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鳳溪:邊城的守望

李剛明

以“鳳”為名的地方不多,如陜之鳳縣、湘之鳳凰、桂之鳳山、皖之鳳陽、遼之鳳城等,概以域內(nèi)有山似鳳、翠屏丹嶂、凌霄欲飛而得名。

故鄉(xiāng)五鳳溪古鎮(zhèn),偏隅于龍泉山中段東麓,半邊山江半邊城,沱江、黃水河蜿蜒貫穿全境?！督鹛每h志》有載:“石城山自黑風寺以下,山極屈曲,由北而南東,周轉(zhuǎn)四五十里,一路尖峰拔列,瘦削逼人,遙望之若沖霄云鳳,破空而出,其峰之尖且高者有五,前人名其溪曰五鳳?！庇形遄嗡茮_天鳳凰的山峰,兼以穿鎮(zhèn)之溪黃水河,古鎮(zhèn)故得名五鳳溪。作為沱江上的水碼頭,古鎮(zhèn)因沱江航運而興盛,沿山勢、水岸形成街市,鄉(xiāng)人很自然地將街道布局與五鳳之說相結(jié)合,五條主要街道因之命名為金鳳、玉鳳、青鳳、白鳳、小鳳。

這欲飛之鳳,是向往遠方的姿態(tài),還是守望故鄉(xiāng)的化身?

街布五鳳

生于斯長于斯的我,兒童少年時期十多年的記憶大都與貧寒有關(guān),便有了出離鄉(xiāng)關(guān),沿著河流走向遠方的想法。18歲,一列火車載我去了遙遠的軍營。從西到東,走馬南北,多年后家鄉(xiāng)卻深刻地具象成母親遙望的身姿,她似乎還像當年送我入伍時一直牽著我的手輕撫,向下扯理著我衣角的褶皺,梳順著我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一大早百鳥朝鳳的鳴叫,是每次打開五鳳溪的正確方式。我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同鄉(xiāng)、同族,在故土與親情的萬般牽繞中,面對遠方是怎樣一種糾結(jié)與決絕選擇。每次回到風景如畫的五鳳,我都在想:祖輩們當年決定是守家還是離家,該有多難。對于這個充滿了誘惑和新奇、競爭與機遇同在的時代,人們怦然心動,不愿缺席,那些義無反顧跨出家門的五鳳人,固然值得佩服。當然,那些選擇留下的人,與故土血脈相連,這份牽絆也是安心和幸福的來源。

始于五代十國前蜀的五鳳,因黃水河橫穿場鎮(zhèn)匯入沱江而時名橫渠。清康熙年間,因山如鳳翔、街成鳳形,而更名五鳳,沿用至今。站于高處,從空中俯瞰,整個古鎮(zhèn)猶如一只展翅騰飛的鳳凰——鳳頭在王爺廟,企天傲視江東;鳳翅為小鳳、青鳳兩街,雄健有力;鳳身為金鳳、玉鳳兩街,堅實厚重;鳳尾為白鳳街,飄逸逶迤。

沱江號子

雄踞沱江、黃水河交匯之處的王爺廟,是沿江碼頭的標志性建筑,也是當年船工出行祭拜、論理議事之處。自明清以來,五鳳船運興盛,停靠碼頭江岸的大小船只多達百余艘,在江面上延綿兩三里。從下游的瀘州、內(nèi)江、自貢運來的鹽、糖、糧在此卸貨,再由挑夫肩挑背扛,翻越龍泉山運往成都;而來自成都的日用百貨運到五鳳裝船后,船行下水到瀘州、重慶等地?！拔屮P溪,一張帆,要裝成都半城鹽;五鳳溪,一搖槳,要裝成都半城糖?！边@句民謠,已傳誦數(shù)百年。

“沱江號子”本是勞動號子,一人領(lǐng)唱,眾人合應,統(tǒng)一著船工們行船拉纖的步伐,更跌宕著搶灘涉險時的勇猛豪邁。號子內(nèi)容包羅萬象,《十月懷胎》說的是孝敬爹娘,《沱江風韻》講的是姑娘浣衣,《戲文演義》唱不完的英雄豪杰,更有那船工汗淚、世間炎涼……號子韻律或激越高亢,或綿婉悠長?！按蚝犹栕印睔鈩莅蹴纭⒛木哿?“數(shù)板號子”字沉句穩(wěn)、步如千鈞;“倒板號子”急促奮進、鏗鏘有力。

“沱江號子”儼然已從精神的層面上,為五鳳溪人筑起一道碑,使得后來人能從歷史的追憶中,喚起對生命堅韌的由衷崇敬!雖然現(xiàn)在沱江上的號子聲已漸遠,但這種融于五鳳人生命血液特質(zhì)的東西,卻滋養(yǎng)了他們戀土戀鄉(xiāng)戀家的情感,也給予了他們勇于外出闖蕩的果敢。

終于,我回到了五鳳。

歷史底蘊

踏在青石板磚木灰瓦的老街上,透過高高翹起的飛檐,望向天空,我又分明感到了歷史的深遠與厚重。

大致五六歲時,我便時常跟隨著爺爺走在這些高低不平錯落有致的街頭巷尾,也隨他坐船去到更遠的場鎮(zhèn)和縣城。爺爺是沱江上最后一批船工,他一生就在這沱江上行走,也為我從小打開了望向外邊的一扇窗,讓我這個邊城少年憧憬外邊精彩的世界,渴望走出去。

五鳳的山水,孕育出五鳳人的靈氣和敦厚。在五鳳溪的歷史上,出過很多先賢名士。愛國詩人曾茂林,清代歷任山西武鄉(xiāng)、石樓知縣,為官一方體恤民情,辛亥革命時為國為民鼓與呼,寫下諸多愛國詩篇,歸鄉(xiāng)后成為《續(xù)金堂縣志》總撰;李舉疇,清末入四川法政學堂,歸鄉(xiāng)后主建李氏祠堂創(chuàng)辦金堂光裕小學;中國現(xiàn)代哲學家、有“東方黑格爾”之稱的賀麟,創(chuàng)立了“新心學”哲學體系,培養(yǎng)了大批青年學者;還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從五鳳溪走出的“七大名士”“四大高足”,為五鳳溪人文蔚起譜寫了華章……

位于五鳳鎮(zhèn)的賀麟故居(王冠軍 攝)

這些令我們崇敬的五鳳人,其精神與成就,深深植根于故鄉(xiāng)的靈性山水與傳統(tǒng)文化。他們更能把握歷史機遇,勇敢突破地域與自我的桎梏,在廣闊的時代舞臺上,將鄉(xiāng)土之魂與獨立人格熔于一爐,最終書寫出閃耀于歷史的卓越篇章。

龍泉嵯峨,沱水湯湯。飛鳥劃過五鳳溪的天空,留下優(yōu)美的弧線;木格窗欞內(nèi),傳來稚嫩而朝氣的書聲——“知行成鳳”“義脈相承”“和美家風”等公益項目,在此浸潤著新一代五鳳人的心靈。

在那個露水晶瑩、花香寧靜的黎明,獵獵江風中我立于河畔,有幸面對央視《門楣之上》欄目的鏡頭,娓娓道出百年前五鳳賀氏于沱江上“急公好義”的家風往事,胸間波瀾涌現(xiàn)。我深知,這絕非只是一段塵封的故事。五鳳的歷史底蘊與精神根基,如腳下江河般綿延不絕,如身旁群山般深沉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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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12月9日第8版

作者:李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