是原本預算的兩倍。
“王府軒的頂樓包廂,媽去看過了,特別喜歡。
菜色也要按最高標準來,酒水方面,爸點名要幾款特定的……還有現(xiàn)場的布置、司儀、伴手禮……”她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聲音軟下來,“越澤,我知道這有點多。
但爸六十歲就這一次,他又那么愛面子。
我……我不想讓他失望。
項目最近在關(guān)鍵階段,我手頭實在挪不開。
能不能……先用你的卡墊一下?等項目款到了,我連之前的那些,一起還你,好不好?”
她的手指微涼,眼睛望著我,帶著懇求。
燈光下,她眼角細微的紋路似乎比從前明顯了些。
我想起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拉著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說我們要一起努力,把日子過好。
心頭的疑慮和寒意,被這熟悉的場景和觸感沖淡了些。
也許,是我多心了?那些消費,或許真的有她的理由?項目應(yīng)酬,維護關(guān)系,有時候確實需要這些門面。
至于岳父的壽宴……老人嘛,圖個高興。
“好?!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粽f,“需要用錢的時候,你就用那張卡吧。爸的壽宴,辦得熱鬧點也好?!?/p>
蕭倩雪眼睛一亮,抱住我,把頭靠在我肩上:“謝謝你,越澤。你真好?!?/p>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依賴。
我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沒再說話。
只是心里某個角落,那點不安的陰影,并沒有完全散去。
幾天后,我約了大學同學,也是如今在銀行工作的老周吃飯。
閑聊間,我狀似無意地問起:“老周,現(xiàn)在信用卡如果副卡消費異常,主卡持卡人一般能怎么處理?”
老周推了推眼鏡,看了我一眼:“怎么?卡被人盜刷了?”
“那倒沒有,就是……有點擔心?!蔽液?。
“哦,一般可以設(shè)置消費限額,或者實時提醒。
如果真有問題,可以臨時凍結(jié)副卡交易功能,不影響主卡使用。
當然了,最徹底的就是直接掛失凍結(jié)副卡,那就完全不能用了。”老周喝了口茶,“不過你得確定是異常消費啊,別鬧誤會。”
我點點頭,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心里卻把“臨時凍結(jié)交易功能”這個選項,記了下來。
壽宴的日子一天天臨近。
岳母的電話越發(fā)頻繁,內(nèi)容也從最初的商量,變成了具體的指令。
“酒水單我發(fā)倩雪了,你記得確認一下。”
“伴手禮要選那個‘福壽雙全’的禮盒,看著上檔次?!?/p>
“司儀溝通好了,流程也定了,你有空再看看?!?/strong>
蕭倩雪把一切事務(wù)都推給了我,說她項目到了最要緊的關(guān)頭,分身乏術(shù)。
我看著她深夜還在書房對著電腦,眉頭緊鎖,時不時揉著太陽穴的樣子,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也許,她真的是太忙了。
壽宴前夜,我最后核對了一遍所有細節(jié),預付了定金。
那張副卡,又一次被刷走一筆不小的金額。
我看著手機上的消費提醒短信,沉默了很久。
然后,打開電腦,登錄了網(wǎng)銀系統(tǒng)。
鼠標在“副卡管理”的頁面上停留了許久。
最終,我只是關(guān)閉了網(wǎng)頁。
再給她,也再給我自己一點時間。
但愿,一切只是我多慮了。
但愿,明天岳父的壽宴,能順順利利,大家高高興興。
我這樣想著,關(guān)掉了書房的燈。
窗外,城市依舊燈火通明,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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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壽宴當天,天氣出乎意料地好。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是個適合辦喜事的日子。
“王府軒”坐落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是棟頗有歷史感的老派奢華酒店。
門童穿著筆挺的制服,戴著白手套,恭敬地拉開車門。
岳父羅寶財今天特意穿了身嶄新的藏青色中山裝,頭發(fā)梳得油亮,一絲不茍。
他背著手,昂著頭,打量著酒店氣派的大門和鎏金的招牌,臉上是掩不住的滿意和得意。
岳母曾月琴則是一身棗紅色繡金旗袍,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手腕上是那只玉鐲,還額外添了只金鑲玉的戒指。
她挽著岳父的胳膊,下巴微微抬起,眼角眉梢都透著喜氣。
“爸,媽,這邊?!笔捹谎┙裉旄蔷拇虬邕^。
一身香檳色的小禮裙,剪裁得體,襯得她身形窈窕。長發(fā)挽起,露出優(yōu)美的脖頸,珍珠耳墜與項鏈相映生輝。
她妝容精致,笑容得體,站在酒店大堂璀璨的水晶燈下,光芒四射,儼然是全場焦點。
不少先到的賓客已經(jīng)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寒暄祝賀。
“老羅,恭喜恭喜!六十大壽,福如東海啊!”
“羅師傅,您這可真是精神矍鑠,一點都不像六十的人!”
“寶財兄,這地方選得好,氣派!還是您有眼光,女兒有本事!”
岳父一一拱手回應(yīng),笑聲洪亮:“哪里哪里,都是孩子們孝順,非要操辦。我說簡單點就好,他們不聽啊!”
岳母在旁邊抿嘴笑,不時補充兩句:“是啊,我們倩雪非要給她爸好好過個生日,攔都攔不住。這孩子,就是太操心。”
蕭倩雪得體地應(yīng)對著各位叔伯阿姨的夸贊,舉止大方,言談妥帖。
“王叔叔您過獎了,這都是我們做兒女應(yīng)該的?!?/p>
“李阿姨您里面請,小心臺階。”
她游刃有余地周旋著,仿佛天生就該是這種場合的中心。
而我,許越澤,穿著普通的西裝,跟在后面,像個不起眼的影子。
偶爾有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些許好奇和打量,很快便移開,重新聚焦在光彩照人的蕭倩雪和她紅光滿面的父母身上。
“這位是……?”一位不太熟的遠親低聲問旁邊的人。
“哦,倩雪的愛人,姓許?!被卮鸬穆曇舨桓卟坏停瑒偤媚茏屛衣犚?,“聽說……工作挺安穩(wěn)的?!?/p>
“安穩(wěn)”這個詞,在這種語境下,顯得意味深長。
我裝作沒聽見,臉上保持著平靜的微笑。
宴會廳在酒店頂層,名曰“錦繡堂”。
推開厚重的雙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精心布置過的喜慶景象。
廳內(nèi)空間開闊,挑高極高,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光華。
四周墻壁裝飾著仿古的雕花壁板,地上鋪著厚實繁復花紋的地毯。
正前方是一個小小的舞臺,背景板上是巨大的金色“壽”字,周圍環(huán)繞著祥云仙鶴的圖案。
舞臺兩側(cè)擺放著怒放的鮮花籃,空氣里彌漫著百合和香檳玫瑰的馥郁香氣。
十幾張鋪著暗紅色桌布的大圓桌整齊排列,每張桌上都擺著精致的餐具、晶瑩的酒杯和寫有賓客姓名的席位卡。
中央的主桌尤其顯眼,餐具是描金的,座椅也格外寬大華麗。
“哎喲,這布置得可真漂亮!”岳母一進門就忍不住驚嘆,眼底的喜色更濃。
“老羅,你這排場,夠可以的!”一位老同事拍著岳父的肩膀,嘖嘖稱贊。
岳父笑得合不攏嘴,連連擺手:“都是孩子們弄的,我都沒操心。倩雪啊,眼光隨她媽,講究!”
蕭倩雪微笑著引導父母入座主位。
賓客們陸續(xù)到來,宴會廳里漸漸熱鬧起來。
衣香鬢影,笑語喧嘩。
來的大多是岳父的老同事、老朋友,岳母那邊的親戚,還有蕭倩雪的一些同學、舊識。
每個人走進來,都要對這場面的豪華贊嘆一番,然后自然地將功勞歸到蕭倩雪身上。
“倩雪現(xiàn)在是真出息了,看這壽宴辦的,多體面!”
“羅師傅,您可真是養(yǎng)了個好女兒,比兒子都強!”
“小雪從小就聰明能干,現(xiàn)在更是不得了,做那么大的項目,還能把家里照顧得這么好?!?/p>
贊美聲不絕于耳。
岳父岳母的臉上,笑容就沒斷過,仿佛每一句恭維,都是對他們最大的肯定。
蕭倩雪坐在父母旁邊,從容接受著眾人的目光洗禮,偶爾謙虛兩句,姿態(tài)無可挑剔。
我坐在她旁邊,位置不算偏,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
很少有人主動跟我搭話。
偶爾有目光掃過,也很快移開,仿佛我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
司儀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中年男人,聲音洪亮,妙語連珠,很快把氣氛帶動起來。
他介紹了岳父的生平,夸贊了女兒的孝心,感謝了各位來賓。
然后,是例行的致辭環(huán)節(jié)。
岳父在眾人的掌聲中站起來,接過話筒。
他清了清嗓子,環(huán)視全場,目光炯炯。
“今天,是我羅寶財六十歲生日。感謝各位老兄弟、老朋友、親戚們賞臉,過來熱鬧熱鬧!”
掌聲再次響起。
“我這一輩子啊,普普通通,沒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彼掍h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感慨,“但我最自豪的,就是養(yǎng)了個好女兒!”
他的目光落在蕭倩雪身上,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驕傲和寵愛。
蕭倩雪適時地抬起頭,對父親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女兒倩雪,大家也都知道,從小就爭氣!讀書沒讓我們操過心,工作更是靠自己拼出了一片天!”岳父的聲音激昂起來,“現(xiàn)在,她在那么大的公司里,負責那么重要的項目!‘星耀國際’,聽說過吧?那就是我閨女在做的!”
臺下響起一片驚嘆和附和聲。
“了不起!”
“虎父無犬女??!”
“倩雪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現(xiàn)在這么有出息,老羅你福氣太大了!”
岳父更加得意,紅光滿面。
“所以說啊,”他拍了拍身邊蕭倩雪的肩膀,視線卻若有若無地掃過我這邊,“這找對象,也不能光看眼前。
得有眼光,能看到潛力!我們倩雪,就是塊璞玉,現(xiàn)在發(fā)光發(fā)亮了!”
這話里的意味,在場不少人都聽出來了。
氣氛有瞬間的微妙。
幾個坐在鄰近桌的親戚,交換了一下眼神。
蕭倩雪臉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自然。
岳母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岳父的腿,臉上笑容不變,打圓場道:“老頭子喝了幾杯就話多。孩子們都好,家和萬事興嘛!”
岳父大概也意識到有些過,哈哈一笑,舉杯道:“來來來,不說這些了,我敬大家一杯!感謝各位光臨!”
眾人紛紛舉杯,氣氛重新熱烈起來。
但我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幾分了然,甚至……幾分不易察覺的輕視。
菜開始一道道上。
果然是最高標準,食材名貴,烹制精細,擺盤講究。
每上一道菜,都能引來一陣小小的贊嘆。
岳父和岳母忙著應(yīng)酬前來敬酒的賓客,蕭倩雪也頻頻起身,與人寒暄。
她言笑晏晏,舉止優(yōu)雅,完全掌控著場面。
我安靜地吃著東西,味同嚼蠟。
心里那點不安的陰影,隨著宴會廳里越來越熱鬧的氣氛,反而逐漸擴大。
我看到岳父又一次舉起酒杯,對著他那幫老兄弟,聲音因為酒意而更加洪亮:“今天這酒,這菜,大家吃得還滿意吧?我閨女安排的!我就說,我羅寶財?shù)拈|女,辦事,絕對漂亮!”
哄笑聲和附和聲再次響起。
我看到岳母拉著一位遠房姨媽的手,指著蕭倩雪身上的裙子、首飾,低聲說著什么,那位姨媽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
我看到蕭倩雪游刃有余地應(yīng)對著各方恭維,笑容完美無瑕,仿佛戴著一張精心描畫的面具。
而那張副卡,那張今天承擔了所有費用的副卡,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某個地方。
它刷出的每一分錢,似乎都在為眼前這虛幻而熱鬧的榮光添磚加瓦。
我放下筷子,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液辛辣,直沖喉嚨。
舞臺上司儀還在賣力地活躍氣氛,準備進行下一輪互動游戲。
水晶吊燈的光芒過于炫目,讓我有些頭暈。
這場精心籌備的壽宴,才剛開始不久。
而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像這杯中的酒一樣,開始慢慢發(fā)酵,變了味道。
04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宴會廳里的氣氛更加熱烈,空氣中彌漫著酒香、菜香和人們高漲的情緒。
幾輪互動游戲下來,岳父的情緒明顯被推得更高。
他脫掉了中山裝的外套,只穿著里面的白色襯衣,領(lǐng)口松開了兩顆扣子,臉上紅得發(fā)亮。
眼神也有些飄,看人時帶著酒酣耳熱后的亢奮。
司儀很懂得察言觀色,把話筒再次遞給岳父,邀請“壽星老”再講幾句。
岳父毫不推辭,接過話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今天高興!真高興!”他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羅寶財,活了六十年,今天這生日,過得最痛快!”
掌聲和叫好聲響起。
“為啥痛快?”他大手一揮,指向身邊的蕭倩雪,“因為我閨女給我長臉!給我羅家爭光!”
蕭倩雪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想說什么,但岳父根本沒給她機會。
“在座的,好多都是看著我閨女長大的。”岳父的舌頭有點打結(jié),但吐字還算清晰,“倩雪小時候,我就知道,這孩子不一般!聰明,要強,比小子都強!”
“是是是,倩雪從小就出眾!”桌上立刻有人附和。
“老羅你教育得好??!”
岳父更加得意,話匣子徹底打開:“讀書,從來沒掉出過前三名!工作,靠自己進了大公司!現(xiàn)在,更是了不得,‘星耀國際’的項目負責人!你們知道這項目多大嗎?說出來嚇你們一跳!”
他夸張地比劃著手勢,仿佛那是一個足以撼動世界的工程。
蕭倩雪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她伸手輕輕拉了一下岳父的衣袖,低聲說:“爸,您喝多了,少說兩句。”
“我沒喝多!”岳父一甩胳膊,聲音反而更高了,“我清醒得很!我就是要說!我閨女,就是我最大的驕傲!”
他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里,帶著一種混合了酒精、得意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優(yōu)越感。
“說到這兒啊,”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我就得說說我這個女婿,許越澤?!?/p>
全場瞬間安靜了不少。
許多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頭,迎上岳父的視線。
蕭倩雪的臉色微微變了,她放在桌下的手,似乎握緊了些。
岳母也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打圓場:“老頭子,你說什么呢!越澤也是個好孩子,踏實?!?/p>
“踏實,對,踏實。”岳父重復著這個詞,咧開嘴笑了,但那笑容里沒有多少溫度,“越澤是踏實。工作也穩(wěn)當,朝九晚五,沒什么波瀾?!?/p>
他頓了頓,像是斟酌詞句,又像是故意吊人胃口。
“這過日子啊,光踏實,有時候也不行。”他慢悠悠地說,每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緊繃的空氣里,“得有沖勁,有眼光,得能抓住機會!就像我們倩雪這樣?!?/p>
我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微微繃直了。
臉上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慣常的、溫和的笑意。
只有我自己知道,桌布下的手,指甲已經(jīng)嵌進了掌心。
“爸,”蕭倩雪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明顯的制止意味,“越澤對我很好,對家里也很好。我們的事,我們自己知道?!?/p>
“對對對,你們小兩口好就行?!痹滥岗s緊接話,試圖把話題拉回來,“越澤性子溫和,包容我們倩雪,這是優(yōu)點?!?/p>
但岳父的酒勁和表現(xiàn)欲已經(jīng)上來了,哪里肯就此打住。
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別插嘴。
“我沒說越澤不好?!彼粗?,眼神卻有些飄忽,仿佛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我就是說啊,這人和人,它就是不一樣。命,也不一樣。”
他往前傾了傾身體,帶著酒氣的呼吸仿佛能噴到我臉上。
“越澤,你說是不是?你命好啊,娶了我們倩雪。這要是換了別人,能有今天這日子?能坐在這‘王府軒’的頂樓吃飯?”
他環(huán)視了一圈豪華的包廂,意思不言而喻。
幾個坐在近處的賓客,臉上露出微妙的神情,有人低頭喝茶,有人互相交換眼色。
角落里傳來極低的竊竊私語。
“話也不能這么說……”一位看起來面善的阿姨試圖緩和。
“怎么不能這么說?”岳父打斷她,嗓門更大了,“事實嘛!這壽宴,這排場,哪一樣不是倩雪掙來的面子?越澤,你說,你沾沒沾倩雪的光?”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審視,有憐憫,有幸災(zāi)樂禍。
蕭倩雪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她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發(fā)出聲音。
岳母臉上的笑容也掛不住了,帶著幾分尷尬和焦急。
我慢慢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掌心的刺痛讓我保持著清醒。
我看著岳父因為酒精和興奮而有些扭曲的臉,看著他那雙帶著挑釁和某種莫名快意的眼睛。
然后,我點了點頭,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是,爸說得對。能娶到倩雪,是我的福氣。今天這壽宴,倩雪出力最多,我沾光了?!?/p>
我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點認命的誠懇。
岳父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直接地承認。
他張了張嘴,一時沒找到新的話頭。
周圍的人也愣了一下,隨即,氣氛微妙地松弛了一些。
有人干笑著打圓場:“哈哈,老羅你看,越澤多實在!”
“就是,小許脾氣好,能包容?!?/p>
“夫妻嘛,互相扶持,誰強點誰弱點,不重要,和和美美就行?!?/p>
岳父被我這么一“認慫”,反而像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子勁頭泄了一些。
他哼了一聲,重新坐回椅子上,嘟囔道:“知道就好……”
司儀見機立刻上前,又張羅著下一輪敬酒,總算把這尷尬的場面暫時揭過。
但我清楚地看到,岳父看我的眼神,除了之前的輕視,又多了一層“果然如此”的不屑。
仿佛我的“認慫”,恰恰印證了他所有的判斷。
蕭倩雪在桌子下面,輕輕碰了碰我的手。
她的手很涼。
我轉(zhuǎn)頭看她,她對我露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帶著歉意的笑容,眼神躲閃著。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手抽了回來,重新端起了茶杯。
茶已經(jīng)涼了,入口苦澀。
宴會還在繼續(xù),歡聲笑語似乎比剛才更響亮。
人們推杯換盞,說著吉祥話,夸贊著菜色,恭維著主人。
但我仿佛被隔在一層透明的玻璃罩子外面,所有的熱鬧都與我無關(guān)。
我只是安靜地坐著,聽著,看著。
看著岳父在眾人的吹捧下,漸漸又恢復了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看著他拉著幾個老兄弟,唾沫橫飛地講述女兒“星耀國際”項目的“宏偉藍圖”——那些細節(jié),連我這個做丈夫的都聞所未聞。
看著岳母和其他女眷湊在一起,炫耀著女兒給她新買的玉鐲、金戒指,還有據(jù)說“國外帶回來”的名牌絲巾。
看著蕭倩雪周旋其間,笑容無懈可擊,只是那笑意,從未真正到達眼底。
而我,就像一個局外人。
一個靠著妻子“恩賜”,才得以坐在這里,分享這份“榮光”的局外人。
心臟的位置,有一種鈍鈍的悶痛,并不尖銳,卻持續(xù)地、緩慢地彌漫開來。
我知道,這還不是終點。
岳父的酒意,眾人的起哄,還有他那顆急于證明女兒(或者說,證明自己)價值的心,不會讓今晚就這樣“平淡”地過去。
果然,當又一輪敬酒高潮掀起,幾個岳父的老兄弟起哄著讓“壽星老講講女兒女婿的趣事”時。
岳父的眼神,再次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混合了醉意、虛榮和某種殘忍快意的光。
他推開試圖勸他少喝點的岳母,搖搖晃晃地再次站起來。
目光,又一次精準地鎖定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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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趣事?哈哈,有!怎么沒有!”岳父羅寶財舌頭打著卷,笑聲在喧囂的宴會廳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一只手撐著桌子,另一只手揮舞著,指向我。
“就說說我這好女婿,對我閨女那份心,那可真是……沒話說!”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擠眉弄眼,引得他那幫老兄弟一陣哄笑,紛紛催促。
“老羅,別賣關(guān)子,趕緊說!”
“就是,讓我們也聽聽,學習學習怎么疼老婆!”
蕭倩雪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爸!您喝多了,別說了!”
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甚至有些顫抖。
岳母也慌了,使勁拽岳父的胳膊:“老頭子!你給我坐下!胡咧咧什么!”
但此刻的岳父,被酒精和眾人拱火般的起哄完全控制了。
他甩開岳母的手,眼睛瞪得溜圓:“我怎么胡咧咧了?我說的是事實!”
他轉(zhuǎn)回頭,盯著我,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殘忍的笑容。
“越澤啊,爸問你,今天這壽宴,辦得好不好?氣不氣派?”
我看著他,沒說話。
周圍的喧鬧聲不知何時低了下去,所有人都看著我們這邊,眼神里充滿了看戲的興奮。
“問你話呢!”岳父提高了嗓門。
“……好?!蔽衣犚娮约焊蓾穆曇簟?/p>
“這就對了!”岳父一拍大腿,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認可,“這地方,這席面,這布置,擱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可現(xiàn)在,我羅寶財享受到了!為啥?”
他環(huán)視四周,自問自答:“因為我有個好閨女!因為我閨女有本事,能賺大錢,舍得給她爹花!”
他頓了頓,目光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臉上。
“可這錢,真是我閨女掏的嗎?”他聲音陡然壓低,卻又恰好能讓附近幾桌的人都聽見。
宴會廳里徹底安靜了。
連背景音樂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只有空調(diào)出風口細微的嗡鳴,和一些人壓抑的呼吸聲。
蕭倩雪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跌坐回椅子上,雙手緊緊捂住了臉。
岳母張著嘴,呆若木雞。
“爸,”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壽宴是倩雪一片孝心,她出錢出力,是應(yīng)該的?!?/p>
“孝心?出錢?”岳父嗤笑一聲,搖著頭,“許越澤,都到這份上了,你還裝什么大度?充什么好人?”
他猛地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張卡,“啪”地一聲拍在鋪著紅絨布桌布的圓桌上!
那張卡,我很熟悉。
黑色的卡面,邊緣有一圈燙金的細線。
是我的那張信用卡副卡。
“看看!都看看!”岳父舉起那張卡,像舉起一面勝利的旗幟,向周圍展示,“這卡,是我女婿的!副卡!”
他手指用力點著卡面,指尖因為激動而發(fā)抖。
“今天這所有的開銷,定金,酒水,伴手禮……全都是刷的這張卡!我親眼看見倩雪拿去刷的!”
他轉(zhuǎn)向我,臉上的笑容扭曲而快意。
“許越澤,你告訴我,這卡是你的吧?是你給我閨女用的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張小小的卡片上,然后又齊刷刷地轉(zhuǎn)向我。
那些目光,復雜極了。有震驚,有恍然,有鄙夷,有嘲諷,也有極少數(shù)的……不忍。
我迎著岳父逼視的目光,點了點頭:“是,是我的副卡。我給倩雪用的,方便她平時應(yīng)急,也方便給家里置辦東西。”
我的承認,仿佛給岳父注入了最強的興奮劑。
他“哈”地大笑一聲,聲音嘶啞難聽。
“應(yīng)急?置辦東西?說得好聽!”他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要湊到我面前,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我看,是方便你‘孝敬’你老丈人我吧?方便你拿錢,來討好我閨女,討好我們?nèi)?!?/p>
他每一個字,都像裹著泥漿的石塊,狠狠砸過來。
“爸!您別說了!求您了!”蕭倩雪帶著哭腔喊道,她想去拉岳父,卻被岳父粗暴地推開。
“你閉嘴!”岳父吼了她一句,然后重新盯住我,眼神里滿是譏誚和一種踩踏別人尊嚴的快感。
“許越澤,我早就看明白了。你工作一般,能力平平,憑什么娶到我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不就是靠著這副伏低做小、百依百順的勁兒嗎?”
他唾沫星子飛濺。
“我閨女要什么,你就給什么。她想給她爸辦風光壽宴,你就乖乖把卡遞上來。她說什么項目缺錢,你屁都不放一個?!?/p>
他歪著頭,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上下掃視我。
“你這叫什么?啊?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有個詞,叫什么來著?”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然后猛地一拍腦袋,聲音陡然拔高,用盡力氣吼了出來:“舔狗!你就是我閨女的‘舔狗’!”
“舔狗”兩個字,像驚雷一樣炸響在寂靜的宴會廳。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臉上——驚愕、難以置信、興奮、尷尬……
然后,不知道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緊接著,低低的笑聲、竊竊私語聲,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那些笑聲并不大,卻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遍我的全身。
岳父站在那里,喘著粗氣,臉上因為激動和酒精而漲成紫紅色。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勝利者的得意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仿佛終于把憋在心里多年的話,用最羞辱的方式,當眾捅了出來。
痛快極了。
岳母反應(yīng)過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說什么,嘴唇哆嗦著,最終卻只是重重嘆了口氣,別過臉去。
蕭倩雪已經(jīng)不再哭了。
她放下捂著臉的手,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地看著面前的杯盤,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
她沒有看我一眼。
沒有為我說一個字。
甚至,連一絲愧疚或難堪的表情,都吝于給予。
我就那樣站著,承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形形色色的目光。
臉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作響,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
心臟跳得又快又重,撞擊著胸腔,帶來悶鈍的疼痛。
舔狗。
原來,在岳父眼里,在我妻子娘家人眼里,在這么多賓客眼里,我許越澤,就是一個靠著討好妻子、用錢維系婚姻的……舔狗。
我這些年來的付出、忍讓、包容,都成了這個詞最鮮活的注腳。
我以為的夫妻扶持,不過是他們眼中單方面的“供奉”。
我以為的孝順長輩,不過是他們認定的“討好巴結(jié)”。
多么可笑,又多么……真實。
我慢慢抬起眼,視線掠過岳父得意洋洋的臉,掠過岳母尷尬躲閃的臉,最后,定格在蕭倩雪那張毫無血色的、精致的側(cè)臉上。
她依舊沒有看我。
仿佛這一切的羞辱,都與她無關(guān)。
又或者,在她內(nèi)心深處,或許也早就認同了她父親的看法,只是從未說出口。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
宴會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一個穿著筆挺黑色西裝、胸口別著酒店銘牌的男人,步履略顯急促地走了進來。
是餐廳的經(jīng)理。
他臉上慣常的得體微笑消失了,眉頭微蹙,神色嚴肅,目光在略顯混亂的宴會廳里掃視了一圈。
然后,徑直朝著我們這桌,朝著還站在那里、舉著那張副卡、滿面紅光的岳父羅寶財走了過來。
06
經(jīng)理的腳步很快,皮鞋踩在厚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這聲音在突然又安靜下來的宴會廳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點驚心動魄的意味。
所有人的注意力,下意識地從剛才那場難堪的鬧劇,轉(zhuǎn)移到了這位不速之客身上。
岳父羅寶財還保持著那個高舉卡片、得意洋洋的姿勢,臉上的紅潮尚未退去。
看到經(jīng)理過來,他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甚至帶上了一絲不耐煩。
“經(jīng)理是吧?來得正好!”岳父主動開口,嗓門依舊很大,帶著酒后的粗豪,“是不是要結(jié)賬?拿去!”
他很瀟灑地用兩根手指夾著那張黑色的副卡,朝著經(jīng)理的方向遞過去,動作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慷慨。
“今天大家吃得高興,喝得痛快!該多少錢就多少錢,從我女婿這卡里刷!不用給我省錢!”
他特意強調(diào)了“從我女婿這卡里”,眼神斜睨著我,充滿了嘲弄。
仿佛在用行動向我,向所有人證明:看,我說得沒錯吧?他就是個付錢的工具。
經(jīng)理在距離岳父兩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他沒有立刻去接那張卡,而是先微微欠身,臉上露出一絲職業(yè)化的、卻毫無溫度的歉意笑容。
“羅先生,您好。首先,再次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他的措辭禮貌,語氣卻有些生硬,與宴會剛開始時的殷勤周到截然不同。
岳父皺了皺眉,顯然對經(jīng)理沒有立刻接卡感到不快,但還是擺了擺手:“行了行了,客氣話少說,趕緊把賬結(jié)了,別耽誤大家時間?!?/p>
他身后的賓客們也紛紛附和:“是啊,老羅爽快!”
“經(jīng)理,趕緊辦手續(xù)吧?!?/p>
“這酒店服務(wù)效率不行啊,還得客人催?”
經(jīng)理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挺直身體,目光平靜地掃過岳父,又極快地掠過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我。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足夠讓主桌附近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羅先生,非常抱歉打擾您和各位賓客的雅興。我來,正是為了結(jié)算的事情?!?/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張被岳父夾在指間的黑色副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