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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為憑(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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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退役軍官陸峻崖在調(diào)查工地事故時,觸及地方腐敗網(wǎng)絡。面對威脅與構陷,他聯(lián)合監(jiān)察官與覺醒官員,以血肉之軀向盤根錯節(jié)的官商集團乃至高層保護傘,發(fā)起一場捍衛(wèi)正義的生死決戰(zhàn)。


臨江市的五月,雨水來得毫無預兆。

陸峻崖站在“望江臺”工地的十二層樓板上,雨水順著他深藍色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淌。他摘下帽子,抹了把臉,目光卻落在手里這頂剛從垃圾堆撿回來的安全帽上。

帽子的內(nèi)襯被人為撕開過,又粗糙地縫了回去。

他用指尖摸索著,在兩層海綿之間,觸到了一片硬物。

那是一張被汗水浸得字跡模糊的送貨單,上面的“清河鋼貿(mào)”字樣還能辨認,但最關鍵的鋼材批次編號,被人用圓珠筆反復涂抹,只留下幾個殘缺的數(shù)字:7、3、B。

“陸科,看什么呢?”

施工員老趙小跑過來,遞過一支煙:“下雨了,要不回項目部坐坐?”

陸峻崖沒接煙,把安全帽遞過去:“這帽子誰的?”

老趙眼神閃爍了一下:“工地上千號人,哪記得住誰的帽子。可能是哪個民工扔的吧,壞了就扔,正常。”

“正常?”陸峻崖盯著他,“安全帽內(nèi)襯被撕開,塞了張單子,又縫回去。這正常?”

老趙干笑兩聲:“陸科,您太較真了。這工地這么大,哪能事事都——”

話沒說完,東北角傳來“轟隆”一聲悶響。

不是雷聲。

陸峻崖臉色一變,拔腿就往那邊跑。雨水打在臉上生疼,但他跑得更快——在部隊時,他們管這叫“本能”。

塌方。

十二樓到十樓的西北角支撐架,垮了整整兩層樓的高度。鋼筋像被巨人擰斷的麻花,混凝土碎塊和模板木方混在一起,堆成小山。

萬幸,下雨天,那片區(qū)域的工人都去避雨了。

陸峻崖站在坍塌邊緣,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他蹲下身,撿起半截扭曲的螺紋鋼。斷口處,材質(zhì)呈現(xiàn)出不正常的灰白色,像是摻了太多雜質(zhì)。

“陸科,您看這事兒……”老趙氣喘吁吁地跟上來,臉色煞白。

陸峻崖沒說話,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殘缺的送貨單,又看了看手里的鋼筋斷口。

“報警。”他說。

“報、報警?”老趙結巴了,“這……這就是個小事故,咱們自己處理就行,報警多麻煩——”

“我說,報警。”陸峻崖轉過身,雨水浸透的作訓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依然挺拔的軍人輪廓,“另外,從現(xiàn)在起,這片區(qū)域全部封鎖。所有進場的清河鋼貿(mào)的鋼材,一批都不許動?!?/p>

老趙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掏出手機。

陸峻崖走到工地邊緣,俯瞰著這座正在瘋狂生長的城市。臨江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江川省的重點項目,五年時間,從一片灘涂變成高樓林立的“未來之城”。

而“望江臺”,是這座未來之城的皇冠。

至少,在宣傳冊上是這么寫的。

手機震動。他看了一眼,是管委會辦公室打來的。他按下接聽,電話那頭傳來秘書小吳公式化的聲音:

“陸科長,賈主任通知,明天上午九點,召開望江臺項目安全生產(chǎn)專題會,請您務必參加?!?/p>

“知道了?!?/p>

掛了電話,陸峻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鋼筋。

雨水沖刷下,斷口處的灰白色越發(fā)刺眼。

他知道,這場雨,才剛剛開始。

晚上七點,“老兵燒烤”的招牌在雨后的街道上亮起昏黃的光。

這是開發(fā)區(qū)邊緣的老街區(qū),和幾公里外燈火輝煌的CBD比起來,像是兩個世界。低矮的平房,坑洼的路面,空氣中飄著油煙和潮濕的氣息。

陸峻崖推開玻璃門,風鈴叮當作響。

“來了?”柜臺后的老人頭也不抬,正用一把刷子仔細地給羊肉串刷油。

“石叔?!标懢略诳看暗奈恢米?,“老樣子。”

石根生這才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歲月和油煙刻滿皺紋的臉。他今年六十五,背微駝,但眼睛很亮,像淬過火的刀子。

“今天晚了?!彼f著,從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出事了?”

陸峻崖接過酒瓶,沒開:“工地上塌了一塊?!?/p>

石根生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翻動肉串:“望江臺?”

“嗯?!?/p>

“死人了?”

“沒,下雨天沒人?!?/p>

“那算你運氣?!笔芽竞玫娜獯旁诒P子里,端過來,“吃飯。”

陸峻崖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炭火烤的羊肉,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恰到好處。他吃了三串,才開口:

“石叔,望江臺那塊地,以前是什么?”

石根生擦著手,在對面坐下:“我家果園?!?/p>

陸峻崖的手停住了。

“三十畝沙地果園,種梨的?!崩先它c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睛望向窗外,像是要看穿夜色,回到過去,“我爹那輩兒就開始種,到了我手里,梨樹都老了,但結的果子甜?!?/p>

“征地的時候……”

“別跟我提征地?!笔驍嗨?,聲音很平靜,但陸峻崖聽出了壓抑的顫抖,“我兒子就是那年走的。說是去談補償款,回來路上,車禍。”

陸峻崖知道石根生的兒子。石磊,比他大兩歲,也是當兵的,退伍后在家?guī)椭蚶砉麍@。他們見過幾次,話不多,但人實在。

“補償款給了多少?”陸峻崖問。

“一畝地八萬?!笔α?,笑得很難看,“三十畝,二百四十萬。聽起來不少,對吧?但你知不知道,三個月后,那塊地掛牌出讓,成交價是多少?”

陸峻崖沒說話。

“兩個億?!笔鲁鰺熑Γ岸偎氖f,兩個億。中間差了八十多倍。我拿著那二百四十萬,買不起開發(fā)區(qū)一套三居室。最后,只能在這兒租個店面,賣燒烤?!?/p>

陸峻崖沉默地喝酒。

“后來我聽說,”石根生壓低聲音,“負責征地的那家公司,叫‘濁江投資’。老板姓賈,叫賈世道?!?/p>

陸峻崖放下酒瓶。

賈世道。臨江市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他的頂頭上司。

“石叔,”陸峻崖說,“您手里,還有當年的東西嗎?合同,文件,什么都行。”

石根生看了他很久,起身,走到柜臺后面,蹲下身。鐵皮柜子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袋子很舊了,邊緣都磨得發(fā)白。

“全在這兒。”他說,“征地協(xié)議,補償明細,還有……我兒子的尸檢報告?!?/p>

陸峻崖接過袋子,很沉。

“小陸,”石根生忽然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是好人,從部隊下來的,有血性。但有些事,不是光有血性就能解決的。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p>

陸峻崖看著老人的眼睛:“石叔,我答應過磊哥。”

“答應什么?”

“他最后一次跟我喝酒,說他要當?shù)??!标懢碌穆曇艉茌p,“他說,等孩子出生,要請我喝滿月酒。還說,等果園的事兒解決了,要帶老婆孩子去北京看看天安門。”

石根生的眼圈紅了。

“他沒能等到?!标懢抡f,“但您等到了。磊哥的孩子,今年該上小學了吧?”

老人點點頭,別過臉去。

“所以,”陸峻崖把文件袋收進隨身背包里,“這事我得管。不光是為了磊哥,也為了那些……還沒出生的孩子。”

風鈴又響了。

兩個年輕人勾肩搭背地進來,大聲嚷嚷著要二十串羊肉串。石根生抹了把臉,起身去招呼客人。

陸峻崖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結賬。

“等等,”石根生叫住他,從柜臺下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個烤好的燒餅,“帶著,明早吃?!?/p>

陸峻崖接過,點點頭,推門離開。

夜色已深,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兵燒烤”的招牌,黃光在夜色中倔強地亮著。

像一座燈塔。

第二天上午八點五十,陸峻崖提前十分鐘走進管委會三樓會議室。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開發(fā)建設局的、規(guī)劃局的、財政局的,幾個重點項目負責人,還有幾個他不認識的面孔,穿著商務西裝,應該是開發(fā)商代表。

他找到自己的名牌,在長桌中段靠邊的位置坐下。

這個位置很微妙——既在會議桌的范圍內(nèi),又不處在權力核心的視線焦點上。很適合他這種“邊緣科室”的負責人。

八點五十五分,會議室的門再次推開。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賈世道走了進來。

五十歲上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深灰色西裝合身得體。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透著從容。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皮質(zhì)筆記本,手腕上是一塊低調(diào)的機械表。

“坐,都坐?!彼⑿χ鴶[擺手,在主位坐下。

陸峻崖注意到,賈世道落座前,目光在會議室里掃了一圈。那目光溫和,卻像探照燈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被看到了。

“人都到齊了,咱們開始吧。”賈世道翻開筆記本,“今天這個會,主題很明確——安全生產(chǎn)。望江臺項目,是咱們開發(fā)區(qū)的臉面,也是省里掛了號的重點工程。昨天,發(fā)生了一點小意外?!?/p>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陸峻崖:“陸科長,你昨天在現(xiàn)場,先說說情況?!?/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陸峻崖打開面前的文件夾:“昨天下午三點二十分,望江臺項目十二層西北角發(fā)生局部支撐架坍塌,坍塌面積約八十平方米。經(jīng)初步勘察,坍塌原因是部分支撐鋼管材質(zhì)不達標,承壓能力不足。相關批次鋼材由清河鋼貿(mào)供應,我已經(jīng)要求封存所有該批次材料,并建議啟動第三方檢測?!?/p>

會議室里一片安靜。

只有空調(diào)出風口細微的嗡鳴聲。

賈世道點點頭,表情依然溫和:“材料封存了,很好。第三方檢測,我覺得就沒必要了?!?/p>

陸峻崖抬起頭。

“清河鋼貿(mào)是咱們開發(fā)區(qū)的老牌供應商了,”賈世道語氣輕松,“這么多年,沒出過大問題。這次可能是個偶然,或者是施工工藝的問題。咱們搞工程的要實事求是,不能一出事就懷疑供應商嘛。”

“賈主任,”陸峻崖說,“我看了現(xiàn)場,斷口很明顯——”

“陸科長,”賈世道微笑著打斷他,“你是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科的負責人,你的謹慎,我理解,也很贊賞。但是,咱們也要考慮大局?!?/p>

他從筆記本里抽出一份文件:“這是上周省里剛下的文,要求各地‘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不能因為一些小問題,就對企業(yè)‘一棍子打死’。清河鋼貿(mào)在咱們開發(fā)區(qū)納稅大戶,解決了上千人的就業(yè)。如果因為這么點事就大張旗鼓地調(diào)查,傳出去,其他企業(yè)會怎么想?投資商還敢不敢來?”

邏輯嚴密,站位高遠。

陸峻崖沉默了。

“當然,”賈世道話鋒一轉,“安全生產(chǎn)是紅線,也不能放松。這樣吧,建設局牽頭,組織一次全工地的安全大檢查,把隱患都排一排。至于鋼材檢測……”他看向坐在右側的一位中年男人,“王總,你們清河鋼貿(mào),自己內(nèi)部先查一查,給我個報告?!?/p>

那位王總連忙點頭:“賈主任放心,我們一定徹查!”

“好?!辟Z世道合上筆記本,“那就這么定了。陸科長,你配合建設局做好安全檢查工作。散會?!?/p>

人們陸續(xù)起身。

陸峻崖坐在原地沒動。他看著賈世道被幾個人簇擁著走出會議室,談笑風生,仿佛剛才的會議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陸科,”建設局副局長老劉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別往心里去。賈主任說得對,大局為重?!?/p>

陸峻崖看了他一眼:“劉局,如果下次塌的不是無人區(qū)呢?”

老劉臉色一僵,干笑兩聲:“這不是沒出事嘛。走走走,中午一起吃個飯,我請?!?/p>

“不了,還有事?!?/p>

陸峻崖起身,收拾文件夾。

他走到門口時,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陸科長?!?/p>

回頭,是剛才坐在賈世道左手邊的一個陌生男人。四十多歲,穿著淺藍色襯衫,沒打領帶,氣質(zhì)儒雅。

“我是周為民,省發(fā)改委的。”男人伸出手,“剛才聽你的匯報,很專業(yè)?!?/p>

陸峻崖和他握手:“周主任。”

周為民的手很穩(wěn),力度適中:“望江臺的項目,省里很關注。安全生產(chǎn),確實不能馬虎。”

話里有話。

陸峻崖看著他:“周主任的意思是?”

“沒什么意思,”周為民松開手,笑了笑,“就是覺得,開發(fā)區(qū)能有你這樣認真負責的干部,是好事。好好干?!?/p>

他說完,轉身離開了。

陸峻崖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手機震動。

他掏出來,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一句話:

“鋼材的源頭在清河鋼貿(mào),但真正的魚,在濁江里?!?/p>

陸峻崖盯著屏幕看了三秒,然后迅速回撥。

電話響了五聲,被掛斷。

再打,提示已關機。

他收起手機,走出會議室。走廊的窗戶開著,五月的風吹進來,帶著開發(fā)區(qū)特有的塵土和機械的氣息。

他走到窗邊,俯瞰著腳下的城市。

清河從城市西側流過,水是清的。但往東五公里,清河匯入濁江——那條因為上游工業(yè)污染而常年泛黃的大江。

清濁交匯,界限模糊。

陸峻崖想起石根生的話:

“這地方的水,比你想象的深?!?/p>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遠處,“望江臺”的鋼結構骨架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像一座墓碑。

晚上十一點,開發(fā)區(qū)沉寂下來。

除了幾個還在趕工的工地亮著燈,大部分區(qū)域都陷入黑暗。路燈稀疏,把街道切割成明暗相間的格子。

陸峻崖把車停在距離望江臺工地一公里外的路邊。他沒開車燈,等了幾分鐘,確認周圍沒人,才推門下車。

他換了一身深色運動服,腳上是軟底運動鞋。背包里裝著手電筒、手套、相機,還有石根生給的那個牛皮紙文件袋。

翻過工地的鐵絲網(wǎng)比他想象中容易。

部隊里學的潛行技巧,多年沒練,但肌肉記憶還在。他貼著陰影移動,避開探照燈的范圍,十分鐘后,抵達了昨天坍塌的區(qū)域。

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清理過,但還殘留著痕跡。碎混凝土塊堆在角落,幾根扭曲的鋼筋被隨意扔在一旁。

陸峻崖戴上手套,打開手電,仔細檢查那些鋼筋。

斷口,材質(zhì),編號。

他一根根看過去,拍照,記錄。然后,他走向工地另一側的建材堆放區(qū)。

成捆的鋼筋碼放整齊,每一捆上都掛著標簽。他找到標有“清河鋼貿(mào)”的那幾堆,用手機電筒照著,查看批次編號。

大多數(shù)是正常的。

但他在最里側,發(fā)現(xiàn)了幾捆沒有標簽的鋼筋。

他抽出其中一根,用手電照著。鋼材表面有細微的裂紋,色澤也不對。他從包里拿出便攜式硬度計——這是他自己買的,部隊里常用的型號。

測了三個點。

讀數(shù)都比標準值低15%以上。

不合格。

他繼續(xù)翻找,在鋼筋堆下面,發(fā)現(xiàn)了幾張被雨水泡爛的送貨單。大部分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他還是從碎片中拼出了一個完整的車牌號:

江B·739B

那個“B”字,和他在安全帽里找到的那張單子上的殘缺編號,對上了。

陸峻崖迅速拍照,把碎紙片小心收進證物袋。

正要起身,遠處傳來腳步聲。

還有手電筒的光束。

他立刻關掉手電,閃身躲到一堆模板后面。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兩個人。

“媽的,大半夜還要來檢查,真當咱們是鐵打的?”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少廢話,王總交代了,這幾天盯緊點。那個姓陸的不是省油的燈?!绷硪粋€聲音年輕些。

“怕什么?賈主任都發(fā)話了,他還能翻天?”

“小心駛得萬年船。聽說那小子當過兵,有兩下子?!?/p>

兩個人走到建材堆放區(qū),手電光掃過。陸峻崖屏住呼吸,身體緊貼模板。

“你看這堆鋼筋,”年輕的聲音說,“標簽都沒貼,萬一被查出來……”

“明天一早就拉走,”粗啞的聲音說,“送到廢品站,熔了重煉,鬼知道是哪來的?!?/p>

“那得趕緊?!?/p>

“急什么,天亮了再說。”

兩人又檢查了一圈,腳步聲漸漸遠去。

陸峻崖等了兩分鐘,才從藏身處出來。他看了一眼那幾捆沒標簽的鋼筋,又看了一眼遠處工地的值班室。

燈光亮著。

他轉身,準備原路返回。

剛走出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低喝:

“站??!”

陸峻崖身體一僵,緩緩轉過身。

三個男人站在他身后。都穿著保安制服,但手里拿的不是警棍,而是棒球棍。為首的是個光頭,臉上有道疤。

“陸科長,這么晚了,來工地視察?”光頭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陸峻崖沒說話,大腦飛速運轉。

跑?對方三個人,堵住了去路。

打?他一對三沒問題,但一旦動手,性質(zhì)就變了。

“把包給我。”光頭伸出手。

“憑什么?”陸峻崖問。

“工地重地,閑人免進。你非法闖入,我們有權力檢查。”光頭說得很流利,像是背好的臺詞。

“我是管委會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科的科長,這里是我的管轄范圍?!标懢吕潇o地說,“倒是你們,誰允許你們私自處理不合格建材的?”

光頭的笑容消失了。

“陸科長,別給臉不要臉?!彼锨耙徊剑鞍褨|西交出來,咱們就當沒見過。不然……”

另外兩個男人也圍了上來。

陸峻崖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背包側袋——那里有他隨身帶的戰(zhàn)術筆。

“不然怎樣?”他問。

“不然,”光頭舉起棒球棍,“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p>

就在棒球棍要落下的瞬間,陸峻崖的手機響了。

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工地上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陸峻崖掏出手機,屏幕顯示是“未知號碼”。他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平靜,清晰:

“陸科長,鋼材的源頭在清河鋼貿(mào),但真正的魚,在濁江里?!?/p>

陸峻崖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記得這條短信。

“你是誰?”他低聲問。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女人說,“你只需要知道,你現(xiàn)在站在望江臺的工地上,面前有三個人。光頭的那個叫刀疤,是清河鋼貿(mào)老板的遠房表弟。左邊那個瘦子叫猴子,有盜竊前科。右邊那個胖子,外號肥龍,去年剛因為打架斗毆被拘留過?!?/p>

陸峻崖抬眼,看向面前三人。

光頭,瘦子,胖子。

全對。

“你想說什么?”他問。

“我想說,”女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你現(xiàn)在有兩件事要做。第一,把手機免提打開。第二,對他們說:‘賈主任讓我來拿點東西’?!?/p>

陸峻崖沉默了兩秒。

然后,他按下了免提鍵。

“賈主任讓我來拿點東西?!彼麑χ謾C說。

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在夜風中飄散:

“刀疤,猴子,肥龍。你們聽著,我是沈靜秋。如果你們敢動陸科長一根手指頭,明天早上,你們?nèi)齻€人的案底就會出現(xiàn)在市公安局的辦公桌上。不僅是案底,還有你們上個月在‘金煌會所’的消費記錄,以及……刀疤,你老婆收到的那個LV包?!?/p>

三個人的臉色瞬間慘白。

尤其是光頭刀疤,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沈、沈主任……”他結結巴巴地說。

“現(xiàn)在,”沈靜秋說,“讓陸科長離開。今晚的事,就當沒發(fā)生過。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三人連連點頭。

陸峻崖看了他們一眼,收起手機,轉身就走。

這一次,沒人攔他。

他翻出鐵絲網(wǎng),回到車上,發(fā)動引擎。

車子駛出老遠,他才把車停在路邊,手搭在方向盤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手機又震了一下。

還是那個未知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明天上午九點,東洲大學百年禮堂,賈世道要做公開演講。你會被邀請作為‘優(yōu)秀退役軍人代表’出席。穿正式點?!?/p>

陸峻崖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停。

最后,他只回了兩個字:

“謝謝?!?/p>

五分鐘后,手機再次震動。

這次是石根生發(fā)來的,只有一句話:

“小陸,我孫子今天放學回家,說老師讓他們寫作文,題目是《我心中的英雄》。他寫的是你?!?/p>

陸峻崖看著這條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機,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但遠處,開發(fā)區(qū)的燈火依然璀璨。

像一片星海。

而他,正駛向這片星海的最深處。

(5)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東洲大學百年禮堂。

陸峻崖站在禮堂側門外的回廊里,看著手中那張印刷精美的邀請函?!皟?yōu)秀退役軍人代表”——這七個燙金字在晨光下有些刺眼。

他今天穿了最正式的藏青色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石根生昨天特意給他送來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臺講話,腳底下得有光?!?/p>

禮堂里傳來調(diào)試麥克風的嗡鳴聲,還有學生們陸續(xù)入場的嘈雜。今天是“江川省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暨青年創(chuàng)業(yè)論壇”,賈世道是主講嘉賓之一。據(jù)說省里、市里來了不少領導,媒體也架滿了長槍短炮。

“緊張?”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陸峻崖轉過身。沈靜秋站在廊柱的陰影里,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米白色套裝,短發(fā)利落,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袋。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臉——五官清秀,眉眼間有種書卷氣,但眼神很銳利。

“沈主任。”陸峻崖點點頭。

沈靜秋走上前,把文件袋遞給他:“里面有三樣東西。第一,清河鋼貿(mào)近三年的納稅記錄,和他們實際產(chǎn)量的對比分析——差額足夠判十年。第二,刀疤三人的完整案底,以及他們與濁江投資集團的資金往來記錄。第三……”

她頓了頓:“你戰(zhàn)友石磊當年的車禍調(diào)查報告副本。原件在省公安廳檔案室,這是我從特殊渠道復印的。”

陸峻崖接過袋子,手指收緊。

“為什么要幫我?”他問。

“不是幫你,”沈靜秋糾正他,“是在履行職責。國家監(jiān)察與審計總局第六監(jiān)察室,負責江川省及周邊地區(qū)的重大經(jīng)濟案件監(jiān)察。賈世道和他的濁江投資,在我的名單上掛了兩年了?!?/p>

“兩年?”

“嗯,兩年。”沈靜秋看向禮堂的方向,“他太聰明,所有交易都經(jīng)過層層包裝,表面合法合規(guī)。我需要一個切入點,一個能讓他放松警惕的人。”

“所以選了我?”

“你是退役軍人,有原則,有血性,而且……”她轉過頭看他,“你在這個系統(tǒng)里,但又不完全屬于這個系統(tǒng)。他會低估你?!?/p>

禮堂里傳來掌聲,論壇開始了。

“時間到了,”沈靜秋說,“記住,你今天的任務不是揭發(fā),是觀察。看他和哪些人互動,聽他怎么講話,注意臺下誰在認真記錄,誰在敷衍了事。細節(jié)往往比證據(jù)更有用?!?/p>

陸峻崖點點頭,轉身走向禮堂正門。

“陸峻崖?!鄙蜢o秋叫住他。

他回頭。

“石磊的兒子,叫石小磊,”她說,“今年七歲,在開發(fā)區(qū)第二小學讀一年級。他的作文我看了,寫的是‘陸叔叔穿著軍裝的照片’。”

陸峻崖喉結動了動。

“所以,”沈靜秋輕聲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陸峻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禮堂的門。

禮堂里座無虛席。

臺上,巨大的LED屏幕播放著開發(fā)區(qū)的宣傳片:無人機航拍下的摩天樓群,自動化生產(chǎn)線,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配樂激昂,旁音渾厚:“臨江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夢想起航的地方!”

陸峻崖按照指示牌找到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邊。這個位置能看清整個舞臺,也能看到前排嘉賓席。

他坐下,目光掃過。

第一排中央,賈世道正側身和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交談,姿態(tài)恭敬。老者是東洲大學的老校長,學術界泰斗。旁邊坐著幾位省里來的領導,陸峻崖在電視上見過。

第二排是市里各部門負責人,周為民也在其中。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裝,坐得筆直,但陸峻崖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膝蓋上輕微摩擦——那是緊張的表現(xiàn)。

第三排除了他,還有幾位企業(yè)家代表、優(yōu)秀校友。陸峻崖右手邊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胸前掛著媒體證,正低頭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

九點整,論壇正式開始。

主持人開場,領導致辭,流程按部就班。陸峻崖靜靜聽著,腦海里卻在回想文件袋里的內(nèi)容。

清河鋼貿(mào)的產(chǎn)量和納稅差額,高達三億七千萬。

刀疤三人的銀行流水顯示,每月固定有一筆錢從“濁江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轉入——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賈世道妻子的表弟。

而石磊的車禍報告……

陸峻崖閉上眼。

報告結論是“意外事故”,但現(xiàn)場照片顯示,石磊駕駛的面包車剎車線有被人為剪斷的痕跡。當時辦案的民警在備注欄寫了一行小字:“疑似人為,證據(jù)不足,建議補充偵查?!钡@條建議沒有被采納。

案子很快就結了。

“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臨江市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賈世道先生,為我們做主旨演講!”

掌聲雷動。

賈世道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下擺,穩(wěn)步走上講臺。聚光燈打在他身上,金絲眼鏡反射著光。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同學們……”

他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禮堂,溫和,清晰,充滿磁性。

陸峻崖坐直身體。

賈世道的演講很精彩。

他從宏觀政策講到微觀實踐,從國際形勢講到地方發(fā)展。數(shù)據(jù)信手拈來,案例生動具體。他不時引用古詩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治大國若烹小鮮”——引得臺下陣陣贊嘆。

“我們開發(fā)區(qū)的理念,是‘親’與‘清’?!辟Z世道雙手撐在講臺上,目光掃視全場,“‘親’,是要親近企業(yè),服務企業(yè),做企業(yè)的貼心人;‘清’,是要清清白白,界限分明,絕不越雷池一步?!?/p>

掌聲。

“有人問我,賈主任,你這樣嚴格要求,會不會把企業(yè)嚇跑?”他笑了笑,“我說不會。因為真正的企業(yè)家,要的不是特權,是公平。我們要做的,就是打造一個公平、透明、可預期的營商環(huán)境。”

更熱烈的掌聲。

陸峻崖看著臺上那個侃侃而談的身影,想起昨夜工地上那幾捆沒有標簽的鋼筋,想起石根生渾濁的眼睛,想起沈靜秋說的“表面合法合規(guī)”。

他的手指在膝蓋上收緊。

“當然,”賈世道話鋒一轉,“在發(fā)展過程中,我們也會遇到一些……雜音。比如,有人因為一點小問題,就否定整個項目;有人戴著有色眼鏡,看什么都是黑的?!?/p>

臺下的氣氛微妙地變化了。

“對于這些雜音,”賈世道的聲音依然溫和,但多了一絲力度,“我們的態(tài)度是:第一,虛心聽??;第二,科學甄別;第三,堅決抵制不實之言!”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第三排。

“特別是,我們的一些同志,剛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有熱情,有干勁,這是好事。但也要盡快轉變思維,不能把戰(zhàn)場上的那一套,生搬硬套到經(jīng)濟工作中來。發(fā)展,需要的是智慧和包容,不是對抗和猜疑?!?/p>

禮堂里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聽懂了這段話的指向。

陸峻崖感覺到旁邊的媒體記者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前排的周為民,背脊更僵直了。

賈世道滿意地看著臺下的反應,準備進行最后的總結。

就在這時——

陸峻崖站了起來。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賈世道的笑容凝滯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如常:“哦?我們優(yōu)秀的退役軍人代表,陸峻崖同志,看來有話要說。來,工作人員,給陸科長遞個話筒。”

工作人員小跑著送來無線話筒。

陸峻崖接過,試了試音,然后走上講臺旁邊的階梯。他沒有走到講臺中央,就站在階梯上,轉過身,面向全場。

聚光燈打在他身上。

藏青色西裝,白襯衫,站姿筆直得像一桿標槍。

“賈主任剛才講得很好,”陸峻崖開口,聲音透過話筒傳出去,平靜,清晰,“關于營商環(huán)境,關于發(fā)展理念,我都贊同。”

賈世道微笑著點點頭。

“但是,”陸峻崖話鋒一轉,“我想補充一點?!?/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上千張面孔。那些年輕的眼睛里,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期待。

“我退役的時候,部隊首長送給我一句話。他說:‘陸峻崖,你記住,軍人退役,只是戰(zhàn)場的轉移?!?/p>

禮堂里鴉雀無聲。

“我一直在想,新的戰(zhàn)場在哪里?”陸峻崖繼續(xù)說,“是會議室里的唇槍舌劍?是文件堆里的勾心斗角?還是……對某些現(xiàn)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智慧’?”

賈世道的笑容消失了。

“直到昨天,我在工地上撿到一頂安全帽?!标懢聫奈餮b內(nèi)袋里,掏出那張被塑封起來的、字跡模糊的送貨單,舉起來,“這里面,藏著一張鋼材批次單。編號被涂抹了,但還能看出幾個字:清河鋼貿(mào)。”

臺下開始騷動。

記者們舉起了相機。

“同樣是昨天,望江臺工地發(fā)生局部坍塌?!标懢碌穆曇粢廊黄届o,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空氣里,“坍塌的原因是鋼材不合格。而這些不合格的鋼材,就來自清河鋼貿(mào)。”

“陸科長!”賈世道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壓制的怒意,“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在內(nèi)部會議上討論,沒必要在這樣公開的場合——”

“為什么沒必要?”陸峻崖轉過頭看他,“安全生產(chǎn),人命關天,為什么不能公開說?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難道包括對劣質(zhì)建材視而不見?‘親’與‘清’,難道‘清’字只是說給外人聽的?”

字字如刀。

賈世道臉色鐵青。

陸峻崖重新面向臺下,舉起那張送貨單:“同學們,老師們,這張單子,是我從一個農(nóng)民工丟棄的安全帽里找到的。他為什么要藏起這張單子?又為什么要扔掉那頂帽子?”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

“因為他害怕。害怕說出來會丟工作,害怕舉報會遭報復,害怕……像七年前那個因為征地補償問題去討說法,最后卻死于‘意外車禍’的退伍軍人一樣。”

“嘩——”

全場嘩然。

記者們的快門聲連成一片。

周為民猛地站起身,又緩緩坐下,臉色蒼白。

賈世道一把奪過主持人的話筒:“陸峻崖同志!請注意你的言辭!你這是毫無根據(jù)的指控——”

“我有根據(jù)。”

陸峻崖從文件袋里,抽出石磊的車禍調(diào)查報告副本,舉過頭頂:“這是當年那起車禍的調(diào)查報告。第7頁,現(xiàn)場勘驗記錄第3條:‘車輛剎車線有銳器切割痕跡,疑似人為破壞?!?2頁,辦案民警建議:‘證據(jù)鏈存在疑點,建議補充偵查。’”

他看向賈世道,一字一頓:

“賈主任,我想請問,這條建議,為什么沒有被采納?這個案子,為什么匆匆了結?而當年負責征地補償?shù)墓尽獫峤顿Y,它的法人代表,和你又是什么關系?”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連快門聲都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臺上那兩個對峙的身影。

賈世道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發(fā)不出聲音。他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金絲眼鏡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了慌亂。

陸峻崖放下手里的文件,重新拿起話筒。

他的聲音回蕩在百年禮堂的穹頂下,清晰,堅定,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必將激起千層浪:

“我退役時曾發(fā)誓:若有戰(zhàn),召必回。今天,站在這里,我終于明白了——戰(zhàn)場的形態(tài)會變,但敵人從未離開。這敵人,是麻木,是妥協(xié),是忘記為誰沖鋒、為誰堅守。”

他看向臺下那些年輕的眼睛:

“今天,我,一個普通的退役軍人,向一切侵蝕共和國根基的腐敗,向一切踐踏公平正義的黑手,向一切把人民利益踩在腳下的行為——”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如雷霆炸響:

“發(fā)起一個老兵的總攻!”

沉默。

長達三秒的沉默。

然后——

掌聲。

從禮堂的某個角落響起,先是零星,然后迅速蔓延,最終匯成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學生們站起來,老師們站起來,連前排的一些領導,也緩緩起身。

掌聲中,陸峻崖看到,周為民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臉。

他看到,賈世道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倉皇退向后臺。

他看到,側門的陰影里,沈靜秋站在那里,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然后,他轉身,走下階梯。

記者們蜂擁而上,話筒幾乎戳到他臉上。

“陸科長!您剛才的指控有證據(jù)嗎?”

“陸科長,您不怕打擊報復嗎?”

“陸科長……”

陸峻崖沒有回答任何問題。

他撥開人群,徑直走向禮堂出口。

陽光從高大的玻璃門外涌進來,刺得他瞇起眼睛。

他走到門外臺階上,停下腳步,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張照片。

那是石磊穿著軍裝的照片,年輕,英挺,笑容燦爛。

背面有一行小字,是石磊的筆跡:“保家衛(wèi)國,此生無悔。”

陸峻崖用手指摩挲著那行字,輕聲說:

“磊哥,聽見了嗎?”

風吹過百年禮堂前的銀杏樹,葉子沙沙作響。

像在回應。

(6)

陸峻崖那場九分鐘演講的視頻,在四小時內(nèi)沖上各大平臺熱搜榜首。

標題五花八門:“退役軍人禮堂怒斥腐敗”“望江臺黑幕曝光”“老兵的總攻”……轉發(fā)量以百萬計,評論區(qū)的憤怒和聲援像潮水一樣涌來。

臨江市宣傳部門的電話被打爆了。

省里緊急召開會議。

而風暴中心的陸峻崖,此刻正坐在“老兵燒烤”店里,看著石根生一遍遍地重播那段視頻。

老人沒說話,只是看。看了第七遍時,他按下暫停,畫面停在陸峻崖舉起石磊調(diào)查報告的那一瞬間。

“這東西……”石根生聲音沙啞,“你從哪兒弄來的?”

“一個朋友幫忙?!标懢抡f。

石根生點點頭,關掉視頻。他起身,走到柜臺后,從最底下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三等功獎章,幾封家信,還有一張泛黃的全家?!贻p的石磊抱著剛出生的兒子,笑容靦腆。

“小磊走的那天早上,”老人撫摸著照片,“還跟我說,爸,等補償款下來,咱們?nèi)ケ本┛纯?。他沒坐過飛機,想從天上看看長城是什么樣?!?/p>

陸峻崖沉默。

“我后來去公安局問過,”石根生繼續(xù)說,“接待我的人說,案子結了,就是意外。我說剎車線被剪了,他們說可能是事故造成的。我問誰剪的,他們說不知道?!?/p>

他抬起頭,眼睛通紅:“七年了,小陸。七年,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我兒子,夢見他說,爸,我冷,我疼?!?/p>

陸峻崖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手在顫抖。

“謝謝你,”石根生說,“不管最后結果怎么樣,你今天……你今天讓我覺得,我兒子沒白死。有人還記得他?!?/p>

玻璃門被推開。

沈靜秋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她今天換了件淺灰色風衣,看上去風塵仆仆。

“石叔,陸科長?!彼c頭示意,在桌邊坐下,“情況比預想的復雜?!?/p>

她把平板推到兩人面前。

屏幕上是一條剛發(fā)布的新聞通稿:《臨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高度重視網(wǎng)絡反映問題,已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

“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沈靜秋說,“組長是市紀委副書記,副組長是賈世道本人?!?/p>

陸峻崖皺眉:“他自己查自己?”

“名義上是‘配合調(diào)查’,”沈靜秋冷笑,“實際上,調(diào)查組的人選、調(diào)查范圍、調(diào)查時限,都由他把控。這是典型的‘自己刀削自己把’?!?/p>

“那怎么辦?”石根生急了。

沈靜秋調(diào)出另一份文件:“但輿論壓力太大了。省里已經(jīng)表態(tài),要求‘一查到底’。所以,他們現(xiàn)在必須交出一些‘成果’?!?/p>

“比如?”

“比如清河鋼貿(mào)?!鄙蜢o秋說,“王總——就是那個王老板——今天下午已經(jīng)被控制。調(diào)查組初步認定,清河鋼貿(mào)‘涉嫌提供不合格建材’,將被吊銷資質(zhì),罰款,相關責任人移交司法機關?!?/p>

陸峻崖盯著屏幕:“那濁江投資呢?賈世道呢?”

“暫時不動?!鄙蜢o秋說,“調(diào)查組的說法是:濁江投資與清河鋼貿(mào)‘僅為正常商業(yè)往來’,沒有證據(jù)顯示其參與造假。至于賈世道……他今天下午主動向市委做了‘深刻檢討’,承認‘對下屬企業(yè)監(jiān)管不力’,愿意承擔領導責任?!?/p>

“所以,”陸峻崖慢慢說,“最后的結果是:清河鋼貿(mào)當替罪羊,賈世道輕描淡寫檢討幾句,事情就過去了?”

“理論上是的。”沈靜秋關掉平板,“但他犯了個錯誤。”

“什么錯誤?”

“他太急了?!鄙蜢o秋目光銳利,“為了盡快平息輿論,他讓調(diào)查組連夜突襲了清河鋼貿(mào)的財務室,拿走了所有賬本。但他不知道,那些賬本……是假的?!?/p>

陸峻崖一愣:“假的?”

“真的賬本,三年前就被我拿到了?!鄙蜢o秋從隨身包里取出一個U盤,“這里面,是清河鋼貿(mào)和濁江投資之間,所有的真實資金往來記錄。包括賈世道妻子、表弟、遠房親戚們名下公司參與的每一筆轉賬?!?/p>

她把U盤推給陸峻崖:“你的任務,是讓這些賬本‘合理’地出現(xiàn)在調(diào)查組面前。”

“什么意思?”

“明天上午十點,調(diào)查組會召開第一次媒體通氣會?!鄙蜢o秋說,“地點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新聞發(fā)布廳。你需要做的,是提前半小時,把這個U盤放進發(fā)布廳的講臺抽屜里。記住,必須是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里面已經(jīng)有一份‘調(diào)查進展通報’的打印稿,你把U盤夾在第三頁和第四頁之間?!?/p>

陸峻崖看著她:“然后呢?”

“然后,”沈靜秋笑了,“會有一位記者——我們的人——在現(xiàn)場提問時,‘無意中’提到這個U盤的存在。調(diào)查組必須當場查驗。一旦查驗,真的賬本就會曝光,賈世道編造的故事就圓不下去了?!?/p>

“但如果他們不查驗呢?”

“輿論盯著,媒體在場,他們不敢不查?!鄙蜢o秋站起身,“這是第一回合。我們逼他斷臂求生,他一定會反擊。所以,準備好,陸峻崖。風暴眼,要轉到你身上了?!?/p>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你手機今天下午是不是收到過一條陌生短信?”

陸峻崖想起那條沒點開的短信,掏出手機。

“陸科長,你老婆在開發(fā)區(qū)幼兒園當老師吧?挺漂亮的。”

發(fā)送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七分。

陸峻崖的血液瞬間冷了。

“這是第一步,”沈靜秋輕聲說,“威脅家人,讓你害怕。下一步,會是更直接的抹黑。比如……生活作風問題?!?/p>

她推開門,夜風灌進來。

“保護好你妻子,陸峻崖。還有石叔,你們這幾天,盡量別單獨出門?!?/p>

門關上了。

風鈴叮當作響。

陸峻崖握著手機,那條短信像毒蛇一樣盤踞在屏幕上。

石根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小陸,我老了,不怕。但你媳婦還年輕,孩子還小。要不……你帶他們出去躲躲?”

陸峻崖?lián)u搖頭,收起手機。

“石叔,”他說,“如果今天我躲了,那磊哥的冤屈,那些被劣質(zhì)鋼材威脅的工人,還有千千萬萬像我們一樣的老百姓……他們該怎么辦?”

老人看著他,眼圈又紅了。

“可是……”

“沒有可是?!标懢抡酒鹕恚粗巴馍畛恋囊股?,“我老婆那邊,我會安排好。石叔,您這幾天住我家,幫我照看孩子。其他的……”

他轉過身,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淬過火的鋼:

“我來扛?!?/p>

(7)

凌晨三點,陸峻崖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

他幾乎瞬間睜開眼睛——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保持著野獸般的警覺。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確認身邊的妻子林靜睡得安穩(wěn),才輕輕起身,拿起手機走進客廳。

屏幕上閃爍的是“沈靜秋”。

“說?!彼麎旱吐曇簟?/p>

“刀疤死了?!鄙蜢o秋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像在匯報天氣,“一小時前,在清河下游的泄洪閘口發(fā)現(xiàn)尸體。初步勘察,溺水,身上有搏斗痕跡?!?/p>

陸峻崖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賈世道滅口?”

“太明顯了。”沈靜秋頓了頓,“但現(xiàn)場留下了一樣東西——刀疤的手機,泡在水里居然還能開機。里面有兩條關鍵信息。第一,昨晚十點,他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短信:‘明天去海南的機票已經(jīng)買好,早班機,別誤點。’”

“第二條呢?”

“十點零五分,他回復了三個字:‘知道了’?!鄙蜢o秋說,“但發(fā)送對象不是那個陌生號碼,而是另一個加密聯(lián)系人。技術部門剛破解,那個加密聯(lián)系人的注冊身份證……是周為民的兒子,周遠?!?/p>

客廳沒開燈,窗外城市的夜光透進來,把陸峻崖的影子拉長,釘在墻上。

周為民。

那個在會議室里對他表示贊賞,又在禮堂里低頭捂臉的省發(fā)改委副主任。

“周為民和賈世道……”陸峻崖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很冷。

“師生,同鄉(xiāng),曾經(jīng)的政治盟友?!鄙蜢o秋說,“五年前,周為民是臨江市常務副市長,賈世道是他一手提拔的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副主任。后來周為民調(diào)任省發(fā)改委,賈世道接了他的班?!?/p>

“所以刀疤是周為民的人?”

“或者是雙面間諜?!鄙蜢o秋說,“但不管怎樣,刀疤的死,把周為民拖下水了。賈世道這招很高明——要么,周為民徹底倒向他,幫他渡過難關;要么,周為民被拖進泥潭,大家一起沉。”

陸峻崖走到窗前,看著遠處沉睡的城市:“通氣會的事呢?”

“照常。”沈靜秋說,“但你要小心。刀疤的死意味著他們開始用極端手段了。U盤你準備好了嗎?”

“在口袋里?!?/p>

“好。記住,早上八點半到管委會,先去找辦公室主任領媒體證——我給你安排的身份是《江川日報》特約記者,名字是‘陸巖’。領完證直接去新聞發(fā)布廳,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動作要快,發(fā)布廳九點開放布置,你有十分鐘窗口期。”

“明白?!?/p>

掛了電話,陸峻崖在窗邊站了很久。

凌晨的城市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想起刀疤那張帶著疤的臉,想起昨晚在工地上,刀疤舉著棒球棍說“別給臉不要臉”。

現(xiàn)在,那張臉泡在冰冷的河水里。

他轉身回到臥室。林靜醒了,靠在床頭,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又要出去?”她輕聲問。

“嗯?!标懢伦诖策?,握住她的手,“這幾天,你請假在家,別去幼兒園了。石叔會過來陪你和孩子?!?/p>

林靜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結婚八年,她從沒問過他在部隊的事,也從沒抱怨過他轉業(yè)后依然忙碌。她是那種安靜得像水的女人,但水能穿石。

“峻崖,”她忽然說,“你記得我們結婚那天,你跟我說過什么嗎?”

陸峻崖愣了一下。

“你說,”林靜的聲音很輕,“‘我這輩子,可能給不了你大富大貴,但能給你一樣東西——堂堂正正?!?/p>

她伸手,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所以,去做你該做的事。我和孩子,等你回來吃飯?!?/p>

陸峻崖喉結動了動,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

“等我回來?!?/p>

早上八點二十五分,臨江市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管委會。

陸峻崖穿著沈靜秋準備的深灰色夾克,背著單肩相機包,胸前掛著《江川日報》的記者證。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七分像——沈靜秋連這種細節(jié)都考慮到了。

辦公樓大廳里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緊張。墻上的電子屏滾動著“熱烈歡迎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蒞臨指導”的標語,紅底白字,刺眼得很。

他低頭走進電梯,按下三樓。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一只手伸了進來。

門重新打開。

周為民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

空氣凝固了三秒。

然后,周為民按下關門鍵,電梯開始上升。

“陸科長,”他開口,聲音很疲憊,“不,現(xiàn)在該叫你陸記者?”

陸峻崖沒說話。

“刀疤死了?!敝転槊窨粗鴦拥臉菍訑?shù)字,“你知道了吧?”

“聽說了?!?/p>

“不是我?!敝転槊褶D過頭,眼睛里有血絲,“我兒子周遠……是被設計的。有人用他的身份證注冊了那個加密通訊軟件,還往他卡里打了五十萬?,F(xiàn)在那五十萬,成了他‘收買刀疤’的證據(jù)?!?/p>

電梯到了三樓。

門開了,但兩個人都沒動。

“賈世道在逼我站隊。”周為民的聲音壓得很低,“要么,我在調(diào)查組面前保他,幫他圓謊;要么,他把我兒子送進監(jiān)獄。陸峻崖,我今年五十五了,就這么一個兒子?!?/p>

陸峻崖看著他:“所以你要選?”

“我沒得選!”周為民的聲音突然激動,又猛地壓低,“但你不一樣。你還年輕,有血性,有退路。聽我一句勸,今天的事,別摻和了。把U盤給我,我?guī)湍闾幚淼簟N冶WC,你和你家人,以后絕對安全?!?/p>

陸峻崖笑了。

那笑容很冷。

“周主任,”他說,“七年前,石磊死的時候,也有人這么勸他吧?‘別鬧了,拿錢走人,保你家人平安’?”

周為民的臉色瞬間蒼白。

電梯門開始自動關閉,陸峻崖伸手擋住。

“我妻子昨天收到一條短信,”他盯著周為民的眼睛,“說我老婆很漂亮,還知道我孩子在哪個幼兒園。周主任,你說,發(fā)短信的人,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沒得選’?”

說完,他走出電梯。

周為民站在電梯里,像一尊雕塑。

新聞發(fā)布廳在走廊盡頭。

陸峻崖走得不快,像任何一個趕場的記者一樣,一邊走一邊檢查相機。經(jīng)過衛(wèi)生間時,他閃身進去,確認隔間沒人,然后從相機包里取出U盤,塞進夾克內(nèi)袋。

八點三十七分。

發(fā)布廳的門開著一條縫,里面有兩個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音響和投影。陸峻崖推門進去,笑著打招呼:“哥們兒,忙呢?《江川日報》的,來看看場地?!?/p>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抬頭:“記者九點半才準入場,現(xiàn)在還沒布置好。”

“我知道,就拍幾張空鏡?!标懢屡e起相機,對著講臺按下快門,“領導講話的位置定了吧?光線得調(diào)好,不然拍出來臉是黑的。”

他一邊說,一邊自然地走向講臺。工作人員繼續(xù)低頭忙自己的,沒在意。

講臺是實木的,左邊有一排三個抽屜。陸峻崖假裝調(diào)整相機參數(shù),身體擋住工作人員的視線,左手拉開第二個抽屜。

里面果然有一疊打印稿,標題是《關于望江臺項目相關問題的初步調(diào)查通報》。

第三頁和第四頁之間。

他把U盤夾進去,合上抽屜。

整個過程不到五秒。

“好了,謝謝??!”他轉身對工作人員揮揮手,走出發(fā)布廳。

走廊里已經(jīng)有其他媒體的記者在等候了。陸峻崖壓低帽檐,快步走向樓梯間。下到二樓時,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順利?”

他回復:“就位?!?/p>

“撤。十五分鐘后,停車場C區(qū),黑色轎車?!?/p>

陸峻崖收起手機,推開樓梯間的防火門。

然后,他停下了。

賈世道站在走廊里,正和兩個人說話。一個是管委會的副主任,另一個……陸峻崖認得那張臉,省電視臺的知名主持人,今天通氣會的主持人。

賈世道一抬眼,看見了他。

四目相對。

時間像被拉長了。陸峻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能看見賈世道金絲眼鏡后閃爍的眼神——那是一種獵食者的眼神,帶著審視,帶著玩味,還帶著一絲……了然。

賈世道忽然笑了。

他對身邊兩人說了句什么,然后徑直朝陸峻崖走來。

“陸記者,”他在三步外站定,聲音溫和,“《江川日報》的?”

“是。”陸峻崖點頭。

“我有個老同學在日報社當副總編,姓陳。你認識嗎?”

“不太熟,我是特約記者,不常去社里?!?/p>

“哦?!辟Z世道點點頭,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記者證上,又移到他臉上,“我看你有點面熟。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陸峻崖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可能是在電視上吧,”他盡量讓聲音自然,“賈主任經(jīng)常上新聞。”

“也許吧。”賈世道笑了笑,忽然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陸記者,我聽說……你相機包里,除了相機,還有別的東西?”

空氣凝固了。

陸峻崖能聞到賈世道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能看見他眼角細微的魚尾紋,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像X光一樣,要把他看穿。

“賈主任說笑了,”他說,“記者除了相機,還能有什么?”

賈世道盯著他看了三秒,然后,笑容重新回到臉上。

“也是。”他后退一步,拍了拍陸峻崖的肩膀,“待會兒好好拍。今天的新聞……很重要?!?/p>

說完,他轉身走了。

陸峻崖站在原地,后背滲出冷汗。

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確定,賈世道認出了他。

為什么沒揭穿?

他來不及細想,快步走向樓梯。下到一樓,穿過大廳,推開側門。停車場C區(qū),果然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沒掛牌照。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

駕駛座上,沈靜秋戴著墨鏡,發(fā)動引擎。

車子駛出管委會大院,匯入早高峰的車流。

“怎么樣?”沈靜秋問。

“他可能認出我了?!标懢抡f,“但沒戳破?!?/p>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他在玩貓鼠游戲。享受這種掌控感。”

“刀疤的事……”

“我已經(jīng)安排人把周遠保護起來了?!鄙蜢o秋打了把方向盤,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周為民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p>

陸峻崖看向她。

“他讓我轉告你,”沈靜秋摘下墨鏡,眼神復雜,“‘講臺左邊第二個抽屜的鎖,今早壞了,換到右邊第一個了。’”

陸峻崖的血液瞬間倒流。

“所以U盤……”

“沒放對地方?!鄙蜢o秋踩下剎車,車子停在巷子深處,“他是在提醒我們——賈世道早有準備。發(fā)布廳里,可能有監(jiān)控,也可能抽屜本身就有問題?!?/p>

她轉頭看著陸峻崖:“我們被將了一軍。”

手機響了。

沈靜秋接起,聽了幾秒,臉色變了。

“好,我知道了。”

她掛斷電話,聲音低沉:“通氣會提前了。九點開始。而且……賈世道剛才在媒體面前,展示了兩張照片?!?/p>

陸峻崖的心沉下去:“什么照片?”

“第一張,”沈靜秋一字一頓,“是你昨天深夜,在‘金煌會所’門口,和一個女人摟抱在一起。照片很清晰,能看清你的臉,也能看清那個女人——她是清河鋼貿(mào)王總的情婦?!?/p>

陸峻崖的拳頭握緊了。

“第二張,”沈靜秋繼續(xù)道,“是你妻子林靜的工資卡流水。過去半年,每月五號,固定有一筆兩萬元的轉賬,來自一個境外賬戶。賈世道的說法是——這是‘封口費’?!?/p>

巷子里很安靜,安靜得能聽見遠處街道的車流聲。

陸峻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原來如此。

威脅短信只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在這里——生活作風問題,經(jīng)濟問題。兩記重拳,要把他徹底打垮。

“現(xiàn)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炸了?!鄙蜢o秋調(diào)出手機,屏幕上是熱搜榜:

點開第一條,評論鋪天蓋地:

“昨天還感動得稀里嘩啦,今天就被打臉!”

“果然,這年頭哪有干凈的人?”

“演戲演全套,可惜穿幫了。”

“退役軍人的臉都被他丟光了!”

陸峻崖看著那些字,一個個像刀子一樣扎進眼睛里。

“通氣會的直播,”沈靜秋說,“現(xiàn)在觀看人數(shù)已經(jīng)破千萬。賈世道正在臺上,聲淚俱下地道歉,說自己‘識人不明’,‘痛心疾首’。他還說,已經(jīng)建議有關部門,對你進行‘嚴肅處理’?!?/p>

車子里的空氣像凝固的冰。

許久,陸峻崖睜開眼睛。

“沈主任,”他的聲音很平靜,“你相信我嗎?”

沈靜秋看著他:“如果我不信,現(xiàn)在就不會坐在這里。”

“好?!标懢峦崎_車門,“送我回家?!?/p>

“你要做什么?”

“洗澡,換衣服?!标懢抡f,“然后,去接我老婆孩子?!?/p>

“現(xiàn)在輿論對你很不利,露面會很危險——”

“正因為危險,才要露面。”陸峻崖轉頭看她,眼神像淬過火的鋼,“躲起來,就等于默認了。我要讓所有人看見,我陸峻崖,站得直,行得正。”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重新戴上墨鏡。

“地址。”

車子駛出小巷,融入車流。

陸峻崖靠在座椅上,看著窗外飛掠的城市。

高樓,車流,人群。

這座他曾經(jīng)想守護的城市,現(xiàn)在正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

但他忽然想起林靜的話——

“堂堂正正?!?/p>

他拿出手機,找到那條威脅短信,回復:

“下午三點,老兵燒烤店,我等你?!?/p>

發(fā)送。

然后,他關掉手機。

車子穿過半個城市,停在一個老小區(qū)門口。

陸峻崖推門下車,走進熟悉的樓道。三樓,左邊那戶。他掏出鑰匙,打開門。

家里很安靜。

林靜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六歲的兒子陸驍。孩子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痕。電視開著,靜音,畫面上是賈世道在發(fā)布會上的臉。

林靜抬起頭,看著他。

她的眼睛是紅的,但沒有哭。

“回來了。”她說。

陸峻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那些照片,”林靜輕聲說,“是假的,對嗎?”

“假的?!?/p>

“流水呢?”

“也是假的?!标懢抡f,“我的工資卡在你那兒,你比我清楚?!?/p>

林靜點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

“我相信你。”她哽咽著,“可是……可是外面那些人,他們不相信?!?/p>

陸峻崖伸手,擦掉她的眼淚。

“靜靜,”他說,“你記不記得,當年你爸反對我們結婚,說我當兵的,太危險,給不了你安穩(wěn)日子。”

林靜點頭。

“你怎么說的?”

“我說……”林靜吸了吸鼻子,“我說,我就喜歡你這股勁兒。天塌下來,你都會頂著。”

陸峻崖笑了。

“那今天,”他說,“天還沒塌呢?!?/p>

他把孩子抱起來,送回臥室。蓋好被子,在孩子額頭親了一下。

然后,他回到客廳,開始收拾東西。

幾件換洗衣裳,洗漱用品,孩子的玩具和課本。林靜默默走過來,幫他一起收拾。

“我們要走嗎?”她問。

“嗯,去石叔那兒住幾天?!标懢抡f,“這里不安全?!?/p>

“那你呢?”

“我留下?!?/p>

林靜的手停住了。

陸峻崖轉過身,看著她:“靜靜,這場仗,我必須打到底。不是為了證明我清白——清白不需要證明。是為了那些被劣質(zhì)鋼材威脅的工人,為了石磊那樣的冤魂,也為了……咱們兒子將來長大的世界,能干凈一點?!?/p>

林靜看著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我和孩子等你。”她說,“多久都等?!?/p>

下午兩點五十。

老兵燒烤店。

陸峻崖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店里沒開張,卷簾門拉下一半,只有幾縷陽光從縫隙漏進來,照亮空氣中的浮塵。

他面前擺著兩杯茶。

一杯給自己。

一杯給即將到來的客人。

兩點五十五分,卷簾門外傳來剎車聲。

腳步聲。

然后,卷簾門被推開了。

賈世道走了進來。

他沒帶隨從,一個人,穿著簡單的夾克和休閑褲,像普通的中年男人。金絲眼鏡換成了黑框,看起來甚至有些儒雅。

他在陸峻崖對面坐下。

兩人對視。

“茶涼了?!标懢抡f。

“涼茶去火?!辟Z世道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陸科長,不,現(xiàn)在該叫你什么?過街老鼠?腐敗分子?”

陸峻崖沒接話。

“你知道嗎,”賈世道放下茶杯,“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這股倔勁兒。像石頭,硬,硌人。但石頭終究是石頭,再硬,也能被砸碎?!?/p>

“所以你親自來砸?”

“我來給你指條路?!辟Z世道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離開臨江。去外地,我給你安排工作,房子,車。你妻子可以繼續(xù)當老師,孩子上最好的學校。所有負面新聞,我會幫你壓下去。三個月后,沒人會記得陸峻崖是誰?!?/p>

陸峻崖笑了:“條件呢?”

“承認那些照片和流水是真的?!辟Z世道說,“發(fā)一份公開道歉信,說自己‘一時糊涂’,‘愧對組織培養(yǎng)’。然后,永遠閉嘴?!?/p>

“如果我不呢?”

賈世道的眼神冷了。

“那明天,會有新的照片。”他一字一頓,“你兒子在幼兒園被欺負的視頻。你父親——那位退休的燈塔管理員——當年工作失誤的記錄。還有……你妻子十年前在大學里,和某個教授的‘特殊關系’?!?/p>

陸峻崖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jié)泛白。

“賈世道,”他的聲音很輕,“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能活到今天?”

賈世道愣了一下。

“在部隊,我出過十七次任務。”陸峻崖繼續(xù)說,“最危險的一次,在邊境,毒販把我隊友打穿了肺。我背著他,在叢林里走了兩天兩夜。餓極了吃蟲子,渴極了喝自己的尿。最后走出來的時候,醫(yī)療隊說,再晚半小時,我倆都得死?!?/p>

他抬起頭,盯著賈世道:

“知道支撐我走出來的信念是什么嗎?”

賈世道沒說話。

“是我隊友趴在我背上,快昏迷了,還在說:‘崖子,咱們是兵。兵可以死,但不能跪?!?/p>

陸峻崖站起身。

陽光從卷簾門的縫隙里射進來,正好打在他身上,像舞臺上的聚光燈。

“所以,賈主任,”他說,“你可以往我身上潑臟水,可以威脅我的家人,可以動用所有手段。但想讓我跪——”

他頓了頓,聲音像鋼鐵碰撞:

“除非我死?!?/p>

賈世道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站起身,退后一步,第一次在這個年輕人面前,露出了忌憚的神色。

“你會后悔的?!彼f。

“我唯一后悔的事,”陸峻崖說,“是沒早點看清你的真面目?!?/p>

賈世道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卷簾門合上。

店里重新陷入昏暗。

陸峻崖站在原地,許久,才慢慢坐下。

他掏出手機,開機。

無數(shù)條未接來電和短信涌進來。他一條都沒看,直接撥通了沈靜秋的號碼。

“喂?!?/p>

“他來找我了。”陸峻崖說。

“我知道。我在對面樓上看著?!鄙蜢o秋頓了頓,“陸峻崖,你真的想好了?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陸峻崖看著窗外。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座城市依舊繁華,依舊喧囂,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沈主任,”他說,“幫我做件事?!?/p>

“說?!?/p>

“把我賬戶里所有的錢——一共八萬七千六百三十五塊兩毛——全部捐給‘退役軍人困難家庭救助基金’。然后,把捐款憑證,發(fā)到網(wǎng)上。”

沈靜秋沉默了幾秒:“你這是……”

“他不是說我收受賄賂嗎?”陸峻崖笑了,“那我就讓他看看,一個收了‘封口費’的人,是怎么處理臟錢的?!?/p>

掛了電話,他走到柜臺后,打開冰柜,拿出一瓶啤酒。

起開瓶蓋,泡沫涌出來。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像刀子,也像火焰。

窗外的陽光,正一點點西斜。

夜晚要來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

(8)

深夜十一點,暴雨。

陸峻崖站在老兵燒烤店門口,看著雨幕把整條街澆成模糊的水彩畫。卷簾門拉下來一半,里面透出昏黃的燈光,映出石根生佝僂的背影——老人正蹲在地上,用一塊舊抹布仔細擦拭一個鐵皮箱子。

“石叔,”陸峻崖走進去,“我送您去車站?!?/p>

石根生沒抬頭,手里的動作停了停:“急什么,雨這么大,等會兒?!?/p>

“最后一班去省城的大巴,十二點二十發(fā)車?!标懢露紫聛恚粗先瞬紳M老繭的手,“小磊和他媽媽在省城等您,那邊都安排好了。”

鐵皮箱子很舊了,邊緣的漆都磨掉了,露出暗紅色的銹跡。箱蓋上有三個凹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砸過。

“這是我爹留下來的,”石根生忽然說,“1948年,他跟著部隊打臨江城,從國民黨倉庫里繳獲的。里面原本裝的是銀元,他一塊沒留,全上交了。后來部隊首長獎勵他,就把這個空箱子送給他,說:‘石老哥,這箱子裝過不義之財,以后你用它裝點干凈東西?!?/p>

雨聲嘩嘩地響。

“我爹用它裝過地契,裝過糧票,裝過全家人的戶口本。”老人用手指摩挲著那些凹痕,“后來傳給我,我裝過果園的承包合同,裝過小磊的錄取通知書,裝過他第一張工資條……現(xiàn)在,要裝我們一家三代的命了。”

陸峻崖喉嚨發(fā)緊。

下午,沈靜秋安排了緊急撤離方案。石根生、他兒媳婦、孫子石小磊,今晚必須離開臨江,去省城的安全屋。賈世道已經(jīng)對陸峻崖下手,下一個,很可能是所有知情者。

“小陸,”石根生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老人的眼睛渾濁得像兩潭深水,“我今年六十五了,活夠了。但小磊才七歲,他的人生……不能毀在這幫混賬手里?!?/p>

陸峻崖握住老人的手:“石叔,我向您保證,等這事了結,我親自去省城接你們回家?!?/p>

“家?”石根生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哪還有家啊。果園沒了,房子拆了,兒子……也走了。我這把老骨頭,在哪不是埋?”

他從箱子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陸峻崖。

那是石磊的軍裝照,背面用鋼筆寫了一行字:“爸,等我回來,咱們把梨樹都換了新品種?!?/p>

字跡工整,像他這個人一樣,一板一眼。

“小磊當兵走的那天,”石根生聲音很輕,“也是這么大的雨。他穿著軍裝,站在門口,給我敬了個禮。我說,兒子,到了部隊好好干。他說,爸,等我回來,讓您過上好日子?!?/p>

老人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陸峻崖把照片收好,扶他站起來:“走吧,石叔。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雨夜的客運站冷冷清清。

最后一班大巴停在最里面的車位,發(fā)動機怠速著,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車窗蒙著水汽,看不清里面的乘客。

陸峻崖?lián)沃鴤?,把石根生送到車門口。老人拎著那個鐵皮箱子,箱子很沉,他走得有些吃力。

“就送到這兒吧?!笔D身,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塞進陸峻崖手里,“這個,你拿著?!?/p>

布包入手溫溫的,還帶著老人的體溫。

“是什么?”

“打開看看?!?/p>

陸峻崖解開布包的結。里面是一枚軍功章——三等功,邊緣已經(jīng)磨損得發(fā)亮。獎章下面,壓著一把鑰匙。

“這鑰匙……”

“望江臺工地,”石根生壓低聲音,“西北角,原來我家果園水井的位置。井填了,但井壁里有個暗格。我爹當年藏過槍,后來我藏過賬本?!?/p>

陸峻崖瞳孔一縮:“賬本?”

“濁江投資和清河鋼貿(mào)的真實流水,還有當年征地補償款的原始協(xié)議?!崩先说难劬υ谟暌估锪恋脟樔?,“七年前,我兒子死之前,把這些東西交給我,說:‘爸,您藏好,萬一我出事,這就是證據(jù)?!?/p>

陸峻崖的手猛地收緊。

“我本來想帶走的,”石根生說,“但想了想,還是留給你。小陸,這可能是扳倒賈世道最后的籌碼。你……小心用。”

大巴司機按了下喇叭,催促上車。

石根生最后看了陸峻崖一眼,轉身,一步一步登上臺階。鐵皮箱子在臺階上磕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車門關上了。

引擎轟鳴,大巴緩緩駛出車站,消失在雨幕深處。

陸峻崖站在原地,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淌,在他腳邊匯成小小的水洼。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布包。

軍功章冰涼。

鑰匙滾燙。

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人送走了?”

“走了?!?/p>

“好。來老地方,有進展?!?/p>

陸峻崖收起傘,坐進車里。他沒立刻發(fā)動,而是先打開手機,點開下午那條引爆全網(wǎng)的捐款記錄。

八萬七千六百三十五塊兩毛,退役軍人困難家庭救助基金,電子憑證上的時間戳精確到秒。

下面的評論區(qū)已經(jīng)炸了:

“我靠!真捐了?!”

“不是說收了幾百萬嗎?就八萬多?”

“樓上懂什么,這是人家全部家當了!”

“感覺事情不簡單……”

“坐等反轉!”

但更多的還是質(zhì)疑和謾罵。賈世道下午又接受了一次采訪,話里有話地說:“有些人善于表演,大家不要被表象迷惑?!?/p>

表演。

陸峻崖關掉手機,發(fā)動引擎。

車子駛入雨夜,像一尾黑色的魚,游向深水。

“老地方”是東洲大學后街的一家24小時自習室。沈靜秋包了一個小隔間,桌上攤滿了文件和筆記本電腦。

陸峻崖推門進去時,她正盯著屏幕,眉頭緊鎖。

“周為民的兒子周遠,”她頭也不抬地說,“三小時前醒了?!?/p>

陸峻崖脫下濕漉漉的外套:“醒了?醫(yī)生不是說至少要昏迷兩天嗎?”

“提前醒了,而且……”沈靜秋轉過屏幕,“他說要見你?!?/p>

屏幕上是一段監(jiān)控錄像。醫(yī)院病房里,周遠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嘴唇干裂,但眼睛很亮。他對守在門口的警察說了什么,警察搖頭,他又說,反復幾次后,警察終于拿出手機,開始錄像。

沈靜秋點開視頻。

周遠的臉占滿了屏幕。他喘了幾口氣,才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

“陸峻崖,如果你在看這段視頻,聽好了。刀疤不是我殺的。那個加密通訊軟件也不是我注冊的。有人栽贓我,為了逼我爸就范?!?/p>

他頓了頓,眼神里閃過痛苦:

“我爸……周為民,他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太想當‘好人’。在官場上,好人往往活不長。他以為和賈世道劃清界限就能保全自己,太天真了?!?/p>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周遠蒼白的臉。

“陸峻崖,我知道你手里有東西。石根生給你的,對吧?”周遠忽然笑了,笑得咳嗽起來,“我也有一份。在我大學宿舍的儲物柜里,3區(qū)217柜,密碼是石磊的生日。里面有……賈世道兒子在國外洗錢的證據(jù)。”

雷聲滾滾而來。

“拿著它,去找我爸?!敝苓h盯著鏡頭,一字一頓,“告訴他,要么當個真好人,要么……就準備給我收尸?!?/p>

視頻結束。

隔間里只有雨聲和電腦風扇的嗡鳴。

陸峻崖沉默了很久:“他為什么相信我?”

“因為你是石磊的戰(zhàn)友?!鄙蜢o秋關掉視頻,“周遠和石磊是高中同學,關系很好。石磊出事那年,周遠正在國外留學,回來時葬禮都辦完了。他一直懷疑石磊的死有問題,這些年……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p>

“所以他才被盯上?!?/p>

“對?!鄙蜢o秋揉了揉眉心,“賈世道知道周遠在查他,所以設計了這個局。一來滅口刀疤,二來拖周為民下水,三來……警告所有想翻舊賬的人?!?/p>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

“陸峻崖,我們現(xiàn)在有三條線。第一,石根生留給你的賬本;第二,周遠藏在宿舍的證據(jù);第三,U盤雖然沒放對地方,但我已經(jīng)安排了第二方案——那個記者會在提問時,直接展示賬本的掃描件?!?/p>

陸峻崖抬起頭:“什么時候?”

“明天上午十點,第二輪媒體通氣會?!鄙蜢o秋轉身,“但賈世道一定會有準備。所以,我們必須趕在他前面,拿到周遠手里的證據(jù)。”

“現(xiàn)在去東洲大學?”

“不,來不及了?!鄙蜢o秋看了眼手表,“宿舍樓十一點鎖門,現(xiàn)在過去太顯眼。而且……我懷疑賈世道的人已經(jīng)在盯著了?!?/p>

她走回桌邊,從包里拿出一張校園卡:

“這是我以前用的研究生卡,還能刷開宿舍樓的門禁。明天早上六點,宿舍樓剛開門,人最少的時候,你進去。3區(qū)217柜,密碼你知道?!?/p>

陸峻崖接過校園卡,照片上的沈靜秋很年輕,短發(fā),素顏,眼神清澈。

“你也是東洲大學畢業(yè)的?”

“嗯,法學院?!鄙蜢o秋說,“畢業(yè)后考進監(jiān)察系統(tǒng),一干就是十年?!?/p>

她頓了頓,忽然問:“陸峻崖,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轉業(yè)。如果你還在部隊,現(xiàn)在可能是某個特戰(zhàn)旅的教官,帶兵訓練,歲月靜好。不會卷入這些破事,不會被人潑臟水,家人也不會擔驚受怕。”

陸峻崖看著手里的校園卡,許久,才說:

“沈主任,你見過被劣質(zhì)鋼材砸死的工人嗎?”

沈靜秋搖頭。

“我見過?!标懢碌穆曇艉芷届o,“三年前,鄰市一個工地塌方,砸死了十二個人。我去現(xiàn)場支援,看見一具尸體……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饅頭?!?/p>

他抬起頭,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燒:

“他爹媽從山里趕來,哭暈在警戒線外面。他媳婦抱著兩歲的孩子,孩子還不會說話,只會喊‘爸爸、爸爸’??砂职衷僖不夭粊砹恕!?/p>

雨聲忽然變得很大。

“后來調(diào)查結果出來,”陸峻崖繼續(xù)說,“事故原因是鋼材不合格,供應商和當?shù)毓賳T勾結,以次充好。但最后,只判了幾個小嘍啰,背后的保護傘,紋絲不動?!?/p>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和沈靜秋并肩站著: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那個小伙子問我:‘首長,為什么好人總是吃虧?’我答不上來。醒來后,我就打了轉業(yè)報告?!?/p>

沈靜秋看著他。

“所以我不后悔?!标懢抡f,“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這條路。哪怕被人罵,被人威脅,被人往死里整。因為……”

他轉過身,看著沈靜秋:

“因為總得有人站出來,告訴那些混蛋:這世道,不該是這樣。”

沈靜秋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后,她伸出手:

“合作愉快,陸峻崖?!?/p>

陸峻崖握住她的手。

很涼,但很穩(wěn)。

凌晨四點,雨停了。

陸峻崖沒回家,在自習室的沙發(fā)上瞇了兩個小時。五點五十,他被手機鬧鐘叫醒,簡單洗了把臉,穿上外套,出門。

清晨的東洲大學籠罩在薄霧里。梧桐樹上掛著水珠,偶爾滴落,在積水里濺起小小的漣漪。早起的學生三三兩兩,抱著書往圖書館走,沒人注意這個穿著夾克、步履匆匆的男人。

研究生宿舍樓3區(qū),一棟老式的紅磚建筑。

陸峻崖刷開樓門禁,走進昏暗的樓道??諝饫镉谐睗竦拿刮逗偷南匆路巯銡狻ι腺N著各種通知和尋物啟事,有些已經(jīng)泛黃。

217柜在一樓儲物間的角落。

他輸入密碼——石磊的生日,1988年7月23日。

柜門“咔噠”一聲,開了。

里面很空,只有一個牛皮紙文件袋,上面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兩個字:“證據(jù)”。

陸峻崖拿出來,迅速關上柜門。他沒在這里打開,而是把文件袋塞進懷里,轉身離開。

走出宿舍樓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霧氣散了些,能看見遠處操場上晨跑的學生。

他走到停車場,坐進車里,才打開文件袋。

里面有三樣東西。

第一,是一疊銀行流水打印件,全是英文,開戶行在開曼群島,戶名是“Jia Haoyu”——賈世道兒子的拼音。

第二,是一張照片。賈世道和一個金發(fā)外國男人在游艇上的合影,背景是蔚藍的海。照片背面用英文寫著:“感謝賈先生對我們在臨江投資的‘支持’。”

第三,是一封信。

手寫的,字跡潦草:

“周遠,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jīng)出事了。石磊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殺他的人叫刀疤,指使他的人是賈世道。原因很簡單——石磊拿到了濁江投資洗錢的證據(jù),想舉報。”

“證據(jù)分三份。一份在我這里,一份在石磊父親手里,還有一份……在我父親周為民的保險柜里。但他不敢拿出來,他怕。”

“周遠,別怕。這世道如果讓好人不敢說話,那我們就一起,把它掀翻。”

信的落款是:“石磊,2016年4月5日”。

日期是石磊死前三天。

陸峻崖握著這封信,手指微微顫抖。

七年前,石磊就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會死。他把證據(jù)分散藏好,把希望寄托在朋友身上。

但周遠出國了。

石根生不敢聲張。

周為民選擇了沉默。

于是,石磊的命,成了檔案里一個輕飄飄的“意外事故”。

直到七年后,另一個退役軍人,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陸峻崖把東西收好,發(fā)動車子。

他要去見周為民。

現(xiàn)在,立刻。

早上七點半,省發(fā)改委家屬院。

周為民住在一棟老式單元樓的三樓。陸峻崖敲開門時,周為民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眼睛里滿是血絲。

“你……”他愣了一下,隨即臉色大變,想把門關上。

陸峻崖伸手抵住門板。

“周主任,”他低聲說,“周遠讓我來找你?!?/p>

周為民的手僵住了。

陸峻崖走進屋里,關上門。客廳很簡樸,老舊的沙發(fā),掉了漆的茶幾,墻上掛著一幅字:“淡泊明志”。

“周遠醒了,”陸峻崖說,“他讓我告訴你,要么當個真好人,要么……就準備給他收尸?!?/p>

周為民跌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捂住臉。

許久,他才抬起頭,聲音嘶?。骸白C據(jù)呢?”

陸峻崖從懷里拿出文件袋,放在茶幾上。

周為民顫抖著手,打開。他看得很慢,每翻一頁,臉色就白一分??吹绞谀欠庑艜r,他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信紙上,暈開墨跡。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小磊留了這樣的信……我不知道他死得這么冤……”

“現(xiàn)在你知道了?!标懢抡f,“周主任,石磊當年信任你,才把證據(jù)交給你。周遠現(xiàn)在也信任你,才敢以死相逼。你呢?你還要沉默多久?”

周為民抬起頭,淚流滿面:

“我……我害怕啊,陸峻崖!賈世道背后不是一個人,是一張網(wǎng)!省里、市里,多少人跟他綁在一起?我要是站出來,死的不僅是我,還有我兒子,我老婆,我全家!”

“那石磊呢?”陸峻崖盯著他,“他死的時候,想過會連累家人嗎?石根生現(xiàn)在帶著孫子東躲西藏,他怕過嗎?”

周為民說不出話。

“周主任,”陸峻崖蹲下來,平視著他,“你兒子在醫(yī)院里,寧愿賭上自己的命,也要把證據(jù)交出來。他為什么?因為他不想活在一個父親不敢說真話的世界里?!?/p>

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周為民臉上,照出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每一滴淚。

許久,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房。

打開保險柜。

里面沒有錢,沒有金條,只有厚厚幾摞文件。最上面,是一個牛皮紙袋,封口處用火漆封著,印著“絕密”兩個字。

他拿出來,遞給陸峻崖。

“這是當年開發(fā)區(qū)土地出讓的全部原始文件,”周為民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包括濁江投資如何通過圍標、串標拿到項目,如何虛增成本套取財政補貼,如何……偽造石磊的車禍報告?!?/p>

陸峻崖接過袋子,很沉。

“陸峻崖,”周為民看著他,“我今年五十五,仕途到頭了。但我兒子才二十八,他的人生……不能毀在我手里?!?/p>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所以,我跟你干?!?/p>

陸峻崖伸出手。

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一個退役軍人的手,和一個老官僚的手。

在這一刻,終于握成了拳頭。

上午九點五十分。

臨江市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新聞發(fā)布廳。

記者們已經(jīng)就位,長槍短炮對準主席臺。賈世道坐在正中,左右是調(diào)查組的幾位負責人。他今天換了深藍色西裝,表情嚴肅,但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昨天那場輿論戰(zhàn),他贏了。

陸峻崖已經(jīng)身敗名裂,周為民的兒子在醫(yī)院里等死,石根生一家不知所蹤。

大局已定。

十點整,主持人宣布通氣會開始。

賈世道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

發(fā)布廳的大門,被推開了。

陸峻崖走了進來。

他穿著那身藏青色西裝,白襯衫,沒打領帶。手里拿著兩個牛皮紙文件袋,步履沉穩(wěn),像走在閱兵場上。

全場嘩然。

記者們舉起相機,快門聲像暴雨一樣響起。

賈世道的笑容僵在臉上。

“陸峻崖!”調(diào)查組組長厲聲喝道,“你已經(jīng)被停職調(diào)查,誰允許你進來的?”

陸峻崖沒理他,徑直走到主席臺前,把兩個文件袋放在桌上。

“賈主任,”他抬起頭,目光如炬,“昨天你展示了兩張照片,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說我收受賄賂。今天,我也帶了兩樣東西?!?/p>

他打開第一個文件袋,抽出一疊文件:

“這是石磊——七年前死于‘意外車禍’的退役軍人——留下的親筆信。信里明確指出,他的死是謀殺,兇手是刀疤,指使者是你,賈世道?!?/p>

賈世道猛地站起身:“胡扯!這是偽造——”

“是不是偽造,筆跡鑒定就知道?!标懢麓驍嗨?,打開第二個文件袋,“這是你兒子賈浩宇在開曼群島的銀行流水,過去五年,共接收來自濁江投資的‘咨詢費’兩千三百萬美元。這是你們父子洗錢的證據(jù)?!?/p>

他把文件舉起來,面對鏡頭:

“還有這個——當年開發(fā)區(qū)土地出讓的原始文件,證明濁江投資通過非法手段獲得項目,虛增成本套取國家資金。這份文件,由省發(fā)改委副主任周為民同志,親自提供?!?/p>

鏡頭齊刷刷轉向坐在角落的周為民。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陸峻崖身邊。

“我證明,”周為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全場,“陸峻崖同志所說,全部屬實。我為我過去的沉默和懦弱,向石磊同志,向所有受害者,向臨江市人民……道歉?!?/p>

他深深鞠躬。

全場死寂。

賈世道的臉從紅變白,從白變青。他張著嘴,想說什么,但發(fā)不出聲音。他看向臺下的心腹,那些人一個個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完了。

他知道,完了。

陸峻崖最后看向鏡頭,一字一頓:

“昨天,有人說我表演。今天,我告訴所有人——這不是表演,這是一個老兵,對腐敗發(fā)起的最后沖鋒?!?/p>

他頓了頓,聲音響徹整個發(fā)布廳:

“這場仗,我打贏了?!?/p>

話音落下的瞬間——

發(fā)布廳的側門被推開。

一群身穿監(jiān)察制服的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肩章上的國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他走到主席臺前,出示證件:

“賈世道同志,我是國家監(jiān)察與審計總局第六監(jiān)察室主任,沈國棟。根據(jù)《監(jiān)察法》相關規(guī)定,現(xiàn)依法對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立案審查調(diào)查。請你配合?!?/p>

兩個年輕監(jiān)察官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賈世道的胳膊。

金絲眼鏡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碎了。

賈世道被帶走了。

像一條被抽掉骨頭的魚。

發(fā)布廳里安靜了幾秒,然后,掌聲響起。

先是零星,然后如雷。

記者們瘋了似的往前擠,話筒幾乎戳到陸峻崖臉上。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轉過身,和周為民對視一眼。

兩人同時松了口氣。

贏了。

但陸峻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賈世道背后的那張網(wǎng),還沒有被徹底撕開。

他走出發(fā)布廳,走到走廊的窗邊。外面陽光燦爛,天空湛藍,像被這場暴雨洗過一樣干凈。

手機震動。

沈靜秋的短信:“干得漂亮。但別放松,更大的魚還在后面?!?/p>

陸峻崖回復:“我知道?!?/p>

他收起手機,看著窗外。

遠處,清河和濁江交匯的地方,江水奔騰,一路向東。

他知道,這場戰(zhàn)斗,還會繼續(xù)。

但只要脊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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