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會的喧囂被玻璃門隔開,陽臺只剩下晚風(fēng)和我。
二姨攥著我的手腕,很緊。
她身上還帶著油煙味,眼睛卻像兩口深井。
她退休十幾年了,在社保局干了一輩子,話少,穩(wěn)妥。
可此刻,她嘴唇哆嗦著,環(huán)顧四周,仿佛黑暗里藏著耳朵。
然后,她湊近,滾燙的氣息噴在我耳廓上,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戰(zhàn)栗:“鈺彤,聽二姨一句,不管你交15年還是30年,社保里有一項,要是弄不清……晚年,可就白繳了。”說完,她迅速松開手,恢復(fù)平靜,好像剛才那句話只是我的幻覺。
但那力道,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扎進(jìn)了我安穩(wěn)生活的表皮之下。
什么項目?為什么白繳?一個社保局老員工的深夜警告,究竟是經(jīng)驗之談,還是……一個沉默多年、終于不堪重負(fù)的秘密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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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是個尋常的周末,母親家族聚餐,照例安排在二姨家。
屋里熱氣騰騰,醋溜白菜的酸香和紅燒肉的醇厚混在一起。
表弟的孩子滿地跑,大人們忙著夾菜、碰杯,聊著房價和孩子的成績。
二姨蘇桂英系著舊圍裙,在廚房和客廳間穿梭,添茶倒水,臉上掛著慣常的、略帶拘謹(jǐn)?shù)男Α?/p>
她動作穩(wěn)當(dāng),話不多,偶爾插一句,也是關(guān)于菜咸了淡了。
一切如常,直到我起身想去廚房幫把手,經(jīng)過陽臺門時,被一只微涼而有力的手拽住。
“鈺彤,來?!倍痰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
她不由分說,拉開陽臺玻璃門,將我?guī)Я顺鋈?,又迅速關(guān)上。
室內(nèi)的喧鬧頓時模糊成嗡嗡的背景音。
她轉(zhuǎn)過身,面對我,背對著城市寥落的燈火。
晚風(fēng)吹起她鬢角幾絲白發(fā),她沒顧上捋,只是定定地看著我,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積蓄勇氣。
“二姨,怎么了?屋里太悶了?”我笑著問,心里卻莫名一咯噔。
她沒笑,眼神復(fù)雜地在我臉上逡巡,有擔(dān)憂,有猶豫,深處還藏著一絲……恐懼?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雙手無意識地搓著圍裙角,這個細(xì)微的動作泄露了她極力維持的平靜。
然后,她上前半步,拉近我們的距離,近得我能看清她眼角的每一道皺紋。
就是那時,她攥住我的手腕,用那種裹挾著油煙味和寒意的聲音,說出了那句讓我后頸發(fā)涼的話。
我愣住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她說完,立刻松開手,扭頭看向樓下明明滅滅的車流,側(cè)臉線條繃得很緊。
幾秒鐘后,她轉(zhuǎn)回來,臉上已經(jīng)換上了近乎僵硬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胳膊:“沒事,就是提醒你一下,自己的事多上心。
進(jìn)去吧,菜要涼了?!彼崎_門,暖光和喧囂涌出,瞬間吞沒了她,也吞沒了陽臺那一角短暫的、令人不安的靜默。
我站在原地,夜風(fēng)吹得我一個激靈,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力度和冰涼。
02
回到熱鬧的餐桌,我有些心不在焉。
二姨已經(jīng)坐回位置,正給我媽夾魚,語氣尋常地討論著哪種降壓藥副作用小。
我偷偷觀察她,她偶爾與我目光相接,便很快自然移開,看不出任何異樣。
是我多心了嗎?一個退休老人的隨口叮囑?可那眼神,那力道,分明不是“隨口”能解釋的。
散場時,二姨在門口送客,輪到我和男友宋博超,她拉著我的手,又看了一眼博超,對博超笑著說:“小宋記者,見多識廣,多照顧我們鈺彤?!辈┏B忙點頭應(yīng)承。
然后,二姨轉(zhuǎn)向我,手上稍稍用力,聲音壓低,只有我們能聽見:“回去,查查你自己社保的繳費明細(xì),每月每年,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彼D了頓,補(bǔ)充道,“尤其是……早幾年的?!闭f完,她松開手,笑容如常。
回去的車上,博超開著車,哼著歌,問我二姨是不是特有老一輩的操心勁兒。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心里卻反復(fù)咀嚼著二姨最后那句話。
查明細(xì)?社保APP上不都有嗎?每月扣多少,單位交多少,一目了然。
早幾年的有什么特別?她到底想讓我看什么?我想起她陽臺上那句“白繳了”,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恐懼?對什么的恐懼?愧疚?她又愧疚什么?這些紛亂的念頭纏繞著我,直到博超停好車,我才驚覺到家了。
夜里,我翻來覆去,打開手機(jī)社保APP,盯著那些數(shù)字和條目,橫看豎看,也只是一些冰冷的記錄。
二姨沉重的表情和她指尖的涼意,卻越發(fā)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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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幾天平靜地過去,工作忙碌,我?guī)缀跻涯峭淼牟迩?/p>
周四下午,我正在辦公室整理報表,手機(jī)響了,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接起來,對面是一個蒼老而急促的男聲,背景音有些嘈雜。
“喂?請問是……是蘇桂英家嗎?”聲音里透著焦急和一種說不出的虛弱感。
我一愣:“您是?”“我找蘇桂英,我是她老同事,董民生!有急事找她!”老同事?我印象里二姨很少提起以前的同事。
“二姨她……您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對面頓了一下,喘氣聲有些粗重:“不行,得當(dāng)面說!你告訴她,就說……就說‘當(dāng)年那件事’,檔案室……她明白!約在老地方,明天下午三點,一定得來!我一個人……我怕……”電話里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然后通話突然斷了。
我握著手機(jī),心頭疑云驟起。
老同事?董民生?當(dāng)年哪件事?檔案室?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悄然滋生。
我立刻撥通了二姨的電話。
響了好幾聲她才接,背景很安靜。
“二姨,是我。
剛有個叫董民生的老先生打電話來家里,說有急事找您,約您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說……說‘當(dāng)年那件事’,檔案室?!蔽乙豢跉庹f完。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沉默,靜得我只能聽到自己有些加快的心跳。
然后,我聽見二姨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很輕,但極度清晰。
接著,是她極力壓抑卻仍帶著顫抖的嗓音:“他……他還說什么了?”“他說他一個人,他怕……然后電話就斷了?!庇质浅聊?,比剛才更久。
我?guī)缀跄芟胂蠖檀丝躺钒椎哪樕?/p>
“二姨?您沒事吧?這人……”“我知道了?!倍檀驍辔遥曇舾蓾脜柡?,“你別管了。
也別跟任何人提,包括你爸媽,還有小宋。
記住了,誰也別提!”不等我回答,她掛斷了電話。
冰冷的忙音傳來,我怔怔地站著,辦公室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似乎直接吹進(jìn)了我的心里。
二姨那掩飾不住的驚恐,透過電波,真實地?fù)糁辛宋摇?/p>
這個董民生,還有“當(dāng)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04
第二天一整天,我心神不寧。
給二姨發(fā)了幾條微信,問她情況,她只簡短回了一句“我去見見,沒事”,再無下文。
直到傍晚,母親打電話來,語氣有些埋怨:“你二姨怎么回事,說好過來拿我腌的醬菜,半天不接電話?!蔽倚睦镆怀?。
晚上九點多,我終于忍不住,撥了二姨的電話。
響了很久,接通了,背景是呼呼的風(fēng)聲,像是在戶外。
“二姨?您在哪?見到董老先生了嗎?沒事吧?”我的問題連珠炮似的。
二姨的聲音飄忽而疲憊,仿佛被風(fēng)吹散了:“嗯……見了。
沒事。
我……我在外面走走,散散心。
你別擔(dān)心?!彼D了頓,聲音突然變得極其嚴(yán)肅,“鈺彤,你記住,不管以后誰問你,今天的事,你都不知道,沒接過那個電話,明白嗎?”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讓我脊背發(fā)涼。
“二姨,到底……”“聽話!”她厲聲打斷,隨即又軟下來,“我累了,先掛了。”電話再次被掛斷。
那一夜我?guī)缀鯖]睡。
第二天是周六,我一大早就去了二姨家。
敲開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飄了出來。
二姨穿著家居服,臉色灰敗,眼下一片青黑,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客廳角落的金屬垃圾桶里,有一堆新鮮的紙灰,旁邊散落著幾張未燃盡的碎片,依稀能看到是些舊表格、筆記的邊角。
“二姨,您燒什么呢?”我忍不住問。
她身子微微一顫,擋在垃圾桶前,勉強(qiáng)笑了笑:“一些沒用的老東西,占地方?!彼难凵穸汩W著,不看我。
我注意到,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用半透明塑料布仔細(xì)包裹著的、厚厚的方形物件,看起來像一本硬殼筆記本。
她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下意識地把那東西往身后藏了藏,但這個動作更加欲蓋彌彰。
她拉我坐下,雙手緊緊握著那裹著塑料布的筆記本,指節(jié)泛白。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我都想開口時,她才抬起頭,眼神空洞而哀傷地看著我,仿佛在看很遠(yuǎn)的地方。
“鈺彤,”她的聲音沙啞,“這個東西,你拿走。
藏好。
別讓任何人知道在你這里。”她把那本子遞過來,塑料布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記住,除非……除非二姨出了什么事,或者你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大麻煩,關(guān)乎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否則,不要打開它。
看都不要看。”她把“身家性命”四個字咬得很重,手在微微發(fā)抖。
“二姨!”“拿好!”她幾乎是低吼著把本子塞進(jìn)我懷里,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氣,癱坐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走吧,讓我一個人靜靜?!蔽冶е潜竟芰喜嫉?、仿佛有千斤重的筆記本,離開了二姨家。
回頭關(guān)門時,看見她依舊癱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像一尊失去生氣的雕像。
窗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屋內(nèi)的陰冷和那揮之不去的焦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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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筆記本被我藏在了出租屋書架最高層,用幾本厚重的舊雜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住。
它像一個沉默的禁忌,待在那里,無聲地散發(fā)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我照常上班,下班,和博超約會,努力維持生活的平靜,但心底那根弦始終繃著。
博超敏銳地察覺了我的異樣,問我是不是工作太累。
我搪塞了過去,二姨的警告言猶在耳。
幾天后的晚上,我和博超正在吃飯,電視里本地新聞頻道播報著一條簡訊:“今日下午,我市一名退休職工董某某于家中突發(fā)疾病,送醫(yī)搶救無效去世,初步判斷為心源性猝死。
據(jù)悉,董某某生前獨居,具體病情有待進(jìn)一步……”畫面一閃而過,沒有照片,只有一個模糊的樓道鏡頭。
我的心猛地一揪!董某某?退休職工?獨居?我立刻拿起手機(jī),翻找那天下午的來電記錄。
那個陌生號碼……我顫抖著撥了回去。
聽筒里傳來冰冷的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博超看我臉色不對,問我怎么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巨大的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沖:“博超,送我去二姨家!快!”一路上,我死死攥著手機(jī),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博超一邊開車一邊焦急地問我出什么事了。
我語無倫次,只說可能出事了。
趕到二姨家樓下,我沖上樓,拼命敲門。
門開了,是隔壁鄰居阿姨,探出頭說:“找桂英???下午她接到個電話,好像是個什么噩耗,當(dāng)場就暈過去了!幸好我當(dāng)時在,叫了120,送市一醫(yī)院了!”我腦袋“嗡”的一聲,轉(zhuǎn)身就往樓下跑。
博超趕緊跟上。
趕到醫(yī)院急診觀察室,二姨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手上打著點滴。
母親守在旁邊,眼睛紅紅的。
“媽!二姨怎么樣?”“醫(yī)生說是急火攻心,血壓驟升,暫時穩(wěn)定了,但受了刺激,需要靜養(yǎng)?!蹦赣H抹著眼淚,“也不知道聽了什么消息,嚇成這樣……”我走到床邊,看著二姨毫無血色的臉,心如刀絞。
忽然,二姨的睫毛動了動,眼睛緩緩睜開一條縫,目光渙散,好一會兒才聚焦在我臉上。
她嘴唇嚅動,我趕緊俯身貼近。
“鈺彤……”她的聲音細(xì)若游絲,氣若游絲,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她看著我,瞳孔微微收縮,干裂的嘴唇顫抖著,吐出幾個幾乎聽不見的字:“他們……他們動手了……”說完,眼角滑下一滴渾濁的淚,再次昏睡過去。
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們”?“動手了”?結(jié)合董民生的“突發(fā)疾病去世”,二姨的暈倒,那句低語不再是虛幻的恐懼,而是變成了冰冷堅硬的、帶著血腥味的現(xiàn)實!我真的,卷入了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里!博超扶住搖搖欲墜的我,他的臉色也凝重起來,低聲問:“鈺彤,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必須告訴我?!蔽铱粗〈采咸撊醪豢暗亩?,又想起藏在家里的那本筆記,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不能再瞞著他了,我需要幫助,而作為記者的他,或許能看清這迷霧中的險惡。
06
回到我的小屋,關(guān)上門,拉緊窗簾。
我和博超面對面坐著,中間是那本依舊裹著塑料布的筆記本。
橘黃色的臺燈光線下,塑料布反射著微弱的光,像一只沉睡的怪獸的眼睛。
我把從陽臺警告到董民生來電、二姨失常、直至今日董民生死訊傳來二姨暈倒的全部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博超。
他聽著,眉頭越皺越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這是他在思考重大線索時的習(xí)慣動作。
我說完,屋里一片沉寂,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所以,”博超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你二姨,一個社保局的老員工,因為某種未知的‘錯誤’或‘秘密’,被深深困擾甚至恐懼。
這個秘密,她的老同事董民生也知道,并且因此感到了生命威脅,試圖聯(lián)系你二姨,結(jié)果很快‘被猝死’。
而你二姨,在得知死訊后,斷定是‘他們’滅了口?!彼麠l理清晰的分析,讓我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些,卻也讓我更感到了事情的駭人。
“‘他們’是誰?秘密是什么?都在這本子里?”博超看向筆記本。
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慢慢解開纏繞的塑料布。
塑料布摩擦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終于,一本深藍(lán)色硬殼封面、邊緣已經(jīng)磨損泛白的筆記本露了出來。
封面上沒有任何字跡。
我們對視一眼,博超示意我打開。